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个日夜一样,廖京臣的视线落在那张红木长桌,随后上抬,对上廖鸿靖的眼睛。
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依然满头黑发,仪表堂堂,似乎永远都不会变老,也永远不会给年轻的小狮子可乘之机。
狮王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廖京臣走过去,在对面落座。
“父亲。”他恭敬道。
如果不是今晚,坐在木雕绒面椅上的廖京臣说不定会收获一定程度的心理快感——他前些日子已然入侵了这片领土,在受到伤害的同时夺回了知情的权利。廖鸿靖已不再是廖京臣心目中的“不败神话”,他坐着的那把座椅承受过另一个人的重量,他的私人电脑也曾对着另一个人知无不言。
但现在,廖京臣无暇顾及这些。
他像一只蜷缩的刺猬,也像一头竖起棘刺的豪猪,忧惧和愤怒同时盈满他的身体,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令他进入全方位的戒备。
廖鸿靖小臂搭在桌面,撑身前倾。
幼狮恍然间以为雄狮下一秒就要张开獠牙。
“……你睡着了?”向来深沉厚重的嗓音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轻柔。
原来廖鸿靖只是在看他,关切地、细致地、柔和地看他。
廖京臣扯出笑容:
“是,难得放松,所以有些懈怠。”
他及时地低垂眼睑,掩住自己在奋力控制的间隙仍然时不时抽动一下的面部肌肉,将它伪装成不自在的腼腆与羞窘。
廖鸿靖缓慢而沉稳地点了点头。
“在哪睡着了?”他温声问。
这难得的柔情流露在此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廖京臣几乎遏制不住恼火,旋即下一秒,他冷漠而警觉地揣测起廖鸿靖这声关心里是否藏着陷阱,话音也随之平和,伴随着小辈特有的做作:
“里间的观影厅。”廖京臣笑了一下道,“齐皖他们玩得开心,我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看得满足又……寂寞,于是自己一个人去隔壁默默坐着想事儿,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他语速很慢,眼神流淌着虚伪的诚实,唯有桌下的手紧紧攥住,在云淡风轻的应答里泄露出真实的心惊肉跳。
或许是廖京臣的回答比以往更有技巧,或许是廖鸿靖今夜少见地不设防,总之,年迈的狮王踏入话题圈套,露出过来人欣慰而感慨的笑容。
“是会有这种时候。”廖鸿靖道,“孤独是每一位领导者的必经之路。关键在于,你要如何应对它。”
廖京臣在极度的紧张里泛起得逞的微笑。
“我明白,父亲。”他说,“处在领袖的位置,更要时刻关注自己的心态……说来,自从得知大四要出国留学,我这段时间总有些患得患失。”
“我不害怕与熟面孔告别,也乐于见到身边的下属和朋友稳步成长发展,只是在‘自己的存在感’这件事上,我难免产生了一些不安。”
廖京臣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攥紧又松开。
感性和理性的线仿佛将他分割成两个,一者焦急惊慌,不断催促着质问着,叫他即刻抛下一切飞奔回网游,回到彷徨无措的“茸茸”身边;而另一者用堪称冰冷的口吻提醒着他这是难得的机会,先前的种种铺垫或可在今夜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于是前者痛斥后者卑鄙自私: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现在有多需要你?她的绝望凄惶她的委屈你见识得还不够多吗?你竟然——你怎么能——暗暗想着“让她再多撑一会儿”?!
