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
孔钧的声音远远传来,像一把信号枪将秦绝手里的可伸缩匕首道具打到地上,在草坪里撞出一声闷响。
结束了。秦绝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她仍然闭着眼,正风干的泪水在脸上泛起一阵凉意,和近在咫尺的温热对比鲜明。
秦绝脑袋一歪,原本离唐糯眼睑极近的下半张脸倏地倒在她的肩膀。
娇小的身躯承载住了这份重量,秦绝的呼吸像洪水开闸般遽然猛烈,仿佛刚才有谁在整个拍戏期间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得喘息,直至此刻方才解脱。
一左一右撑在唐糯身侧的双手抬起,环绕,收缩。
柔软的触感和暖呼呼的体温让触手可及的一切变得真实,名为“信心”的太阳轻而缓慢地驱散永夜梦魇,秦绝顶着耳畔有如雷鸣的心跳声,在尖锐不已的耳鸣里哑声道:
“说话。兔,说话。”
她声音很低很急,每个音节都在颤,散发着浓烈的不安。
怀里的小家伙动了动,一只手搭上秦绝的后背。
“……队长?”
这声动静响起的同时,两行眼泪蓦然从唐糯的眼睛里流下。
…………哎?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抽痛潮水般袭来,刺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是,怎么了?
导演喊了“卡”,表演已经结束了,全神贯注的状态也跟着关掉了,明明已经不需要再演戏,可为什么——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只知道心脏很难受,又或者不是心脏,是身体更深处的哪里,跳动着撕扯着,好像把血管和神经一条条掰断那样疼。
唐糯下意识攥紧了秦绝的衣服。
“队长,队长——”
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嗓音里罕见地染上了无措。
兔兔一根筋的脑袋想不通这是怎样复杂的境况。
被她呼唤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喘息着,颤抖着,少顷“唰”地抹了一把眼睛,环在腰间的手臂松开,转而搭上小家伙的肩膀。
“啊。”这个满脸泪痕,眼睛通红的人咧开一个笑容,弧度爽朗得有些狰狞,“回来了,等着,给你做枫糖蛋糕。”
嗡!
像一大团鲜花在心口怒放,亦如乘坐着热气球飞向云端,唐糯的心脏被饱胀的欢欣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砸进流淌着蜂蜜的甜汤。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胸腔里的搏动愈发加快,唐糯说不清,也搞不懂,她的大脑似乎因为开心而发懵,留下一片什么都不剩的空白,但与此同时,她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在这瞬间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实处,既像炸开的烟花也像浓缩的糖果,膨胀出一种命定的、期待已久的圆满。
“好!!!”她被两份眼泪浸湿的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声音无比响亮。
秦绝似乎笑了一下,然后撑着树站起,离开的背影透着股狼狈的匆忙。
一步两步三步,她挺拔如标枪的脊背陡然矮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演区,被一早等在旁边的张明伸手半护半扶着回到了凉棚底下。
片场哗然,一道道视线向这边投来,离得近的工作人员赶忙迈步上前,行动上表现出“想搭把手”的态度。
孔钧同样丢下监视器,步履匆匆往休息区的方向赶,《心影链接》剧组的主要演员个个金贵,秦绝真出了什么事他怕贺老爷子兴师问罪,到时候自己被剧方推出去挡锅。
但真正用目光参与了全程的还是那些一早就在休息区干杂活的小工,嘈杂的声音里,唯有他们依稀听见了“稀里哗啦”的动静——是秦绝挡开张明的搀扶,手里玻璃瓶中的药片摇晃出令人提心吊胆的碎响。
又一阵响动,秦绝把一大把药丸胶囊倒在掌心,像个饿死鬼似的不由分说将这堆东西塞进口中,惊惧不定的围观者甚至能隐约听到“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那是药吗?……绝对是药吧!
旁观的人群还未来得及与身边的同事交换视线,当事人的身形便再度矮了下去。
惊呼响起之前,张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险些软倒跪地的秦绝,将她搀到椅子上,接着忙不迭递上拧开瓶盖的矿泉水,又面向周围张开双手:
“那什么,大家让一让!保证一下空气流通谢谢!……请不要拍摄!”
孔钧的声音压在张明的尾音:“都散开,别围着!手脚给老子放干净点!”
他平日里在演员面前笑眯眯的,对待底下的人可没那么好说话,不存在总导演缺乏威严镇不住场的情况。
果然,孔钧的怒喝一出,原本或趁机示好或八卦吃瓜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唯有眼神还难掩好奇地望向这边。
“秦老师?”
