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当然是去吴小玉家拜年。
这是第二次来吴小玉家的大院,李卫国这次直接把车开了进去,停在楼下。
这年头,就算是首都的轿车也是稀罕物,所以惹得不少邻居都出来观望。
四个人下车,吴小玉笑吟吟地和周围的邻居打招呼,大多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们嘴里答应着,眼睛却一个劲望向李卫国。
一个老太太终于想起来,低声和旁边的老姐妹说着:“这个小伙子,好像是小玉的对象。”
“是插队认识的那个呀,还没黄呢?”另一个老头也低声议论着。
葛卫红使劲咳嗽两声:黄啥黄,瓷实着呢,这些老年人,就喜欢谈论这些。
“小玉姐!”一个姑娘跑过来,亲热地抱住吴小玉的胳膊,李卫国记得,这姑娘叫刘玉珍,和吴小玉是手帕交,于是笑着点点头,“小珍,这是你小玉姐带给你的礼物。”
刘玉珍性子很活泼,笑嘻嘻地打量一下李卫国:“谢谢,你还真厉害。”
李卫国还真不知道这姑娘所说的“厉害”,指的是哪个方面,估计是在刘玉珍看来,他和吴小玉,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农民,关系竟然一直都没断吧。
于是几人一起上楼,屋门开着,吴小玉的母亲林婉,正在门口迎接。
“阿姨,过年好。”李卫国向林婉鞠躬。
吴小玉则先介绍田大贵:“妈,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大贵叔。”
“哦,田中先生,欢迎欢迎。”林婉笑盈盈地向田大贵点头。
田大贵也呵呵两声:“大妹子,第一次来你家串门,咱们都是实在亲戚,不用外道。”
“阿姨。”葛卫红也甜甜地叫了一声,她已经来过几次。
林婉嘴里客气着邀请客人进屋,她的目光落到女儿脸上,自然觉察到自家姑娘眉眼间的变化,心里也不知是喜是忧。
李卫国把带来的礼物放下,也没特意买啥,都是一些土特产:一面袋子大米,还有一些山货之类。
另外就是些鸡鸭鱼肉,葛卫红也有份儿。
田大贵到哪都是自来熟,在沙发上坐下:“你家俺大兄弟呢?”
林婉愣了一下,才知道是说她的丈夫,于是笑道:“在单位带班,应该也快回来了。”
吴小玉给沏上茶,林婉就去张罗午饭。
不大一会,吴国栋下班回来,在楼下就有人告诉他了,所以在进门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是复杂。
这一年半的时间,他没少给女儿打预防针,要她跟农村的对象断绝关系,可是自己的闺女却铁了心。
这还真不是吴国栋嫌贫爱富,瞧不起农村人,主要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考虑,觉得两个人差距太大。
看到劝说无效,他就想叫女儿出国留学,他还就不信了,远隔重洋,还不好使。
知青返城,考大学,出国,这是当下拆散恋爱甚至是婚姻的三大杀手。
前两样没好使,那就只能看这个了。
吴国栋在部委工作,有些影响力,再加上女儿在学校非常优秀,所以争取一个出国留学的名额,并不算难。
所以上楼这短短一两分钟,他心里就已经盘算好了,这次一定要叫那个年轻人打退堂鼓。
“哎呀,大兄弟,你可回来啦。”吴国栋开门进屋,就听到一个粗啦啦的声音,随后就被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坐到沙发上,搞得他一愣一愣的,这是我家啊。
“大兄弟,俺叫田大贵,是国子的长辈,这俩孩子挺好的,俺正好到你家串串门。”田大贵还真是热情。
吴国栋没听过田大贵的事,只是把他当成李卫国普通的长辈,他也不好失礼:“原来是田大哥,欢迎欢迎。”
其实论起年龄的话,田大贵还真不一定比吴国栋大。
这时候,林婉也从厨房回来,这种筒子楼,都是公用的大厨房,她笑吟吟地给丈夫介绍:“老吴,这是田中先生,小玉和卫红她们上大学,都是田中先生资助的。”
说起田中先生,吴国栋还是听过的,不过这又是姓田又是姓田中的,把他给搞蒙了。
还是李卫国解释了一下田大贵的身世,吴国栋这才明白:“田中先生,欢迎来家里做客,一直想要当面致谢,谢谢你对小玉他们的帮助。”
老田摆摆手:“不说这些,俺老哥一个,瞧着这些好孩子,都跟自个的一样。”
随后吴国栋就跟田大贵攀谈起来,田大贵也没啥好隐瞒的,主要说罐头厂的事,还有这次的行程,是和李卫国一起出国。
吴国栋瞥了一眼李卫国,心里话:我女儿还没出去呢,他倒是先出国,看来就算把小玉弄到国外,也不保准啊。
和田大贵聊了几句,吴国栋就开始和李卫国说话,当然不能直入主题,所以先唠唠家常,无外乎家里分了多少地,收成如何之类的。
“叔叔,我家一共兄弟姐妹五个,分了五十多亩地。”李卫国回道。
吴国栋点点头:“现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上些天看报纸,连万元户屯都出现了,你还要多努力啊。”
李卫国也被说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旁边的葛卫红正吃着苹果,忽然插话:“叔叔,您说的万元户屯,就是国子哥他们屯呀。”
啊?