诘问字字诛心。
名为“理性”的那根弦在这般叩问下险些崩断,廖京臣的呼吸细成一条线,他努力笑着,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暴露在廖鸿靖眼里的上半身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不让自己的胸腔因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剧烈起伏,不让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有任何怪异的颤抖。
体内的风暴几乎将他撕碎。
“很正常。我们这类人的生活里,不能缺少威望。”
很难看出廖鸿靖是佯装不知,还是的确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字音稳重而有力,既是教导也是开解,“这就需要你去平衡。是掌控它,还是被它掌控……取决于你自己。”
一颗闪烁着寒光的子弹不由分说将画面划开一道裂口,下一瞬,姜榕腰间被击穿,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剧痛传来,她摸到一手几可乱真的鲜血,被冷汗浸透的小脸分外苍白。
但没有痛呼,没有悲鸣,死死屏住气息的闷哼声里莹莹绿光自姜榕掌心散发,潦草地结束一场急救。
她翻身而起,在重剑下劈的一刹那双手举起唐刀。
清脆冰冷的金属撞击音响起,体型和武器的差距带来力量的悬殊,姜榕小臂打颤,两秒后倏地放弃较劲,刀锋一转顺着重剑的剑刃向下刮,速度之快似要将重剑玩家握着剑柄的手砍断。
“……啊!”
这一招并未游戏里的技能,称不上高手,只是今晚随着热闹加入“围猎”的重剑玩家始料不及,下意识松开武器。
重剑脱手,姜榕脱身,小小的身影灵活躲过砸下的厚重大剑,旋即反手向上一劈,将对方送走。
“哈、哈啊……”
眼见白光绽开,姜榕虚脱般喘着粗气,然而情势容不得她平复紊乱的呼吸,远程攻击仍持续袭来,不远处依然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短促地吸了口气,姜榕收刀取弓,两条酸痛不已的手臂抽箭搭弦。
嗖嗖嗖!
三支箭迅疾射出,一箭炸地面,一箭炸人堆,还有一箭仿佛慌乱中射偏,深深钉进近处的土壤。
玩家被阻,已经出手的利箭子弹和法术却穿透爆炸的火光继续飞来。姜榕能躲则躲,躲不开的咬牙硬抗,殷红血花和莹润绿光争先恐后地在她身上绽放,紧促的战斗节奏里她踉踉跄跄地冲向瘫软的“惊宸”,扶起他迎着人群走去。
第一个敌人从熊熊火焰中跃出,姜榕仿佛投降一般,双手用力将“惊宸”扔向他。
她的举动让本要攻击的玩家一愣,一时对目标产生了迷茫,不知道是该继续朝几米外的小萝莉下手,还是该接住手无缚鸡之力的魔王,白捡这个重量级的人头。
现实没有给这名玩家反应的时间,怔愣之际,姜榕猛地发力向他撞来,娇小的身躯像一枚浓缩的炮弹。
“噗咳!”
这人胸口一沉差点吐血,向后跌倒的过程里吃惊地瞧见姜榕竟然借着撞自己的这一下凌空改变方向,又朝着半空中的魔王撞去。
什么玩意儿……卧槽?!
无人发觉的传送阵不知何时读条完毕,在地面展开巨大的光阵。姜榕和被她撞开的黑山羊齐齐砸进阵内,顷刻间没了踪影。
“人呢?!”
“传送走了?不可能!什么时候用的道具?!”
“我靠,是三角变向!”
良莠不齐的追兵们或茫然或惊异,镜头漂移似的晃到地面,在那根没入土壤的箭矢上短暂停留。
沾染着浮灰的尾羽里,一颗传送水晶闪着微光。
……
“对了,你以前很喜欢戏剧,还问过我能不能考表演系。”书房里,廖鸿靖含笑道。
片刻之前的父子温情消失殆尽,最后一滴可利用的感情漏洞也消失不见,无形的棋盘上又只剩下纯粹的博弈。
廖京臣蜷了蜷掌心,四道月牙形印痕新鲜且深刻,他撑出诧异的笑容:
“啊,是吗。”
他故作回忆,隔了一小会儿才道,“好久之前的事了,当时还是个沉迷新东西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廖鸿靖但笑不语,眼眸深邃。
“这么想想,倒是很有缘分。当年一时兴起研究过的东西,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廖京臣额角渗出汗滴,嘴上轻描淡写,抵住父亲眼里的探寻和兴味盎然,“就像那个学弟,如果我很欠缺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恐怕也不能提供给他实际的帮助……呵呵,过往的杂书没有白看,还不错。”
廖鸿靖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顺着说了几句。
廖京臣的手第不知道多少次攥紧,克制着他两方面的急切。
达成目的,然后尽快结束这场交锋,返回“茸茸”身边——廖京臣心底的不耐烦犹如遇水则发的泡大珠,膨胀得快要将他的心脏和肺叶死死填满。
但他还不能暴露出破绽,他必须耐心,绝不可以泄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让廖鸿靖发现他急着回去做什么要紧事。一旦被发现,那将是最糟糕的境况。
“呃嗯!”
