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没有离得太近。
她默默退到了人群外围,耳朵分辨着演区里侯春源与罗凌你来我往的对话以及孔钧时不时的“卡”,手上反复翻动着简装册子的某几页,这是她自己打印装订出的《心影链接》原作。
魔改归魔改,编剧倒是没有把剧本变成纯粹的原创,随着廖京臣和姜榕现实和网游里的接触越发深入,改编剧与原作的情节亦是愈发趋同,今天拍摄的这场重头戏即是原作的经典桥段之一,是书粉高呼过无数次的名场面。
有如此庞大的观众呼声,资方怎么会放过这个秀情怀和刷好感的好机会。而既然资方明确表示这段得拍得出彩,演员得有高光,总导演孔钧自然也不敢怠慢。
改编作品就这点好,优秀的地方有原作者现成的作业可以抄,秦绝看过孔钧的分镜本,质量之高哪怕是蒋舒明过来也要点点头赞一声漂亮,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会拍毁——只要演员够给力,这场戏百分之百烂不了。
侯春源是老戏骨,可以放心,罗凌的状态同样在短时间内被秦绝以颇为极端的法子提了起来,不说有多惊艳,跟前几集的表现相比,起码质变是有的,秦绝在场外淡然而自信地等待最终拍摄成果。
她不认为罗凌会有心理问题,这小家伙的耐受力比想象中要强得多。而且一定要说的话,秦绝刚才所做的一切并非单纯地引导罗凌进入角色,她其实还在帮助他寻找舒适区。
别说罗凌,任何一个有三五年工作经验的职场人都应该有过心里不断复读“tmd好烦好恶心好生气”但表面仍然堆出温和笑容应对难搞客户的经历。既然罗凌在廖京臣面对王总那段能充分发挥舒适区效应,把圆滑老道的“小大人”演得如此得心应手,那么秦绝相信这里他也一定有充分的素材可供输出。
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在镜头前复刻一遍,并不算太难。
唯一要注意的是,复刻的时候他得记着自己是廖京臣,不是罗凌。
秦绝承认她有夹带私货的部分,譬如“廖京臣父母在他年岁尚幼时带他去国家大剧院”这几句,实际上这是原作的人物背景设定,《心影链接》的剧本里压根没写,可以勉强算作“课外内容”。
然而,没写本身就很有问题。
原着小说因为开篇即带“娱乐圈”的子tag,不论是影帝廖京臣和新人演员姜榕都诞生在设置好的环境下,哪怕作者不加“廖京臣幼时偶然对表演产生兴趣”和“姜榕最初其实是为了尽快给家里挣钱才选择的进娱乐圈发展”这些前情提要,小说读者亦会默认这是在娱乐圈背景发生的故事,男女主角是相关职业再正常不过。
可改编成剧之后,最不该偷懒的地方编剧反而偷了懒。娱乐圈的大框架魔改成了大学校园,姜榕对表演无感,最早是被室友甘晓瑜拉着进的戏剧社,这还堪堪说得过去,廖京臣则没有半点前因,直接切到书桌抽屉特写镜头,用历年笔迹讲述他是多么的想上台演戏却屡屡被阻,看着惨是惨,只是真要细究起他到底为什么对表演这么执着,就会发现剧本里始终没有给出合理的说明和解释。
简直莫名其妙,属于是直接把“反正廖京臣就是喜欢演戏想当演员”的这个设定怼到了观众脸上。态度突出一个:
你就说你接不接受吧,不接受别看,既然看了我们就默认你接受了哈。逻辑?别细究逻辑,我们是不会给你解释的,那么较真干嘛?真没必要。
秦绝兀自高血压,但优秀的职业素养使得她不想让认真看剧的观众跟着高血压,是以即便她动不了剧本,她也要把这些构成角色心路历程的基础信息灌到另一位演员罗凌的脑子里。
甭管最后能不能表达出来、传达给观众,至少撬开罗凌脑壳往里塞原作设定的这个举动会让秦绝获得一些总比没有好的心理安慰。
反正又没坏处。秦绝知道罗凌根本没看过原着。这小孩功课实在落下太多,能补点是点。
一面留心着演区的动静,一面将这段戏码与原作剧情相互对应印证,时间在秦绝的一心二用里飞快流逝,转眼已是凌晨三点。
余光瞥见侯春源从人堆里走出来,秦绝收好手里的东西,心知最艰难的那几条戏这是过了。
“侯老师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秦绝说着朝某个方向扬扬手,侯春源到底是仅次于“惊宸”和“茸茸”的重要配角的扮演者,剧方的生活制片有配一个生活助理给他,秦绝帮着把助理叫了过来,让他带侯春源乘车回去。
