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善人是墨家这个消息,很快传遍谯郡。送水的家丁被问起,依旧异口同声不愿透露。阿丑心知,八成就是墨家做的。墨家既然一开始选择缄默,就算被寻出蛛丝马迹,也还是会矢口否认。
二月初七,正是集日。阿丑这些天寻觅水源,也顺手采下不少草药,便打算去一趟谯郡,把手头零碎的药材卖了。
由于大旱的影响,谯郡集市上的人明显少很多。阿丑摆开背篓里的药材,四下张望一番,寻思着今日怕是生意冷清,便摊开一本《大乾律》,低头看起来。
集市有些嘈杂,却不算喧闹。不知过了多久,在阿丑已经习惯这样的环境之后,一声尖利的马嘶传入耳中,接着人声大动。
阿丑猛然抬头,只见不远处一辆马车似乎撞到行人,伤者躺在地上,家属还在哭喊什么。
“我儿啊,你怎么就被撞上了,千万不要有事呀,爹对不住你,”一个中年男子衣衫有些发旧,还打了不少补丁,跪在地上哭喊,“孩子他娘呀,我们家真是命苦啊!你拼了命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如今眼见着我连我们唯一的骨血也保不住……”
阿丑站起身,看到躺在地上的似乎是个小孩子,不由更加忧心,扭头对隔壁的佟宁信说:“佟五哥,你帮我看一下,我过去瞧瞧。”
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上来,好在人不算多,阿丑缩手缩脚磨蹭了一阵,就挤进去了。
地上的中年男子犹在涕泗纵横:“天灾当头,连水也喝不上几口,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天不佑我儿呀……”
“这位大叔,我帮您儿子看看吧,先别太难过,说不定还有救。”阿丑说着,在那个八九岁大躺在地上的男孩身边蹲下。
只是刚蹲下身还没站稳,就被中年男子伸手一推,向后仰倒。阿丑连忙用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子。
“几岁的小女娃有胆量讲大话,我儿子别没事给你看成有事了!”中年男子的语气突然从哀怨变怒冲,脸色不善地瞪了一眼摔倒在地的阿丑。
阿丑心下不快:喂,不相信我不信就是,也用不着动手吧!
“你这人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推人!”阿丑爬起身,看了眼被擦破皮带着血痕的手掌,有些恼怒。
中年男子似乎懒得理她,转过头继续哭自己的儿子。
眨眨眼,阿丑心思转起来:这人行为怎么看着如此诡异?
“大叔,那位姑娘看着不像说大话的,就让她看看又何妨?”马车里传来沉稳平淡的男声。
阿丑微微张嘴,惊愕地抬头仰望马车:这声音——墨公子!是墨公子!就算音色相似,语气也不可能这般相似!
下意识看向车夫,却并非她认识的初七,阿丑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自己想错了?
“你安的是什么心,仗着自己有钱,这女娃搞不好是你安排来的人,到时候硬说我儿子没事,想不负责!”中年大叔恼怒地指着马车。
围观诸人纷纷议论。
“大叔,我若是有钱人,拿着钱安排一个郎中,还不如直接赔给你。”马车里的声音仍旧如古井无澜。
阿丑为这句反驳拍手称好:“我不过是看你儿子受了伤,好心过来查看,既如此,你不信我,那我也只能袖手旁观。大家也都看见了,不是我见死不救,身为医者,谁没有几分仁心?可被你这样阻挠,污蔑我别有用心,甚至动手。依我看,也没有哪个郎中敢来给你儿子瞧病。哎,苦的还不是孩子。”略带沙哑的声音虽不大,却说得铿锵有声。
中年男子也不回应,只是继续哭喊苦命。
马车的帘子微微撩开,露出一只男子的手,初看煞是平常,但细细观察动作却能感觉到此人心性气度非同凡响。他递出一包银子,交给车夫,又把帘子放下,才开口:“这里是一百两纹银,我并非缺钱,本想拿来补偿这孩子的。只是出了事,还不让人靠近查看,可知居心叵测,指不定是装出来骗钱的。我也并非抠门,因此,既然这大叔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的马车伤了人,那一百两就散给大家。”
众人闻言大喜过望:从来只听说看热闹会被殃及池鱼的,啥时候听说,看热闹还发银子?