一声闷哼,姜榕和“惊宸”掉在灰白色的地面。
她哆嗦着爬起来,不顾脸蛋和四肢的擦伤,赶忙唤出光屏查看地图。
镜头拉远,这是一处山谷。
姜榕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她方才将传送道具混在箭矢里射出时没来得及设定目的地,如今随机传送到这种地形,若是再有遭遇战,能否挡下还未可知。
“快点,快点啊……”
又一枚传送水晶被姜榕捧在掌心,血液混杂着汗水从她额角眼尾流下,颤动的眸光里满是惶急和祈求。
一声兽吼,昭示着敌对方的锁定。
读条中的紫光顿时被打断,姜榕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眼里映出群狼的身影。
这里是练级区。
——“我很抱歉说出这样的话,但……群众总是健忘的,比起怀念和等待,他们更擅长今天拥簇一位领袖,明天推崇另一位新的神明。”
华贵典雅的书房内,廖京臣语速极慢,像是每个字都深思熟虑,又像是唯有这样,才能堪堪保持住他语调的平稳。
“您教过我,凡事落于实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面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策略……”
他接着道,“所以我想着,一些肤浅的、流于表面却声势浩大,叫人喜闻乐见的举措,或许恰恰是我现在需要做的。”
不是廖京臣喜欢戏剧,想要表演,而是“廖京臣”需要一场浮夸而盛大的演出亮相,在离别之际维持必要的人气、威望和方便日后社交的谈资。
学弟“主动送上门”的求助,廖京臣自身的客观需求,二者恰好对上,一场戏剧社的年度舞台剧能够解决两个问题。
一石二鸟,用最少的东西发挥最大化的优势,这往往是廖鸿靖喜欢的。
红木长桌上弥漫着令人焦灼的沉默。
画面一转,“呜噜噜”的喉间低吼和哀鸣不绝于耳,姜榕持刀立于狼群,刀刃浸满血水,来不及刷新如初便有新的兽血覆上,无穷无尽,永不得歇。
她疲惫至极,眼神已然有些涣散,仿佛快要接近终点却被鬼打墙的参赛者,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奔跑,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原点,僵在死局。
遍布伤痕的手臂抖得强烈,近乎握不住刀柄。
姜榕甚至有些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不就是个游戏……吗?
恍惚间,她机械的砍杀动作被怪抓住空档,流着口水的野狼扑上,挣扎之时“惊宸”绵软的身躯像一小片星屑落进眼睛。
姜榕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脚踢开狼形怪物,呼吸紊乱地拄着唐刀再度站起来。
要……守住……!
师父不能死!她也不能!
完全不知道那边陷入沉眠的黑山羊究竟何时才会恢复清醒,鏖战太久带来的疲累更会让人自我质疑当下所作所为的意义,可,
伤痛和无望真的能够打败这只鲜血淋漓的白兔子吗?
她给出回答——不能!
镜头闪过,躺在宿舍床上戴着游戏眼镜的姜榕蹙紧眉头,仿佛坠进轮回噩梦,正在寻找出口。
但饶是如此,她依然拒绝醒来。
坚持会有结果,哪怕最后的结局是手机闹钟催促着自己快点起床去上课,届时不得不中断这场漫长的守卫战,她姜榕也认了!
起码,比现在放弃要好!