这回轮到吴国栋发愣了。
葛卫红继续津津有味地说道:“叔叔,您不知道,国子哥他们屯能致富,都是他带领的,领着乡亲们种水稻,知青稻卖给南韩那边,两块钱一斤。”
“还有啊,国子哥一家都特能干,金梅大姐是养鸡大王,二哥是养奶牛专业户,国子哥最厉害,承包水库,养殖梅花鹿,种水稻,钱都不够他一家赚的了。”
吴国栋多少有些尴尬,顺口问道:“小李,那你一年的收入有多少?”
没等李卫国说呢,葛卫红嘴快:“少说也得五十多万吧。”
这下就连吴国栋都震惊了,这个收入,属实有点吓人。
咳,田大贵咳嗽一声:“也没外人,俺就实说了,其实吧,罐头厂也是俺和国子合伙的,他占大头儿。”
吴国栋是彻底无语:自家的女儿,这是找了一个什么对象呀?
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李卫国,内心原有的观念,也开始动摇。
旁边的林婉也同样被惊呆了,她也望向李卫国:小伙子沉稳帅气,身上丝毫感觉不到那种土里土气的模样,跟女儿在一起,怎么看都般配,而且还这么有能力。
林婉也觉得,还是自己的女儿有眼光。
丈母娘瞧女婿,越瞧越欢喜,此刻的林婉,就是如此。
等到开饭的时候,吴国栋也终于尝到了两块钱一斤的大米,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米是真的好吃。
一个想法忽然从吴国栋心里冒出来: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种知青稻推荐成特供物品呢?
一顿饭下来,他也想开了,自己女儿和李卫国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以前他总担心李卫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事情有点反过来了。
因为吴国栋隐约听到一些来自上面的消息:那个万元户屯,准备树立成典型。
而李卫国又是这个村的带头人,那以后肯定会享受很大的政治资源。
现如今,那全国闻名的一庄一村,还处于刚刚起步阶段,甚至还赶不上大馒头屯呢。
至于前些年的一寨,也过时了,后边可能就要看这一屯的。
到了下午,田大贵和李卫国要去使馆办手续,吴小玉自然要陪同。
在顺利拿到护照之后,他们就送葛卫红回家。
葛卫红强烈要求李卫国去她家做客,李卫国考虑一下,也就答应,于是开车直接过去。
葛卫红家住的是大杂院,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都是工人,哥哥都成家了,还有个小侄女,再加上爷爷奶奶,不算葛卫红,一家七口人,挤两间房。
一家人对李卫国都非常热情,因为葛卫红可没少在家里说她插队的事儿。
李卫国带来的礼物,和吴小玉家差不多,除了大米之外,还多拿了一袋子白面。
这些细粮,即便是首都,供应也紧张。
葛卫红的父母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款待李卫国他们。
毕竟是正月里,田大贵出手大方,给葛卫红的小侄女兜里塞了个红包。
等到客人走了,葛卫红的嫂子打开红包,也被吓了一跳,里边是十张大团结。
晚上,田大贵和李卫国找了一家招待所住下,吴小玉自然得回家。
第二天,李卫国和田大贵一起,开车前往玉器厂,这也是李卫国最期待的,准备大肆采购一番。
好不容易来首都一趟,李卫国当然要好好补充一下,为此准备不少钱呢。
找到曾经打过交道的王副厂长,人家对李卫国还有点印象,毕竟来玉器厂买玉料的,就他这么一个。
于是王副厂长热情接待,寒暄一阵,这才进入正题:“小李同志,你这次还是买玉料吗?”
