“妈,我饿啦。”吴小玉已经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抱住母亲的胳膊撒娇。
李卫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吴小玉,他的嘴角也不觉微微翘起。
“我先去做饭,小李,你们先坐。”林婉嘴里招呼着,像这种老式的筒子楼,都是公共厨房。
吴小玉便开始在那倒腾东西,就像献宝似的:“妈,这有鸡蛋和山野菜,都是现成的。”
“大老远的,还带回来这么多。”林婉嘴里说着,交通不便,还要来回上上下下地倒车,她有点心疼女儿。
“妈,我们坐专车回来的。”吴小玉笑吟吟地说着。
“专车?”林婉有点搞不懂。
李卫国有点想笑,还好吴小玉说的不是坐专机。
吴小玉连忙接茬:“妈,是这样,卫国和别人合伙办了一个罐头厂,罐头厂有小轿车,卫国就开车拉着我们回来的,还有卫红,还有卫国的四妹,今年也上大学,在华清。”
对李卫国的一些事情,吴小玉知道的更多一些。
“小李,你妹妹也上大学了啊,那你……”林婉的眼睛忽然一亮。
她收到女儿的几封信,信里都提到这个叫做李卫国的青年,刚才见面,第一印象也很好。
可是林婉知道,在女儿和这个男青年之间,横着一条看不见的天堑。
如果不能一桥飞架南北,那么天堑就永远都是天堑。
结果现在骤然听到,李卫国的妹妹也考上大学,还是最知名的大学,她的心里也燃起希望:如果小李也能考上大学,那么天堑就会变成通途。
李卫国当然洞悉吴母的想法,于是笑着说道:“阿姨,我的学习成绩不大好,肯定考不上大学,现在正读夜大。”
“哦。”林婉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吴小玉继续在那折腾带回来的东西:“妈,一会儿煎鸡蛋,这鸡蛋是卫国的大姐养鸡场里的,一共养了五百多只鸡鸭鹅呢。”
“还有这些山野菜,都是出口岛国和南韩的,都是罐头厂加工的,像这种金盾冻孤,一瓶都要十多块钱呢。”
“还有这松籽,也是我们在山上打的,正好炒松仁玉米……”
吴小玉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平时是个文静的姑娘,话不多。
可是今天说的格外多,可能是因为回到家比较兴奋,更大的可能,是使劲往李卫国脸上贴金。
这姑娘,希望把自己对象的优点,一股脑儿展现在母亲眼前。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吴小玉从地上跳起来,跑去开门。
“爸爸!”吴小玉嘴里大叫一声,使劲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
吴国栋也愣了一下,直到感受到女儿柔软的手臂,他才相信,宝贝女儿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
他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
一向沉稳严肃的吴国栋,也忍不住抱住女儿,使劲转了几圈,这一刻,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女儿小的时候。
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还,吴国栋意识到,怀里的女儿沉甸甸的,已经长成大姑娘,转了几圈,他已经有点气喘。
于是吴国栋把宝贝女儿放在地上,双手搭在女儿肩膀上,仔细打量着。
女儿真的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丫头。
可是吴国栋能够感觉到女儿对他的依恋,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棉袄。
“好啊,小玉你回来就好,咱们一家人,终于能够齐齐整整在一起。”吴国栋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心中大慰。
结果一抬眼,他就发现屋子里还多了一个人,是个男青年。
目光对视,男青年礼貌地向他鞠躬:“叔叔您好,我叫李卫国。”
“爸,这是我对象。”吴小玉抱住吴国栋的胳膊。
吴国栋瞬间愣住,他低头望望女儿,再瞧瞧那个李卫国,心头忽然怅然若失:自己的宝贝女儿,好像要飞了。
这种感觉令吴国栋很难受,他浓黑的眉头皱起来,略显瘦削的面庞也变得无比严肃:“小玉,你才多大,不读书上进,怎么能处对象?”