“咳!咳咳咳……”
鲜血喷涌,游戏里的姜榕跪倒在地,右手还死死攥着唐刀。
反正……
在师父回来之前……
也不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了……
她颤抖着站起来,再一次站起来。
命运跟这个小家伙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谈话声。
与之前人山人海比起来并不密集,却个个精锐的小队。
是那群领取了对抗任务的围剿者。
一刻钟的死亡惩罚已过,他们追着坐标卷土重来。
姜榕先是一愣,然后崩溃地笑出了声。
背景音乐里的小提琴拉扯出一声极细的高音,随即戛然而止,任由观众的情绪徘徊在摇摇欲坠的边沿。
两头狮子的拉锯仍在继续。
“是的,虽说通过表演加深印象的选择算不得体面,却卓有成效。”
廖京臣噙着笑意,他心急如焚,心肺咽喉几近融化,可越到最后越不能懈怠,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在黎明之前倒下。
“根据调查结果来看,观看年末演出的学生人数普遍多于辩论总决赛和学生代表演讲……呵呵,年轻人总是更偏好文艺娱乐一些,能理解。”
排出又一个论据,廖京臣继续着他违心的说辞,将年度舞台剧作为筹码、工具、棋子——反正不能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他的嘴角已经有了僵硬的迹象,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眼前几乎看不到廖鸿靖的面容,全部都是“茸茸”受伤流泪的脸。
快点,快点吧。
廖京臣的胃在发紧,他不晓得自己的脸色是否还正常,只能持续地装出一副与寻常别无二致的模样,认真与松弛都恰到好处。
二十分钟了。
幻视之中血色汹涌,廖京臣浑身上下都在发冷,一幅又一幅惨烈战况在他面前幻化上演。冷静,他拼命在心底重复,或许猝然断连会让“惊宸”强行下线,“茸茸”娇气但不傻,要找到退出游戏的时机应当不难……
可作为《心影链接》的资深玩家,没有谁比廖京臣更清楚游戏内外的种种机制,他知道这些自我安慰的假设有多苍白。
窒息感撕扯着咽喉。
耀眼火光将夜空照得有如白昼,姜榕的体力随着血线一路下滑,矮小的身形几次湮灭于华丽危险的攻击特效,又从中顽强地钻出。
山谷狭窄,仿佛一只横着的圆底烧瓶,失去意识的“惊宸”靠坐在最深处的山壁,姜榕孤零零地挡在唯一的出入口。
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里竟能拥有这样“一夫当关”的体验。
可那又怎么样?
类似的事情,早在她拎着扫帚将不怀好意的亲戚扫地出门时,就已经发生过了。
姜榕有一万条经验把“怕”硬拗成“不怕”。
她太熟练了,简直得心应手。
小到看不见的身影在各式袭击里穿梭,没有任何战术策略,只是在守,死守,一步不退。
“如此说来,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纳入考虑的选择。”廖鸿靖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杯。
“是这样。尽管接下来的日子里可能还会发现更好的办法,但眼下来看,它是最为合适的。”廖京臣的大拇指在茶杯对着自己的那一侧相交叠,用力到指甲全无血色。
“会不会太急了些?”廖鸿靖笑问,神情高深莫测,言语似有所指。
“咦?是这样么。”廖京臣故作惊讶,“只是考虑到戏剧的筹备时间,倘若拖得太晚,悬而未决,届时又找不到更妥帖的处理方式……那就因小失大了。”
“嗯。”廖鸿靖并未多言。
压抑的寂静再次萦绕在这对父子之间。
铺天箭雨射向山谷深处,点点寒光在月色下分外阴森。
姜榕犹如笼中困兽,发疯似的大喊一声。大治愈术势如流星,澎湃洒在“惊宸”身上。
“好机会!”
两名近战玩家相互挤挤眼睛,趁箭雨冲进窄道。
“想都别想……!”