李卫国也笑着点头,然后就被王副厂长领到库房,他们厂,每年都会采购大批的玉料。
等进了仓库,李卫国却是一愣:怎么感觉好像不大一样呢?
上一次来到这里,他差点没憋住;这一次,虽然依旧能够感觉到玉料里面的灵气,可是体内的宝珠,却没有那种饥饿感,也就是没有想要吸收的意思。
李卫国试探着用手抓起一块玉料,假装查看。
和他判断的差不多,玉料并没有被吸收。
这下子搞得李卫国面色也难看起来:不会是宝珠失灵了吧?
失灵当然没有失灵,他能够感觉到宝珠的存在,以及存放在里面的东西。
“小李啊,难道你没瞧上这些玉料?”王副厂长看到李卫国又是皱眉又是沉思的,心里也咯噔一下。
李卫国也就顺势点点头:“王厂长,还有没有品质更好的?”
王副厂长犹豫了一下:“倒是有一块达到羊脂玉级别的和田玉,不过呢,已经被一位华侨给预订了,正在设计凋琢呢。”
李卫国便提议过去瞧瞧,开开眼界,于是又来到凋刻车间,只见一位老师傅领着几个人,正在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石上构图。
在李卫国看到那块玉石的一瞬间,从前那种强烈的渴望又勐然升起,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
明白了,李卫国心里暗暗苦笑:这宝珠现在挑食了啊。
普通品质的玉石,对它已经产生不了吸引力,口味越来越高。
大致跟人一样,以前穷的时候,也不挑食,有口吃的就不错了;等到日子越来越好,口味也就随之提升。
李卫国只是远远地观望一下,就赶紧离开,这要是宝珠破体而出,把人家那块羊脂玉给吞噬掉,可就麻烦了。
王副厂长看得心里直纳闷:这位小李不会又是内急了吧?
他估摸着,今天这笔生意是做不成喽。
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卫国还是掏钱买了几件,不过这次都是成品,一共也花了两千多美金。
李卫国主要是想维系一下和玉凋厂的关系,虽然不能再吸收,但是趁着现在玉石的价格便宜,买到手里,早晚能升值。
临走的时候,李卫国又向王副厂长提出自己的请求:帮他收集高品质的玉料,最好是羊脂玉级别的。
王副厂长也点头答应,不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得慢慢碰。
从玉凋厂回来,李卫国也就没啥别的心情了,除非以后有机会去玉石的产地。
于是把小轿车寄存到吴国栋的单位,李卫国和田大贵就准备启程。
自从七二年,两国恢复邦交之后,就陆陆续续开通了航空航海,可以坐飞机去,也可以坐船。
以前田大贵往来,都是搭乘飞机的,比较快捷。
一听说坐飞机,李卫国心里有点没底,在他的记忆里,好像记着岛国那边,在八十年代,发生过一次特大的空难,死亡五百多名乘客,创下了死亡人数最高的记录。
太过久远,所以李卫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和航班,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向田大贵建议:“大贵叔,要不咱们还是坐船去吧?”
“国子,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哈哈,你放心,上了飞机,几个小时就到,没啥好怕的,还能从天上掉下来咋滴?”田大贵拍拍李卫国的肩膀,其实他第一次坐飞机也挺担心的,后来习惯就好了。
好吧,李卫国也终于回想起来一些事情,好像岛国的那次飞机失事,不是国际航线,他也就放心了。
启程这天,吴小玉和葛卫红还一直把他们送到机场,四个人坐一辆出租车,竟然是一台夏利,这就算是不错的了。
首都机场也没有改建,老旧的航站楼,跟后来根本没法比。
“一路平安!”吴小玉和葛卫红挥手告别,现在乘坐飞机,绝对是一种新奇的体验,绝大多数人,都还没坐过。
过安检的时候,也不怎么严格,李卫国看到,有些乘客的打火机都带上去。
甚至还有一名乘客,手里拎着的网兜里,还装着两瓶白酒,愣是顺利登机。
李卫国也有点忍不住笑,脑海里浮现出宝强喝牛奶的画面:不是应该喝到肚子里再上飞机吗?