既然跟廖鸿靖的对手戏已经全部结束,那剩下要拍的只有……
秦绝抬腿走近演区,今晚不知是不是罗凌有过吩咐,场边没有他的助理拥成一团时刻待命,地方比以往宽敞许多,倒是给了秦绝随意进出的空间。
“嗯?很棒的长镜头。”
秦绝淡淡笑了一下,掌镜的摄像师此时在拍廖京臣从书房里快步走出、回到原处的那段戏,厚重的斯坦尼康设备自带安全感,罗凌的表现同样不错,遮住上半张脸能看到温和假笑,遮住下半张脸能看到一双蕴着烦躁和焦急的眼睛。
“卡!”孔钧一声令下,摄像师顿了几秒,快速退后,在边上卸装备。其他人则在执行导演的指挥下小幅度地转移阵地,两台固定机位迅速架起,或许是即将拍摄最后一场戏的缘故,弥漫在工作人员间的气氛少见的有点振奋。
与这股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坐在椅子上的罗凌,他很安静,眼睑垂着,没去看任何人,任由跟组化妆师补妆。
“好了吗?各部门准备!”孔钧忙活到现在嗓子一样哑了不少,没举喇叭的另一只手此时拎着罐能量饮料。
秦绝提起精神。
罗凌当前要拍的这条是她那边还没拍的部分,内容是“廖京臣急忙重新戴好眼镜回归网游,一会儿后游戏眼镜突然电量耗尽,自动变形,从他脸上脱落。廖京臣脱离游戏,接住变回了手环的游戏启动器,另只手捂住整张脸,止不住地剧烈呼吸”。
这只是现实part,加上秦绝的网游part,整体呈现或者说观众到时看到的就会是:
廖京臣戴好眼镜,“惊宸”断线重连,千钧一发之际英雄救美顺带一个大杀招清场,接着“茸茸”扭过头,看到她脸上表情的那一霎,情绪压抑到极致的廖京臣被彻底击溃,他俯身想去吻她,然而在两人嘴唇相触的前一秒,廖京臣的游戏眼镜电量清零,当即关机。
第二次意外犹如一把枷锁,铐住了廖京臣的失控,唤回了他的理智,也同时让他再次被种种情绪塞满。
多年养成的习惯令廖京臣忍不住反省、谴责自己竟然行动先于理性,做出了如此反常的举动,但与此同时,他那歉疚的、懊悔的、羞恼的、怯懦的心情和“嗵嗵”直跳的心脏又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一个事实:
他真的动心了。
罗凌现在要多演的,即是廖京臣被迫退出游戏后动心的这一小段剧情。
按理来说,这里他的确需要看完秦绝的表演,因为“惊宸”激动揽过“茸茸”倾身欲吻的那段和他要演的这段一前一后是接着的,而且接得相当紧密,但从剧组的场次安排出发,相同的妆造相同的布景相同的机位,哪怕是不要脸的孔钧都不能把这场戏拆得更稀碎——要知道工作人员也是会有怨气的。
因此,此时只能靠罗凌自己想象,然后把廖京臣从戴眼镜到眼镜掉下来的整个过程当成完整不中断的一段戏,从头到尾直接演完。
这样的操作看似在为难罗凌,其实占到了便宜,毕竟秦绝在旁边看着,罗凌接不上的地方有她这位影帝来兜底。
她和唐糯不比罗凌、李静鱼两位主要演员,她们的戏份和通告相对较少,所以剧组排场更自由,更何况没拍的这段戏里扮演其余玩家的群演已经都被“惊宸”干掉了,到时只给她俩折腾就行,拍几个特写和近景镜头很容易,届时发挥绿幕棚的优势,自由地调一调后期打光,一段高潮感情戏即可顺利诞生。
心念流转间,取景框里的罗凌胸膛猛烈起伏,这段孔钧下午去罗凌化妆室讲戏的时候有说过,让他只管伸手捂住脸用力喘气便是,只不过罗凌今晚的表现饶是孔钧都能看出来非同一般,此时此刻瞧着罗凌(亦或是廖京臣)捂在脸上的手突地脱力般向下垂落,孔钧犹豫一秒,还是没有喊“卡”。
秦绝抬了抬眼,唇角微微翘起一点惊喜与欣慰兼具的弧度。
罗凌自己主动加了段戏,很短,镜头里的廖京臣放下了手,他的头半向后仰着,望向天花板的眼眸怔怔出神,挟裹着强烈的执念,又因这份无法达成的执念而感到哀伤和痛苦,这些复杂的感情最终像个融化了的色块堆一样,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迷惘。
廖京臣的双眼逐渐聚焦,挣扎与悲楚将迷惘取而代之,显得他孤立无援,异常无助。
他眉头略微拧着,在头颅从后仰到向前低垂的过程里,他慢慢地、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卡!”