姜榕咬紧牙关迎上,反被他们缠住。
得意的狞笑声从上空传来,轻装打扮的玩家跃过陷入纠缠的姜榕的头顶,冲向“惊宸”。
简单至极的战术,连“连环计”都算不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欺负姜榕。
没办法,谁叫她势单力薄,分身乏术呢?
“什、——”
姜榕瞳仁剧震,电光石火间挺身送上破绽,生生吃了近战玩家的一剑,趁势脱身。
“让开!!!”
遍体鳞伤的她连滚带爬地抢先赶回“惊宸”身边,抽出他腰间的手枪连射数发子弹。
袭击者猝不及防被打成筛子,在血腥场面出现之前葬身白光。
然而,更多的敌对玩家借此机会,仿佛溪流冲进湖泊一般,“哗啦啦”涌入山谷。
镜头转了九十度,人头汇聚的水流变得清澈,汩汩茶水倒进白瓷茶杯。
廖鸿靖任由管家在旁添茶,突地开启新话题:
“你最近学校里的功课做得如何?”
“一如往常。”廖京臣险些将茶杯捏碎。
这是什么?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拖延战术?亦或者是单纯到令人怒火中烧的关心?
别再——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他嘴唇抿紧,死死咬住牙关。
“终日奔波,时间和精力还协调得过来?”廖鸿靖似乎并没有放过小儿子的意思。
“还好,我一直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劳逸结合。”
廖京臣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浅笑,扯回主题,“恰好和那位学弟的结对计划也到了尾声,协调日程并不难。”
“嗯。”廖鸿靖缓缓颔首。
沉默再次降临,廖京臣如芒在背,可他不能主动催促,过分的在意和急切会使真实目的暴露,他不能被发现弱点。
一滴血打在地面。
乱糟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宛若死亡倒计时,姜榕胡乱抹掉唇边鲜血,她现在几乎能看清最前排玩家的脸。
“呜呼~什么叫瓮中捉鳖啊!”畅快的大笑嚣张响起。
局面渐呈碾压之势,姜榕颤着眸光,不论是精力还是脑力都透支已久,单单是思考对策就激起一阵隐痛。
不行……还不行……
她目光落在这又落在那,拼命寻找绝境中的生机。
嶙峋山壁和遍布创痕的土地并不回应任何一声微弱的祈求。
姜榕神思恍惚。
这样穷途末路的境况……上次,发生在什么时候来着?
画面缓慢旋转,她眼神迷蒙,记忆回溯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技术专精试炼副本里被人形怪血虐的片段。
宛若幼象长大后依然挣不开木桩上的绳索,姜榕即便脱离了萌新行列,对那段恐怖景象依旧印象深刻。
当时,她重伤倒地,疼得气若游丝,连痛呼和抽噎都发不出一点,只能任由泪水无声流淌,绝望地、怔怔地看着壮如小山的怪物提着武器走来。
然后?然后是一道白光,“惊宸”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荡开的衣摆带来无尽的安全感,仿佛世间一切困难在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撕咬的痛感让姜榕陡然清醒。
她低头,又转头,看见了方才死在箭雨之下,此时重新刷新出来的狼群。
“你可以参演戏剧社的年度舞台剧。”场景骤变,沉默良久的廖鸿靖缓缓开口。
——几支箭矢技巧性地扎进距离野狼前爪极近的地面,霎时惊起群兽。
“真的吗?”廖京臣心头一跳,语气赫然染上几分惊喜,旋即眼神一紧,警惕迅速将欣喜覆盖,接着转为往日的温和。
——姜榕跳起躲避,狼群冲乱对面玩家的队形,局面一时混乱不堪。
“……”廖鸿靖不作声,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
