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凌偷偷摸摸地退出谢青盐这篇长文的阅读页面,离开“秦绝的家”,之后不忘检查自己的后台和桌面,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这个App的痕迹。
他的手机最近卸掉了防窥膜,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钢化膜,被偷拍扒隐私的风险直线上升。
但这是一些常规操作:出色的经纪人会操控媒体拍到自己想让他们拍到的东西,“意外”永远可以被人为制造,正如在红毯上摔倒走光的女星,某艺人流传在外的聊天记录,以及罗凌不知何时会被曝光的手机桌面——谢贞要他把壁纸换成秦绝的杂志图,罗凌糊弄了过去,现在用的是更加隐晦的剧本照片,台词旁的注释是秦绝的字迹。
营销即是如此,每一丝细节都是一枚鹅卵石,层层铺路。而罗凌正在做的,则是尽量将这些石头换成更融于环境的颜色,让它们成为模棱两可的散碎图案而非一方通行的直通道路。
有谢贞和公司在,他能也仅能做到这了。
罗凌掩去眼里的晦暗,在助理的护送下往摄影棚赶去。
所处的环境不同,听到的、看到的、关心的自然也有不同。这两天,秦绝的卿卿们谈论着《白昼之雨》和《百年光影》,李静鱼的粉丝因为莫须有的绯闻曝光在V博吵得昏天黑地,但在当事人这里,不论秦绝、李静鱼还是罗凌,都还在如常进行《心影链接》的拍摄。
度过初期风波后,网剧后期有了更多的余裕处理剪辑、滤镜和特效,整个剧组的进度忙中有序。秦绝想好好演戏,罗凌想演出好戏,谢贞想宣传他们两个在剧组里的“好戏”,于是第五集重中之重的戏码被拖到今天,给足了演员和其余好事者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罗凌心情有些沉重。
一方面是公事上的责任:他真的很想把这场重要的戏演好;另一方面是私事上的愧疚:他到现在也没敢跟秦绝说自己的经纪人想把“惊宸”和廖京臣搞在一起,甚至推动演员真人卖腐。
圈子里的这点捞钱事与秦老师何干。
罗凌兀自气闷,然而他的收入是粉丝掏的腰包,让粉丝掏腰包的是他的经纪人谢贞。人就是这样,被拿捏住了经济来源,也就失去了相应的话语权。罗凌是被豢养着的商品,是既得利益者,他没资格说“不”。
所以这几天罗凌变得更忙,一部分时间完成不得不面对的社交任务,一部分时间拿来翻看剧本、笔记,干点实事,再剩下的那点时间,他在努力思考怎么把秦绝从中摘出去。
这件事颇为讽刺——罗凌不擅长也没做过编剧,但像他这样的流量明星,捏起人设却一捏一个准。
他把自己设定成憧憬秦绝且爱而不得的卑微小少年,他太懂了,也太会了,以至于谢贞得知之后非常满意,说粉丝就好这口弯恋直,哪怕罗凌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异性恋,只要cp粉抱着这样的滤镜,就会被不断虐粉然后入坑,从此狠狠怜爱他并给他大把大把花钱。
谢贞当然不曾说得这么直白,可罗凌听得懂其中意味,这番经过包装过的言语自然也就没有损失掉任何一点刺耳的成分。
他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姐,我和鱼鱼姐还有合作呢。”
“这有什么。”谢贞莞尔。
罗凌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两手都要抓,bG官配和bL邪教的钱都要挣。
顺便还能鼓动一下唯粉和cp粉,cp粉和cp粉之间的斗争,继续炒一炒热度……类似的事罗凌在这个圈子里见过不少,偶尔也经历过,不论是怎样的cp,这番炒作和引战的手段都大体相近,没新意,却有利益。
届时谢贞会做幕后操盘手,通过种种操作告诉粉丝们:想看到你爱看的,就比你对家花更多的钱。
今天喊#秦凌#的声音更响亮,明天物料里秦绝和罗凌的片场双人照就多发一张。
今天刷#凌鱼#的人更多,明天V博或哪个平台里罗凌和李静鱼的互动就多出一条。