从机身上的文字和标识,李卫国瞧出来,这是一架岛国航空公司的飞机。
等上了飞机,李卫国才知道自己确实孤陋寡闻了,人家飞机上,还提供茅台酒呢,不花钱,免费品尝。
这待遇可真够高的,李卫国也忍不住咋舌。
其实在这个年代能坐飞机的,那还真都不是普通人,李卫国四下查看,除了有一部分明显是岛国人之外,剩下有两个应该是国内的考察团之类,穿着别扭的西装,兴奋的神情都写在脸上。
另外还有一些是年轻人,瞧那样子,估计是留学生。
这部分人群,怎么说,也都不是普通的百姓。
“小同志,你是留学生啊?”李卫国正瞧着呢,旁边的座位上传来搭讪的声音。
这是一位中年干部模样的男子,李卫国听他刚才聊天,应该是考察团的成员之一,于是笑着摇摇头:“陪着长辈去那边转转。”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中年人嘴里闲聊,反正飞机还没起飞呢,机舱里面乱糟糟的。
“我呀,就是种地的农民。”李卫国乐呵呵地说着。
中年干部又重新打量一下李卫国,小伙子一身笔挺合体的中山装,显得庄重而帅气,怎么瞧也不像啊,再说了,哪有农民不种地,出国熘达的?
田大贵最喜欢聊天了,也立刻加入进来:“大兄弟,你去那边嘎哈呀?”
别说,有点意思了,中年人一听田大贵这口音,信了,于是扭过头,假装和前面的同伴聊天,根本就不再搭理田大贵。
老田心大,嘿嘿两声,也不在乎。
倒是旁边座位上,上来一位年轻的漂亮姑娘,频频拿眼睛瞧田大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丫头,你认识俺咋滴?”老田一点也不客气。
那姑娘稍稍显得有点紧张:“您,您是田中先生吗?我是农大的学生。”
老田一拍大腿,把旁边的中年干部吓了一跳,老田又扯起大嗓门:“那就对喽,丫头,你去那边留学啊?”
李卫国也打量一下这姑娘,眉清目秀,带着一股子传统女性的婉约之美,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抹莫名的愁绪。
这个也能理解,毕竟孤身一人去往异国他乡嘛。
“田中先生您好,我叫夏小雪,在学校见过您,您给我们学校捐款五十万,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这姑娘也不那么紧张了,脸上的笑容很是亲近,还带着几分敬意,叫人感觉非常舒服。
老田嘿嘿几声:“没啥,没啥,俺没啥文化,所以比较敬重有文化的。”
旁边的中年干部则愣愣地打望着田大贵,搞不懂这位到底是干啥的,刚才有点瞧不上,说话一嘴大碴子味儿,瞧不出来,还是个随随便便就能掏出来五十万元的人物。
五十万啊,他这样的国家干部,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那个叫夏小雪的姑娘还挺健谈,跟田大贵聊得很来劲,老田又介绍李卫国:“小雪啊,这是俺大侄子李卫国,跟你们学校也有关系。”
夏小雪也向李卫国点头致意:“听说过,李大哥也很了不起,活麝取香,还有知青稻这些项目,都是跟我们学校的教授合作,都很有前景,我听说,你们的知青稻,出口岛国,竟然十块钱一斤,实在太了不起啦。”
李卫国笑着摆摆手:“夏同学,你是去哪个大学留学?”
“我先要去早稻田大学的日语培训部进行学习,等语言过关,争取就在这所学校入学。”夏小雪正跟李卫国聊着呢,瞥见一个人影过来,便连忙起身让座,她旁边有个空座。
正好田大贵和来人四目相对,然后同时愣住,异口同声道:“是你!”
李卫国瞧着眼前的老熟人秋田正人,也不由得眨眨眼:还真是巧啊。
于是李卫国乐呵呵地打着招呼:“秋田先生,人生何处不相逢。”
秋田正人可笑不出来,他最讨厌的两个人,都坐在身边呢,秋田冷哼一声,然后冷冰冰地望向夏小雪:“你和他们认识吗?不要理会他们!”
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近乎命令。
夏小雪脸上一白,默默地点点头,全没了刚才的活跃和生机,在秋田正人出现之后,她似乎变成了一块木头。
李卫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由微微皱眉:这什么情况,难道是……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望向秋田正人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厌恶。
等乘客都登机完毕,飞机也顺利起飞,进入到平稳飞行之后,机舱里又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田大贵心里藏不住事,伸手扒拉了一下秋田正人,然后朝夏小雪指了指:“喂,我说,你咋个意思?”
“多管闲事。”秋田正人瞧见他就烦,躲开田大贵的爪子,然后抓过夏小雪的手,轻轻地揉捏着,神情之中,带着几分猥琐。
这举动,弄得夏小雪脸蛋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人。
田大贵一瞧就火了:“秋田狗,撒手,俺叫你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