“爸——”吴小玉晃晃父亲的胳膊,感觉心里有点委屈。
“老吴,孩子刚回来。”林婉心疼女儿,连忙拉了丈夫一把。
吴国栋哼了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林婉连忙叫李卫国也陪着坐下聊天,她则去张罗饭菜。
“坐吧。”吴国栋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茶缸,抿了一口白开水,澹澹地向李卫国说道。
李卫国坐下,吴小玉就站在他身旁,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
吴国栋心里有点烦躁,父女多年未见,可是自己的女儿,却站在别人身边,于是越瞧李卫国越不顺眼。
不过他毕竟还是有些涵养的,沉默一阵之后,张口询问道:“小李,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我是农民,在村里种地。”李卫国老老实实地回答。
吴国栋点点头:“农民好啊,我下到农场,可是受了农民兄弟不少照顾。”
李卫国心中一宽:没瞧不起农民就好。
可是很快他就听到吴国栋话锋一转:“小李啊,你想到没有,小玉考上大学,毕业之后,肯定要在城里工作,如果你们真的结合在一起,那你肯定也要来城里,农民失去土地,那还算是农民吗?”
很显然,这位未来的老丈人,不看好这段婚姻。
这个倒是早在李卫国的预料之中,他微笑着答道:“叔叔,现在国家实行改开,各行各业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化进程正在不断加快,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来城市务工经商。”
哦,吴国栋吃惊不小,不由得瞟了李卫国一眼:这年轻人真的是农民?
就算是他,也是回来之后,参加几次层次比较高的学习,才隐约意识到这一点。
思索一下,吴国栋决定换一个思路:“小李啊,现在是新社会,不讲究门当户对那一套,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和小玉,在学识水平和认知能力等各方面,都存在着差异,这种距离,还会越来越大,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李卫国点点头:“所以我也在不断地加强学习,最近刚刚报了夜大。”
吴小玉刚才一直在倾听父亲和李卫国的对话,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爸爸,国子很上进的,他会说俄语和日语,现在还在学习英语,而且您并不了解我插队的情况,我跟您好好说说。”
于是吴小玉就把她和李卫国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给父亲讲述一番。
从洪水中救人开始,到玉米地里救她清白,再到一起劳动,立功通过政审,甚至连李卫国出钱,帮助家里走关系的事情,吴小玉都讲了出来。
等吴国栋听完之后,也皱着浓眉,陷入沉思。
这么大的恩情,也令他感觉棘手,他吴国栋堂堂男儿,还真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吃饭了。”林婉把饭菜端上桌。
一家人久别重逢,可是一顿饭却吃得没滋没味,各怀心事。
饭后,吴国栋把李卫国单独叫到自己的书房长谈,他也想开了,不再干涉女儿的婚事,不同意,不反对,就交给时间好了。
以他的人生阅历来看,分隔两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逐渐变澹,一切都有最好的安排。
对于这个结果,李卫国也比较满意,因为他有信心。
等到下午,吴国栋上班,李卫国也就告辞,他还要送吴小玉去学校。
临走的时候,林婉将厚厚的两沓钱交给李卫国,都是吴国栋补发的。
李卫国当然不想要,不过林婉的态度很坚决,她不想叫别人说三道四,说这是女儿的卖身钱。
没法子,李卫国只能把钱收了,然后告辞,和吴小玉一起出门。
这次见家长,李卫国觉得,情况不好不坏。
小玉的父母都有些顾虑,这是人之常情,李卫国完全能够理解。
在当下,一个农民和一个大学生,差距确实有点大。
但是李卫国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等到自己不断强大,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以归根结底,人还得靠自己努力。
两个人走在院子里,吴小玉拉住李卫国的手,她觉得父母对李卫国不够热情,所以心里有点不大痛快。
李卫国当然知道这姑娘的小心思,轻轻摇晃一下手臂,笑着说道:“这已经很好了,我还真怕连门都进不去呢,小玉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出耀眼的成绩,让任何人都不会轻视。”
“嗯,我信你。”吴小玉点点头,她真的对李卫国拥有无比的信心。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携手走出大院,迎面一个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走来,双方正好走了个对头碰。
“小玉,你真的回来啦!”那人瞧见吴小玉,立刻惊呼一声,声音里透出极大的欢喜。
“红日哥。”吴小玉也认出对方,都是一个大院子长大的孩子,这位赵红日,小时候是他们这片儿的孩子王。
很快,赵红日的目光就落到李卫国身上,不禁拧起眉头,他刚才瞧见,俩人拉手出来的。
“红日哥,这是我对象李卫国。”吴小玉大大方方地介绍。
李卫国也伸出手:“你好。”
同时李卫国也打量一下对方:留着平头,相貌透出几分英武,只是带着一股子傲气。
赵红日也同样在端详着李卫国,目光中似乎带着刺,叫人很不舒服:“朋友,你也是知青吧,插队时候跟小玉认识的?”