——两只围着“惊宸”啃咬的狼形怪被姜榕射杀,她缩在他身旁,却只来得及喘口气,就再次抬头观察敌方情势,趁着他们分心对付野生怪,及时补刀。
“这样的话,我得先找齐皖和陈一娜知会一声,希望不会给他们添太多的麻烦。”廖京臣状似自然地放下茶杯,藏好因目的达成和终得解脱而激动颤抖的手。
——群狼被玩家们气急败坏地杀尽,这份怒火无缝转嫁到姜榕身上,恶战再起。
“去吧。”廖鸿靖终于松口。
——砰!被击飞的姜榕狠狠撞在山壁,带着大片血痕滑稽而狼狈地滑落。
廖京臣垂眸颔首,垂在腿边的手指不住地打着哆嗦,他拼命维持着应有的仪态,将一切雀跃和心焦死死埋进心底。
——“嘁,这小妮子怕是被魔王迷花眼了吧!”体格壮硕的刀客啐了一声,故意将长刀倒拿,刀柄狠狠锤在姜榕后背。
廖京臣不紧不慢地离开座椅,向廖鸿靖和管家作别道晚安,随后自然转身,像是解决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面色如常地走出书房。
——“天这么黑,我都还没看清她的脸……靠!”另一名玩家的手臂被姜榕狠狠咬了一口,奄奄一息的小动物猛然挣开钳制,唐刀迟钝地挥舞在空中。
廖京臣踏上楼梯,一阶,又一阶。
——“何必呢,老实呆着就放你一命懂不懂?”人高马大的家伙们半包围住姜榕和她身后的“惊宸”,嘻嘻哈哈地看她举着唐刀歪来扭去,累得维持不住最基本的平衡。
廖京臣穿过走廊,脚步陡然加快,几乎要飞起来。
——“哎呦姑奶奶算我求你啦,你……我靠!”濒危表演做出最好的伪装,偷偷积攒力气的姜榕蓦然一冲,刀光连续带走两个卸下防备的壮硕玩家。
临时娱乐室里空无一人,廖京臣腾不出心神感谢齐皖和陈一娜这对派对主持人的体贴,他三两步冲进里间,一把撞开私人影厅的门。
“杀了她!!”
“狼又刷出来了,注意别让她再玩那招!”
第一缕曦光投射下来,血腥味蔓延整片山谷,乱战厮杀声震天响,发丝凌乱的姜榕瞪着眼睛,紧抿双唇,宛如熬夜过头的上班族,心脏突突地跳,耳膜嗡嗡作响,把透支当做唯一的buff,状似疯魔,不管不顾地榨取自己最后那点精力和生命力。
将所有战术抛诸脑后,姜榕一如完全依赖直觉的幼兽,只要有机会就冲上去狠狠撕咬一口。
能多砍一刀是一刀!
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廖京臣视线落在最里面那张座椅,上面没有变成手环的游戏眼镜说明了一切,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好烦,给我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再可爱的面容都抵不过姜榕这副蟑螂般杀也杀不尽打也打不死还偏要阴魂不散的做派,连续折损数名队友让领头的玩家愈发不耐烦,比起沉睡的魔王,他只想先手刃这个烦人的小东西。
抗争成这样有必要吗?为什么不能乖乖等死?!
锵!
冷兵器相撞出金属特有的清响,两道长刃皆颤动不已。
——廖京臣抓起游戏眼镜,又因为颤抖的手指险些让它滑落,连续捞了两把才狼狈地将它戴上。
刀刃交错,四目相对,姜榕凶横的目光让领队难以直视,这种眼神出现在用来卖萌天经地义的大眼睛里简直违和得不得了,又无端令人心慌。
“……滚!”
混杂着心虚和厌烦的喝声里,领队一脚将姜榕踢倒。
【检测到虹膜数据……】
一只满是血口的手揪住领队的裤脚。
【正在进行身份识别……】
“有完没完!”短靴踢开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掌。
【检测到您的账号处于在线状态,正在排查游戏异常……】
另一只手悄悄伸向姜榕右手紧攥的唐刀。
【排查完毕,正在校验登录状态……】
姜榕应激般撑起上半身,由趴转跪。
【正在同步游戏数据……】
哆嗦着的大腿和小腿拼命支成直角,双膝跪地转为单膝跪地。
【重新连接中,请确保稳定的网络连接……】
唐刀刀尖在地面划出刺耳噪音。
【重新连接进度:56%……】
血痕斑斑的小腿奋力向下踩,另一条腿支起,单膝跪地转为站立。
【重新连接进度:88%……】
还能……继续……杀!