车夫一边散银子,马车里的人一边说:“这银子是善银,希望拿到的人,能保持一颗善心,别像这位大叔一般,撺掇儿子故意假装受伤,骗取钱财。与其给德行有缺的骗子,不如发给百姓,也算善缘。日后大家见到不义之事,切莫包庇纵容,要伸张正义才是。”
接过银子的人点头称谢,行礼离去。那中年男子和儿子也装不下去了,恨恨咬牙,起身离去。
阿丑掂了掂手中一两银子,看着安然无恙离去的那一大一小,不由摇头嗤笑。接着她一面感慨马车里的人独特的处世方式,一面好奇,马车里,是墨公子吗?
她望着车辕出了神,正思绪乱飞,车内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让她百感交集:“阿丑姑娘,别来无恙。”
初春早晨的阳光,拉出马车和人长长的淡影,仿佛一切静止在这一片流光。
谯郡开悦酒楼雅间内,雕花窗格迎来微暖的东风。
墨玄伸手一指窗边的座位:“故人重逢,阿丑姑娘不必客气,何况今日你是帮了我的。”
阿丑站在一旁摆摆手:“那个,实在不值一哂。之前墨公子是救命之恩,如今阿丑不过举手之劳。况且就如同方才墨公子所言,见到不义之事,也切莫包庇纵容,要伸张正义才是。”
墨玄闻言,一字眉舒展开来,却也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浅笑不过片刻就淡了下去,犹如蜻蜓点水,几圈波纹过去,又恢复波澜不惊:“今日墨某所言,阿丑姑娘听到心坎里了。既如此说,当日我也只是路见不平,伸张正义,和阿丑姑娘一般。出发点一样,又何来大小高低之分?”
他语气极淡,却又不沉闷,属于一种平平淡淡就深入人心的感觉。阿丑不由总结:那完全是靠他沉稳的神韵气度和内敛的人格魅力达到的,一般人可没这样的功力。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总能发现问题的关键,把道理剖析出来,但又不让人觉得强势蛮横,反而——极有说服力?
阿丑叹息一声:“墨公子实在明白通透,那我也不讲这些虚礼了。”于是端坐在他对面。
“阿丑姑娘莫怪我唐突,墨玄并非高门绣户,江湖草莽向来不讲虚礼。今日邀请,一为故人相见。二来,阿丑姑娘既在谯郡安了家,想必也十分清楚这次大旱的情况,故而,我想了解一二。”墨玄说明来意。
阿丑眨眨面纱下清澈的双眸:“墨公子,送水一事,应是墨公子的手笔吧?”
“阿丑姑娘听到什么流言?”他秀致的唇角微动,乌黑深邃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兴许不是流言,而是真相也未可知。之前我也只信了八分,如今却是信了十一分。”阿丑笑言。
“我很好奇,八分,十一分,是怎么来的。”墨玄平静地看向阿丑。
“之前的八分,是因为,有这般财力人力,又有这样的善心的,怕只有墨公子;后来墨公子说出那样一番发人深省的话,便多了一分;墨公子这个时候出现在谯郡,再多了一分。因此我方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了十分的肯定。”阿丑解释自己的想法。
墨玄微微垂眸:“阿丑姑娘心细如发,想必我关于流言的疑问,让你加了最后一分肯定吧?”
他总能把问句都说得那般平淡从容,但切切实实让人感受到那是问句,想要回答。
阿丑这般感慨着,把主题拉回正题,因为,他其实已经默认,没有必要再问了,该是回答他问题的时候:“这次大旱,情况很严重。影响人畜饮用水不必说,更严重的是,影响春耕。早几天就该播种的土地,如今因为缺水,都还空着。种了也没水让幼苗活下去,仅有的水还要供着人和牲口。”
墨玄并没有抬眸,视线似乎聚焦在眼前的茶杯,沉默不语。
阿丑继续说:“因此,天不下雨,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墨公子虽然派人运水,也只是缓兵之计,先维持着百姓的基本生计,而并非长久之计。除非……”
他还是沉默着,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只有窗外的微风吹进,拂起他额前的散发。
“除非调水。”阿丑有些叹息地说。
“调水?”墨玄终于抬起头,星眸不见波澜,唇角却不可自制地微动。
“是的,”就是南水北调的原理,“将谯郡河系和其他水源丰沛的河系凿穿联通,让水流到谯郡来。”
正说着,阿丑的眼角余光透过打开的窗格,看见对面开安客栈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而马车里,走出一个令她有些怔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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