这就是一笔拍卖,虽然它包装得华丽而晦涩。
我是商品。罗凌再次在心里重复道,但秦老师不是,也不可以是。
他略显庆幸谢贞通过了他“暗恋无果”的提案,因为这代表着秦绝什么都不用做,秦绝只是无辜(或倒霉)地被他——被“罗凌”——“喜欢上了”,这就很好。
罗凌不想给秦绝添麻烦,也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尽管当谢贞出手的时候,困扰实际上就已经造成了。
罗凌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强行挽尊,试图忽略客观结果,以获得些许良心上的安慰。他清楚这一点,也因此无力而难熬。
这样难熬的罗凌抵达了摄影棚,这里不是他平日拍戏的地方,是专属于秦绝和唐糯的绿幕棚。
罗凌以“我是为了卖腐”的借口掩盖住“我想在旁观摩秦绝演戏”的真心,很顺利地获得了谢贞和助理陈亮的许可,每次都抽空跑过来。
片场的秦绝散发着迥异于常人的光辉。
今天十月十四号,谢天谢地,话事人不是孔钧,是A组一位较为擅长拍摄武打戏的执行导演,掌镜的摄像师则是王川峰。
或许是李副导说过什么,或许是秦绝第一集群战打戏的成果摆在那,又或许只是想占便宜,免费的武术指导不用白不用,总之,A组的执行导演和王川峰没有秉持孔钧式“只要好看其余什么都行”宛若游戏速通的拍摄风格,而是选择找秦绝讨论这部分该如何设计。
秦绝乐得如此,甚至松了口气。
她不在乎他们的目的,戏能好就好。
更何况,这场打戏的后半段是唐糯的高光,就算没人来找,秦绝也要给自家兔兔帮一把手。
“分成四队?可以。你们的战术思路不能都一个样。”
罗凌靠近的时候便听见秦绝咬字凝实的指示,“一队打控制,一队打强杀,一队刺杀,最后一队算后备军,不,不是全医疗,后备军的意思是除医疗外还要留点其他职业,前面人死了后面随时补上。”
说到这里秦绝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罗凌,略一点头,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坐。
“我多问两句。”她转过脸接着说,“第五集的特效制作是什么时候?对接的人是谁?”
秦绝说话语速略快,加上她刚刚已经迅速完成了和罗凌打招呼的社交步骤,执行导演和王川峰这时只能被她的话题带着走,无暇抽身去迎接罗凌,一场冗长且无聊的寒暄无形间消失。
这倒不是秦绝在体贴罗凌,只是因为她现在在说正事,正事不该被中途打断,况且要是在场的人都去关注罗凌,话题再接上可不容易。
“特效制作啊,杀青了立马就做。”执行导演边思索边道,“十六号到……二十二号之间吧,都在做的。”
“嗯。”秦绝想到他们还有给演员团队提交审核的环节,没说什么,“对接的人呢?”
“这个……”
“王文衍老师。”罗凌插话,“他们负责得蛮多的,也包括和秦一科技对接。”
他的抢答还没完,屁股没坐热就从陈亮搬来的椅子上抬起,笑眯眯地加入秦绝和王川峰等人的对话。
“秦哥有什么事找王老师?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罗凌当即开始挺胸抬头摇尾巴。
秦绝看了他一眼,也没客气:“希望到时候特效制作能按着我给的pdF来。上次群战有点偷懒,有些战斗逻辑不是很顺畅。”
很显然,秦一科技是不会划水的,大家都明白秦绝这话说的是剧方对接流程有问题。
“嗯嗯,之前没合组,沟通方面难度确实大。”罗凌十分自如地把秦绝这两句有些直白冒犯的话给圆了过去,顺便将话题绕回来,“这次的打戏要怎么安排哇?”
“这场戏的前置剧情是什么?”秦绝反问他。
罗凌猝不及防又被点名提问,好在他这些日子功课没落下,方才在路上也有复习,遂张口即来:
“校园舞会过后,‘惊宸’和‘茸茸’感情升温,在游戏里的联络更加频繁……就真情演绎大型网游公路片之暧昧时期小情侣嘛,但在现实里,廖京臣还在努力让父亲松口,允许他参演舞台剧,所以他这里的心境应该是——”
“剧情。”秦绝打断。
“咳!”
