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
夜间,阿瑶趴在床头,一页一页地翻着话本。
夜色深重,这样看书难免有些伤眼睛,只是卷碧不敢管束她,轻手轻脚地将一盏小灯燃在她床前。
“主子早些歇息,莫把眼睛看坏了。”
阿瑶点点头,也叫卷碧去睡觉,“你也早些休息。”
这间院子做得精致,内室外还有个丫鬟歇息的小隔间,卷碧将床帘放下,依言退下。
袁文琪带来的话本阿瑶都未看过,一时兴起便看到了子时,打更人在院子外头唱完更话,阿瑶这才惊觉已经子时了。
这话本写得确实不错,其中还有一本以起义土匪为主人公的,叫她看得十分激动,且不知是不是地域原因,这写话本子的人,比京城开放许多,有些略微有些露骨的哝哝软语,看得阿瑶十分脸热。
将话本压在枕下,阿瑶想着话本,不知为何莫名地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好在床头的灯还未燃完,阿瑶索性将白日里嬷嬷给的绳子找出来,趴在床头编络子。
烛光将阿瑶的面庞衬得如一块温润美玉,女孩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日早上,阿瑶醒来时已经接近巳时了,她浑浑噩噩地坐在床头,乌发披散着,有些怏怏道:“大当家的出门了吗?”
柳嬷嬷见她这幅精神不振的模样,有些担心地摸摸她的额间,“姑娘这是怎么了,夜里热吗?”
渝州已经比京城凉爽许多了,且她这几日不知为何都手脚冰凉,挨着冰块倒觉得冻人,阿瑶就没想着要用冰,柳嬷嬷难免以为她是热得睡不着。
“昨天睡晚了。”
阿瑶打起精神来,又问了一遍柳嬷嬷,“大当家的还在吗?”
阿瑶昨天约好了要同大当家的一起用膳,今天就睡到了巳时,心里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嬷嬷怎么没叫我呀。”
柳嬷嬷又去拨了拨鎏金香炉里的香灰,见昨日驱蚊的香确实燃完了,这才放下心来。
“主子还没走,叫我们不要叫姑娘,让你好好睡。”
阿瑶一下就精神了,雀跃道:“嬷嬷随意给我梳个发式,别叫大当家的一直等着了。”
女孩说完,就已经端正地坐在梳妆台前了,柳嬷嬷不知想到什么,悄悄叹了口气。
阿瑶收拾好了就去了隔壁静明院。
桌上没有吃食,李淮修拿着本河防通议已经在等在桌前了。
见阿瑶来了,李淮修示意她坐到桌边,“睡好了?”
女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流仙裙,一头乌发简单地盘在脑后,露出精致的五官,看着清爽又漂亮,她带着笑,叫这个早晨都清新起来。
这样听着她像是赖床了一般,阿瑶乖巧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叫大当家的久等了。”
李淮修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很快就消失了,他把书放下,叫下人去厨房拿膳来。
“今日准备做什么?”
他待阿瑶像是待妹妹,这样问起她今日的安排,就像个细心的兄长。
阿瑶也感受到了,可又不像李淮修那样忙碌,一时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想来想去,只好又问起李淮修,“大当家的今天还要出门吗?”
李淮修嗯了一声,他看向阿瑶,“要是还没有安排,不如教李戾练字。”
李戾记得住许多诗词,写字却跟作画一般,等闲人认不出来。
阿瑶闻言不由顿了顿,她侧头看向李淮修,男人动作一停,就也侧着头看她。
阿瑶面上不自觉地就有些羞涩,她以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的,此刻却有种难言的感觉,阿瑶不想在大当家面前丢丑。
“大当家的,我的字也写得不好看。”
阿瑶说着,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是实话,阿瑶学些旁的东西还好,这样要耐心的东西就很少能做好,她的字迹勉强只能说清秀。
李淮修不由多看她两眼,她生得这般钟灵毓秀,很难想象会写不出一手漂亮的字。
可想起冯家世代从武,倒也能理解了。
用过膳后,李淮修留住了阿瑶。
书房里,把宣纸铺开在桌上,李淮修站立在桌旁,沉吟一会,“宁静致远,写来看看。”
阿瑶拿着笔,心里惴惴的,有种叫先生催大字的感觉。
见她不好下笔,李淮修也不催促。
这张桌子是李淮修平日里办公的地方,女孩此时伏在桌上,瘦瘦小小的,将这张桌子都显得大了许多。
阿瑶扶着笔,斟酌好久,才仔仔细细地写了四个大字,写完后就有些不安,站在一旁悄悄地看着李淮修。
李淮修站在桌旁,垂着眸子看。
其实也不算写得差,大小相兼,框架精密,只是看着确实没什么灵气。
且女孩瘦弱,所以笔锋无力,看着软绵绵的。
李淮修沉吟一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帖,“照着这个临摹。”
阿瑶见他并不评价,心里不知是舒了一口气还是失落,连忙捧着字帖看了起来。
结构细长,笔画瘦紧挺拔,这该是一本瘦金书。
阿瑶翻了两下,心里暗暗叫苦,她连那样无甚风格的簪花小楷都写不好,更何况瘦金体这样锋利的字体。
李淮修见她一副要遭大难的表情,无声地勾唇。
男人敲敲桌子,叫女孩回过神来,“就在这练吧,写不好就来问我。”
李淮修叫下人搬来一套桌椅,放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见。
这样说来,大当家的会待到她练完字吗,阿瑶想到这有些高兴,可是看着这张字帖,确实有难度,她在桌前坐了许久才开始练字。