孔钧恍然回神,下达指令。
摄像师后撤,原本这时会有罗凌的助理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把他迎出演区,只是这次陈亮他们在附近查无此人,反而搞得场面有些尴尬。
罗凌没让这份尴尬持续太久,他睁开眼,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缓缓地先把手环道具放到茶几上,然后撑着椅背站起身来,全程动作并不快,透着明显的疲惫,不过总的来看还算正常。
孔钧心下一松,赶紧喊人给罗凌腾出往外走的路。罗凌有点慢半拍地抬起脑袋环顾了一周,视线掠过秦绝两次才落到这个站在场边的身影,终于锁定目标后,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迈步朝她走去。
一步,两步,半分钟后罗凌和秦绝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两米,彼此间已经能够听清对方讲话。罗凌露出疲累却开心的笑容,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稍微做作地谦虚两句或坦诚地求一下夸,然而心情的转变直接拧松了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启动了崩溃开关似的,他脚下骤然失去气力,还在走着路就踉跄了一下,狼狈地向前跪倒。
啪!
秦绝的右手攥住了罗凌的胳膊,近乎是用拖的,单凭这一处使力便将他整个人稳稳地固定住了。
夜场戏棚里要开灯打光,温度挺高,秦绝的长袖卷到了手肘。罗凌透过缭乱的刘海,首先瞧见的即是她一截迸出青筋的紧实的小臂。
罗凌是独生子,没有兄长,但这瞬间他被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紧紧包裹,秦绝真的如同一位宽厚勇武的大哥,会教他,带领他,保护他。
“秦哥……”
罗凌小声叫了一句,声音虚弱,“哥”字的尾音还没落下,他整个人倏地一蜷,一只手胡乱撑在地面,哆嗦着侧过头干呕。
秦绝叹口气,很是熟门熟路地递上矿泉水和纸巾,不忘先把瓶盖给罗凌拧开。
正在不远处收工的剧组人员被他们这里的突发状况吓了个半死,好在陈亮等人及时地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将他们挡在人墙之外,并表示“都离远点,不然空气稀薄凌凌更不舒服”。
罗凌金贵着,璨华娱乐不会舍得他伤到一根头发丝儿。秦绝毫不意外陈亮他们的应急处理专业且迅速,她关注着罗凌的情况,途中瞥了眼其中一位助理胸前别着的反光的微型摄像头,皱皱眉没说什么。
“咳、咳咳!呼……”
罗凌喝了点水,用纸巾擦掉唇边的涎液,蓦地有股起死回生的感觉。
“爽吗?”秦绝慢悠悠地问。
罗凌张张嘴,低头笑了。
“真累。”他语气有点娇气,“但是真爽,难怪会上瘾。”
演戏,好棒!
好喜欢演戏!
秦绝对上那双好似盛着星星的眸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状态恢复得真快,这就又开始摇尾巴了。
“对了,秦哥,我——”
罗凌欢快出声,说到一半看见秦绝的眼睛被他再熟悉不过的反光晃了一下,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扬起的嘴角也僵在那个弧度。
“嗯。”秦绝随意地哼出个音,表示她在听。
“……”大量被抛却脑后的记忆重新占据罗凌的脑海,将他来之不易的纯粹的快乐全部挤占,他的眼神缩了缩,没去回头看不远处陈亮或其他三人的镜头,他太熟悉机位角度,几乎能猜到在他们的相机里他和秦绝是怎样的双人同框画面。
“没,没什么。”
罗凌眸光闪烁,不敢再与秦绝对视,讷讷地撇开了目光。
又过一秒,仿若戴好面具一般,他抿出乖觉的、礼貌的微笑——像刚才演区里的廖京臣那样——用客气的、恰到好处的、不生疏亦不亲近的语气浅笑着道:
“今晚真的谢谢秦老师了,我以前从没想到自己能演成这样。”
秦绝盯着他。
“嗯,再接再厉。”她这样说,“不早了,都尽快休息吧。”
说罢起身,起身前并未扶罗凌一把。
“好的,秦老师也是,明天见。”
罗凌噙着笑,边回应边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抬手拨了拨鬓边发,轻轻拍打戏服上的灰尘,虽然形容略显窘迫,动作却非常优雅,如同不慎落入贫民窟的贵公子,举手投足尽是矜持的、与平民迥然不同的高雅气质。
秦绝静静看他演。
“那我先回去了,秦老师路上注意安全,晚安。”过了一会儿,将自己打理得差不多的罗凌妥帖作结。
“嗯。”秦绝不咸不淡地应。
他们就此作别,罗凌回妆造间换衣服,秦绝乘车返回住处。
“阿爸,怎么啦?”接她的是智能汽车,控制智能汽车的是森染。
秦绝呵笑了一声。
“没什么。”她有些懒散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就感觉挺没意思的。”
隔了一会儿又道:“罢了。环境如此,人各有命。”
“唔……?”森染发出疑惑的动静,不过没再追问。
智能汽车驶向远方,车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