【重新连接成功,欢迎回到心灵的世界!】
兽骨碎面下赫然睁开一双眼睛,刹那间静与动切换,紫黑色的衣摆在迅疾移动中鼓起浩荡风声。
一只手搭在姜榕肩膀,另一只手探向她腰间,取下那支左轮手枪。
传说级装备仅在师徒间共享。
姜榕怔愣住,她双手还举着唐刀,目视前方,这个来自背后的拥抱如此突然,却又命中注定。
这个瞬间短暂又漫长,几颗圆溜溜的弹丸呈弧形甩出,与枪身一起同时显出流光纹路,旋即,一声枪响。
紫红色爆炎冲天而起,彻底将山谷照亮,烟尘弥漫,烈焰怒张,群狼和玩家们皆没能发出一丝呜咽,重重身影顷刻间碎成光点,消弭于火海之中。
姜榕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堵火墙,半晌,“当啷”一声,之前仿佛长在手上一般的唐刀陡然脱离,坠落在地。
和它一同脱力倒下的还有姜榕。
她瘫坐在废墟似的地面,高大的黑山羊也随之跪地,两条手臂从后面虚虚地圈住她。
廖京臣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把掉线之前的那一句补完,问她“你怎么回来了”,也想遵循最真实的情绪,在极度的担惊受怕里转忧惧为恼怒,质问她“你怎么不听话”。
但他现在只想看看她。
山羊面具柔和消失,露出“惊宸”的面容,搭在窄小肩膀上的右手轻轻一扳,“茸茸”转过脸来。
她的脸还是软嘟嘟的,两颊有点婴儿肥,此时灰头土脸的模样正适合眼泪汪汪,只一声溢满委屈的哭腔撒娇,就能让人心尖颤动,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到她手上。
她也的确哭了。
只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滴眼泪,只有一滴,从姜榕趋近眼尾的位置落下,划过满是尘土和血痕的脸颊。
她在流泪,但表情不是廖京臣见过的任何一种。此刻,那张无论何时都能用可爱二字形容的脸上浮现着的,是一种堪称冷漠的强硬神情。
强硬,坚毅,不屈,目光如炬。
炬火刺进廖京臣的眼睛,在他心口炸开滚烫的岩浆。
压抑甚久的情绪在这一霎缠绕收缩到极致,随即不堪重负,血淋淋地爆裂开来。廖京臣“唰”地揽过姜榕的腰背,力道堪称蛮横地将她扯进怀里。
他俯身低头,向来精明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剩,只知道如果他想将此时胸腔汹涌的一切未尽之语诉说殆尽,那么唯一的表达方式是一个吻。
两双嘴唇相触的前一秒,黑山羊的身影陡然消失。
啪嗒。
游戏眼镜猝不及防自动变回手环形状,过程中自持有者的脸上脱落。
廖京臣像被电到一般打了个激灵,下意识伸手将掉落的东西接住,惊愣两秒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他举起手环,眼睁睁看着它的指示灯闪了又闪,最终无奈熄灭。
……没电了。
再次降临的意外强行拽回了廖京臣的理智,没有任何词汇能准确形容他这一瞬的心情。
荒谬?气恼?还是歉疚?懊悔?亦或是羞赧?畏怯?
轻轻一声“啪”,廖京臣伸手捂住整张脸,剧烈的颤抖着的呼吸听起来几乎像哭声。
晦暗的观影厅容纳着他异常单薄的身影,须臾,那只盖在脸上的手沉沉垂落,阴影将他的面容遮盖大半,只剩下一双怔怔望向天花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