李卫国轻轻摇头:“我不是知青,是小玉他们知青点村子里的农民。”
赵红日干脆利落地一挥手:“那你配不上小玉,最好离她远点!”
李卫国静静地望着赵红日,心里觉得好笑,嘴里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谁呀?”
赵红日则用鄙夷的目光盯着李卫国,抬起的手指,差点指到李卫国的鼻子尖上:“小子,告诉你,小玉是和我一起玩大的,是我预定的女朋友,你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土老帽一个!”
这下连吴小玉都面色大变:“红日哥,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一直当你是大哥哥的。”
说完她抱住李卫国的胳膊,坚决地站在同一阵营。
李卫国也直摇头:“朋友,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
而赵红日则伸手去拉吴小玉的胳膊:“小玉,肯定是在插队的时候,这家伙欺负你,放心,红日哥今天帮你摆平这孙子!”
李卫国抬手把赵红日的手掌扒拉到一边,吴小玉也气坏了:“国子,我们走。”
赵红日讨了个没趣,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小贼,这四九城可不是你个土老帽能来的地方,赶紧滚回村,土里刨食去,你根本就配不上……”
嚷着嚷着,他就看到那个他眼里的土老帽,打开了那辆高级小轿车的车门,钻进车里。
赵红日刚才就注意到那辆小轿车,岛国进口的,整个首都也没几辆,他还以为是院子里谁家来了贵客,万万想不到,居然是他最瞧不起的这个土老帽。
一时间,赵红日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滴滴,小轿车从赵红日身旁驶过,留下两声清脆的喇叭。
赵红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然后目送着小轿车屁股一冒烟,瞬间远去。
“呸,姥姥!”赵红日愤愤地啐了一口,“神气什么,开上小轿车,不还是个土老帽,这事咱们没完。”
在车里,吴小玉还有些不安:“国子,你不用介意,有些人,就是自我感觉良好。”
李卫国呵呵两声:“理解,首都人嘛,当然有优越感,小玉,我想起个说法,沪江人鄙视所有外地人,而港岛人又鄙视整个国内人,老外又鄙视所有华人,所以我想说,落后就会被人瞧不起,只有强大,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吴小玉使劲点点头,她相信,国子哥一定会越来越强大,她有这个信心。
车子开得一点也不快,不过再慢也总会到达终点。
在京大外面,李卫国停下车,帮着吴小玉把行礼和一些生活用品拿下来,又望望京大古朴庄重的校门:“小玉,我们合个影儿吧,我也跟着沾沾这里的文气,万一有一天我也能来这读书呢?”
此刻的校门,有不少人出出进进,李卫国摘下相机,询问了好几个人,这才找到一位用过相机的。
于是,李卫国和吴小玉肩并着肩,在这座知名学府前,留下他们青春的剪影。
照片中,两个人穿着朴素,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是那么灿烂。
别看这个年代的物质比后世贵乏,但是人们的脸上,却从来不缺乏微笑,而且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门口就有迎新的学生,热情地帮着吴小玉拿东西,李卫国也挥手告别,看着她融入到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之中。
直到吴小玉的身影消失不见,李卫国这才开车,接下来,他该办自己的事情。
这次来首都,除了送几名大学生上学,李卫国最大的心愿,就是购买一批玉石。
只是这时候,后世遍地开花的珠宝店根本就没影儿,专门的玉器店更是凤毛麟角一般。
不过李卫国提前也做了一些功课,知道当下有一种叫做“信托商店”的地方。
信托商店,或者称为委托商店,有些类似于典当行,但是本质有所不同,业务主要是代营为主,为托销、托购双方牵线搭桥。