李淮修偶尔抬头,就能见到女孩愁眉苦脸,小心翼翼描着字帖的模样。
·
到了下午,李淮修就要外出了。
眼见男人无声地佩上佩剑,阿瑶侧头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这叫她想起去外公外婆家的时候,老夫人觉得王家小门小户,不喜欢她久待,往往去不了两天就要回去。
阿瑶喜欢呆在王家,可是不得不走,她回去的时候,从马车缝里偷偷往外看,见外公久久地站在门前送她,心里就有这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阿瑶现在还多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总归是叫人难受的。
李淮修走在她身边,俯身拿笔顶拨了拨她的脸颊。
触感轻柔又冰凉,阿瑶就稍稍往旁边移了一些,心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就这样被点散了,她莫名有些害羞起来,只趴在手臂间望着他。
男人低头看着她的字帖,英隽的眉眼没什么情绪。
阿瑶嘴上不说,可她一日比一日好奇,大当家这张面具下边,是一副怎样的相貌。
可能不够英俊?
可能是受过伤?
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将脸遮起来吧。
写了好几页了,李淮修看了会,嗯了一声,“挺好的。”
也不知道是在夸什么。
阿瑶回过神来,眨眨眼睛不说话,只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笼着他。
李淮修低头看着她,见她像个孱弱的小动物,这样无声怯怯的也像是在撒娇,心里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女孩趴在桌上不起来,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
“你做什么?”
男人声音淡淡的。
阿瑶只好仰着糯白的小脸看他,语调有些期期艾艾道:“大当家的,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李淮修看她许久,神色不经意间柔和下来,“尽量早归。”
·
李淮修走后,阿瑶也没在书房里久呆,她把字帖收起来,带回了自己的小院。
柳嬷嬷要打理府上所有的事情,平日里很是忙,只是她将阿瑶当自己晚辈疼宠,时不时就来看看她。
见阿瑶拿着一张字帖发呆,柳嬷嬷跟着看了两眼,眼神难掩忧虑。
她虽然不识字,可这张字帖她也识得,这是主子的笔迹。
柳嬷嬷慢慢觉过味来,觉得自己将事情想得简单了,她起先觉得若是主子对阿瑶无意,二人做兄妹也是十分好的,可是叫阿瑶练他的字帖,这也过于亲密了,叫人难免多想。
“姑娘,你觉得主子怎么样?”
柳嬷嬷拿着檀木梳给她梳头发。
阿瑶眨眨眼睛,“嬷嬷怎么突然问这个?”
柳嬷嬷的眼角泛起皱纹,很深重像是拿刀刻的一般,藏了许多心事,“老奴就是问问,主子不爱说话,怕慢待了姑娘。”
阿瑶闻言笑了笑,很轻快道:“不会,大当家的爱说话。”
“他很好,哪里都很好。”
阿瑶仔细想了想,笃定道:“他是最好的。”
柳嬷嬷看着她,也不再多说别的。
阿瑶又拿起络子开始打,柳嬷嬷看着心情也放松下来,练个字帖也没什么,主子许是过于疼宠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
“姑娘打得怎么样?”
阿瑶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勉强能打出一个样子。”
到了夜里,柳嬷嬷伺候她洗漱了,眼见她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将熏香燃起来,这才轻声离开了。
阿瑶是想着要早些睡觉的,可是李淮修还没回来,阿瑶就窝在被子里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门外,总觉得下一秒大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其实李淮修回来了也不是会她的院子,阿瑶这样看着有些傻兮兮的。
等了不知多久,阿瑶等得无聊,将那个打的有些样子的络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别在玉佩上。
月光照耀下,玉佩通透华美,刻着鹤鹿同春的样式,衬得这络子越发寒碜,阿瑶看得有些失落,把络子解了又系上,系上又解开,迷迷糊糊不知道折腾到多晚。
她想着坚持不要睡着的,因为大当家的要是回来了,说不定要来和她说说话。
阿瑶睡眼朦胧间,突然想起她等过很久很久的一个人。
王氏当年回京城待了几天,他们一家人要回江南的时候,小阿瑶舍不得,仰着小脑袋,红着眼睛要牵她的手,期期艾艾地叫娘。
小小的人,还没王氏腿高,王氏不好推开她,就哄骗她,说很快就回来了。
小阿瑶为此偷偷在被子里哭过很多次鼻子,因为自那数十年以后,王氏再也没有回来过。
·
李淮修同那群爱兜圈子的官员一场席吃到半夜,席间有人还召来城中的暗娼,说话行事都十分下作。
李淮修面无表情地坐在席上,去了面具英隽的面庞就显露出来,这玉面郎君冷着脸,倒也无人敢拉他做这番事情。
只是席间多应酬,李淮修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
从那府上出来的时候,明月高悬,周元和方明清等人跟在他身后,几人都有些倦了。
“听那州官的意思,永州是有反心了?”