罗凌脸上浮现尴尬的红晕,他飞快检讨了一下自己因为认真做了作业于是忍不住跟老师炫耀结果不慎翻车的得意心态,重回剧情脉络。
“这一天,廖京臣在游戏里和‘茸茸’继续做寻找神明的任务链,过程中两人被一伙有备而来的玩家袭击,‘惊宸’和‘茸茸’相互配合,进行反击,然而打到一半的时候,现实里的廖京臣突然被齐皖摇晃着脱离游戏……”
“由于不是正常下线,所以‘惊宸’还在游戏里,只是失去了意识,像是突发晕倒。”秦绝接道。
“是的,‘茸茸’吓了一跳,立刻改变策略,一边保护‘惊宸’,一边想办法从敌人的围攻里逃跑。”罗凌说,“与此同时,现实里的廖京臣被父亲叫到书房,他非常担心‘茸茸’,想尽快结束对话,却又不能被父亲看出问题,于是又担心又焦急又要隐忍……啊,跑题了。”
他止住话头。
“没事。”秦绝随口接了一句,再度转向王川峰等人,“目前暂定的策略是先控制再强杀,争取一波带走,刺杀队溜边补刀。也就是说最早出镜、率先动手的是控制队,但离我和唐糯最近的是强杀队,这边走位和机位的话我建议……”
罗凌在旁静静听着,这几天相处下来,他逐渐发现秦绝对外表现出的气质总体偏向沉静温和,存在感并不高,仿佛刻意低调,但一旦严肃起来讨论正事,她身上散发的气场就会自然而然地回到先前罗凌私底下单独找她时第一眼看到的那样,冷静,自信,笃定,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对她说出的话和发出的指令十分信服。
哎,就好帅啊。
罗凌听着听着开始走神,随即被忽然抬手的秦绝吓得一惊,再回神,原来秦绝不是见他开小差要伸手敲他脑壳,而是她要带着群演进演区实地踩点。
“凌凌,你坐着。”陈亮招呼道。
罗凌应了一声,目送秦绝走进武行演员堆里。她在那群人之中明明不是最高的,却异常引人注目,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坐在旁边的罗凌也是,看得专注认真,眼都不眨。
秦绝虽然在讲解、安排,但话并不密集,更多的是辅以行动说明。A组的群演比起当初b组的宋有平等人水平更上一个台阶,也更有拍摄经验,排练用时很短,且这段群战虽同为多人打戏,难度和复杂程度却不比第一集,重点还是放在后面的追逐战上,是以,等秦绝拉着唐糯一起连走位带喂招试过三四次后,整支队伍已经成形,一招一式像模像样。
“哇哦……”
罗凌全神贯注地看着,间或喃喃出声,用语气词排解一下心中的震撼。
他知道陈亮和其他助理可能已经趁机拍了许多照片,回头加个滤镜就能变成#罗凌沦陷了#或者#罗凌看秦绝的眼神不算清白#,可此时他不想去管。
能旁观这样精彩的演绎本身就是一件幸事,用两个词形容无非就是“精彩,爱看”,只是这个圈子总喜欢把人的每一点细节无限放大然后予以各种暧昧的解读,跳开这份规则来看,就会发现怪可笑的,没什么意思。
罗凌难得多出几分惫懒,只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演区里,看秦绝和唐糯精彩绝伦的配合,看秦绝突兀瘫倒——大多流量演员做“倒下”这个动作时都慢悠悠软趴趴的,生怕别人接不住,也怕自己磕碰、挡脸,但秦绝不一样,她的“断线”相当真实,没有预兆,没有前摇,只是那么一瞬间,身体就仿佛木偶被割断操控线一般,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倒得如此迅速果决,要不是排练时秦绝已经展示过,恐怕执行导演和群演他们还真以为发生了片场事故。
罗凌一边暗暗赞叹,一边在脑内把自己那部分情节与当前看到的表演相对应。
原本反击情势一片大好,可自己竟然临时掉线,只留“茸茸”一人应对那么多袭击者。她那么娇气,不经吓,爱哭,还怕疼,以往都像跟屁虫似的黏在他身边,这次却极其突然地失去了一直保护她的师父。没有“惊宸”在身边,她能撑得住吗?
罗凌低头看剧本,一行行台词逐渐在眼里虚化,模糊,像蒙着一层白雾,为沉思提供温床。
廖京臣冷不丁被齐皖晃出游戏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