在工资不高、物质贵乏和凭票供应的年代,人们逛不起百货大楼和西单商场,信托商店就成为了首选。
李卫国开着车在街上慢慢熘达,留意着道路两边的招牌,这会儿的牌匾都比较朴素,随处可见以“国营”开头的招牌。
诸如什么国营照相馆,国营理发店等等。
瞧着瞧着,李卫国忽然眼睛一亮。
他瞧见一家信托商店,写着“北新桥信托”,于是把轿车开到门口。
下车之后,他就看到门口停着一熘自行车,进到店里,李卫国也不由愣住,又退出来瞧瞧招牌,没错啊,是写着信托商店。
可是屋子里简直就是一个自行车大卖场,出售各种二手自行车,还有各种自行车零配件。
李卫国看到一位老店员闲着呢,就连忙上去问候一声,又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烟过去。
这一聊才知道,远来北新桥这边的信托商店,就是专门委托自行车的。
那位老店员还挺热情,给李卫国介绍了好几家信托商店,都是专门收杂项的,从照相机、工艺品到手表、服装、鞋帽等等。
像是东四、菜市口、天桥、前门等等地方的信托商店,都是这一类。
“谢谢您嘞。”李卫国直接把刚拆开的一包烟推过去,这些信息,对他帮助可不小。
不大一会之后,他就望见了高高的前门,找到了这里的信托商店,走了进去。
商店里边的人还不少,有买有卖,还有专门闲逛的。
李卫国打量一下商店的格局,基本上分成两个大区,一个是售品部,一个是收购部,他当然是直奔售品部这边。
和普通商店类似,寄售的商品也都分门别类,虽然都是旧货,但是在摆上货架的时候,都经过修理和擦拭,所以并没有破破烂烂的感觉。
眼前的货架是一些家电,像是老旧的唱片机,半新不旧的收音机,甚至还有几台照相机。
李卫国问问价格,还真都不贵,基本上比新东西便宜一多半。
最关键的是,这些出售的商品,都不存在质量问题。
李卫国看到一个中年人,用一百八十块钱,买走了一架照相机。
信托商店的价格,并不是商店定的,而是委托人定价,商店只是收取一定的抽成。
而且李卫国还注意到,那个中年人买货的时候,还掏出了户口本,店员给他进行登记。
一般稍微值点钱的物品,买卖双方都要进行登记,李卫国猜想,这应该是防止销赃。
在下一组柜台,李卫国还看到几个老旧的瓷瓶,似乎是古董。
另外还有几幅卷轴,应该是名人书画之类。
他对古董没啥研究,想想这个时候,大批量造假还没开始,估计最晚也是民国时期的。
不过李卫国可不想买,这些东西,等上三五年都不晚,全都是便宜货。
“同志,有没有玉器?”李卫国向柜台里面的一名中年女店员询问。
那女店员打量一下李卫国:“小同志,我们这里,就有一件翡翠镯子,你要看吗?”
翡翠的啊,李卫国摇摇头,这个他可吸收不了,不过他还是不死心:“阿姨,我想问问,哪里能买到玉器,最好是玉料。”
女店员不像商店里面有些售货员那样态度不好,反倒笑盈盈地回道:“小伙子,咱们首都玉器厂,就是专门加工玉器的,产品远销国外,深受外宾好评,不过他们那的产品,大多数都在友谊商店出售。”
友谊商店,那是啥地方?
李卫国又听到一个新名词,连忙虚心求教。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友谊商店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外国人,像是各国使馆的工作人员以及外商等等。
友谊商店向他们提供进口的外国商品,同时也销售一些国内的工艺品,比如瓷器、玉器之类。
那位女店员还告诉李卫国:“友谊商店,买东西也只收外汇券,小伙子,你还是去别的信托商店转转,应该有卖玉器的。”
李卫国倒是听说过外汇券,这是当下一种特殊的货币形式。
外汇券今年四月份才发行,来到国内的老外,要先把外币兑换成外汇券,然后在一些特定的地点用来购买商品,就比如友谊商店。
如果国人想要购买友谊商店里面的进口商品,那么就先要弄到外汇券,所以当时有不少倒腾外汇券的。
“外汇券啊,阿姨,上哪兑换外汇券?我手里正好有点美金。”李卫国并不是炫耀,他估摸着,这个女店员或许有什么门路。
果然,中年女店员立刻眼睛一亮,又重新打量一下李卫国,低声询问:“小伙子,你有多少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