方明清还惦记着自己在席上听到的话,毕竟只要有一个出头鸟,他们就可以接着大做文章。
李淮修颔首,“这话只能信一半,再过两天就知道了。”
几个幕僚闻言对视一眼,都振奋起来。
李淮修这话的意思,离他们上阵的时间也不远了。
李淮修抬头看了眼天色,抬手戴上面具,淡淡道:“我先行一步。”
男人扯住缰绳,策马往府上赶。
方明清看得有些奇怪,“主子也真是,府上也没娇妻美妾,走这么急做什么。”
周元却想到了府上那个既娇且美的人,眼皮子不由微微一跳。
回府时已经过了子时,守夜的下人连忙迎上来,李淮修想了想,把缰绳递给下人,自己朝阿瑶的院子里去了。
一个婆子打着哈欠开的门,见是李淮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主子!奴婢去叫冯娘子。”
婆子急急地就要进去,李淮修制止了她,男人稍稍犹豫,平静道:“你继续守着,我去看看她。”
那婆子欲言又止,又不敢阻拦,只好眼见李淮修的背影进了阿瑶的屋子。
怕吵醒女孩,李淮修步子放得很轻,进去时抬手敲敲侧间的门,卷碧就惊醒了,有些惊惶地随着他进了内室。
拔步床被帘子掩住,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地躺着。
男人缓缓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床帘,一股馥郁的香味漫出来,叫他动作一顿。
他在席间喝了不少酒,其实已经有些醉了。
李淮修顺势坐在床边,就着月光看着女孩。
阿瑶睡得香甜,手里还握着玉佩。
她最后还是把络子缠上去了。
李淮修伸手勾起络子,玉佩刚刚脱出女孩手心,就被轻轻握住了。
阿瑶惊醒了,睡得脸颊酡红,脑袋昏昏沉沉的,有些恍惚地往床边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阿瑶闻到浅淡的酒味。
是个熟悉的人。
“臭。”
阿瑶呓语道:“酒味。”
男人很轻地笑了一声,手里力道重了一些,“这是什么?”
阿瑶有些清醒过来,脸颊蹭了蹭被子,眼角也睡得水红,像是花瓣尖尖,懒懒道:“是络子。”
李淮修就垂着眸子,仔细地看着这个有些青涩的络子。
“你回来了。”
李淮修看着络子,阿瑶就歪着头看他,抑制不住地就笑了,露出两个小梨涡,有些羞怯又有些甜蜜的模样。
李淮修嗯了一声,沉默一会,轻声道:“送给我的?”
他提了提络子,可女孩攥着不松手。
阿瑶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她在心里说是,可是不是这个。
应该是个更好的,起码要像柳嬷嬷编得那样好。
“嗯?”
李淮修晃晃玉佩,阿瑶的手也跟着晃悠。
阿瑶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珠,困乏地喃喃道:“我编得不好。”
这样的络子带出去,会有人笑话的。
“这样啊。”
李淮修有些醉了,他凑近一些,想要看清阿瑶的表情,却只能感受到一双湿润的眼睛轻轻地看着自己。
“送给大当家吧,大当家很喜欢。”
男人碰碰她的指尖,语调沉沉的,像在哄小孩的糖。
阿瑶太困了,恍惚间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松开手,强撑着眼皮道:“谢谢大当家的喜欢。”
“吃早膳吗?”
“明天?”
女孩迷糊地像是在说梦话。
“嗯。”
李淮修点头,见阿瑶说完就倚在枕头上睡得香甜,小脸酡红,没忍住笑了笑。
李淮修把这个带着络子的玉佩别在腰间,又将腰间原本别着的玉佩摘了下来,轻轻放在女孩枕边。
他拨了拨女孩的额发。
“好梦。”
·
沈意行几天没合眼,带着一行人赶到了金州。
金州城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时,正好是子时,城门紧闭,只有几个夜巡的侍卫站在墙头。
远远地见了沈意行一行人,就拉起警戒,侍卫里的小头目放声喊道:“来者何人?”
沈意行扯了扯缰绳,一旁的属下就策马靠近城门,就着灯火亮了亮一枚令牌。
小头目凝神一看,辨认一会就换了副脸色,连忙叫人去开城门。
沈意行策马入内,玉雕似的面庞像覆着一层寒霜,他不管小头目撑着笑脸上来拜见,一刻也不停歇,直直地朝城中赶去。
金州正是樊家的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