孔钧凑近两步,小心翼翼地问。
饶是不细心也不关心的人此时都能一眼看出秦绝的状态究竟有多差,她腮帮已经瘪了下去,证明刚才那堆剂量惊人、花花绿绿的药已悉数咽进胃里,可刚吞下的药品哪会迅速起效,她依然紧闭着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面色是粉底也遮不住的苍白。
保姆车悄然行驶至人群外围,扈长铗迈着大步走到秦绝身边,弯下腰似在安抚。
意识到有自己人挡着,秦绝倏地睁开眼睛。
两点骇人的猩红光芒在深棕色的瞳仁里转瞬即逝,哪怕被谁瞧见了,或许也只以为是她方才演戏时哭红了眼睛。
“慢点儿。”扈长铗伸手将秦绝搀起,搀到一半,秦绝已能搭着她的肩膀稳稳站直。
转头,对上孔钧的视线。
“……孔导?”秦绝演戏演全套,蹙了蹙眉,费力地眨眨眼睛,一副意识堪堪恢复清明的模样。
孔钧一呆,拿不准该做什么反应,总之赶紧先应了一声。
秦绝的呼吸仍在紊乱,她轻重不一地喘着气,半晌才哑着嗓音,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孔钧求证般说道:
“刚才……那是场戏。”
孔钧如梦方醒,恍然大悟,连忙重复道:
“对!对!!刚刚这不是拍戏呢么,哎呦秦老师,你这是入戏太深了……来你看着我,你是秦绝,不是‘惊宸’,那场告别戏拍完了,假的,都是假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认真笃定的语气“有效地安抚住了”这位“差点陷进角色没抽离出来”的演员,秦绝配合地、略有恍惚地点了点头,少顷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抱歉孔导,我没控制好状态。”她疲惫地说,“我先……歇会儿?”
“哎好好好好,您快歇着,真是累着了。”
孔钧比秦绝还紧张,赶忙接话,旋即看见扈长铗要护着秦绝往外边走,又立马招呼着众人向两边散开,清出一条宽敞的通路。
张明小跑着跟上,伸出胳膊想搭把手,但被秦绝摆摆手拒绝。
这位演员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保姆车,背影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态,却无端使人敬畏。
留在队伍最末的扈长铗折返回来,拜托孔钧帮忙封锁消息,不要让今天的事传到外面。
“你放心。”这活计孔钧熟得很,他在片场见识过的奇葩艺人海了去了,秦绝这点意外不如说是正面中的正面,就算传出去也要被人赞一句敬业。
不过,既然人家经纪人特地来知会一声,孔钧也上道地点点头,做出保证。
“麻烦导演了,多谢。”扈长铗礼仪周全,说完才转身赶上大部队。
目送秦绝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后面,孔钧总算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先前听见喧哗声扭头就看到秦绝往下倒的时候差点心肺骤停,这要是在剧组拍戏期间出了什么事,谁能说得清楚。
话又说回来,自己刚才也是懵住了,第一反应还以为秦绝是身体不适,那瞬间脑子里差点转进到“‘海明珠’影帝片场毒瘾发作,私下摄食毒品曝光”,结果听了秦绝本人的话才回过味,想起演员还有入戏太深难以自拔的情况。
……孔钧也确实挺久没见过演戏演到出不了戏的正经演员了。
总之,没事就好。
“呼。”
孔钧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倒是没忘扈长铗方才拜托了什么,板起脸对剧组小工和其他工作人员耳提面命了一番。
“——都是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识点趣,嘴巴给我闭严实咯,祸从口出知不知道?!……行了,别杵在这偷懒,快干活去!”
幸好秦绝和唐糯的对手戏是今天网游部分的最后一场,接下来只管整理器具和打扫场地就行,孔钧自己则是过会儿要带着Grips转移阵地,今晚李静鱼那边有个夜戏外景要拍。
然而没想到,孔钧说完没多久,始料未及的新情况紧跟着出现。一声断在半空的“哎——!”传进耳朵,孔钧一转头,当即瞧见堪称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唐糯,以及她身后没拉住自家艺人,唯有手臂徒劳伸着的经纪人。
“哎呦!”
孔钧拿出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勉强把唐糯拦住,“怎么了这是?”
“他怎么了?”唐糯也问,小脸上满是焦急,“我要去看他!”
说罢又要往保姆车的方向冲。
“哎哎哎——”
孔钧赶忙再次阻拦,这回倒是神思敏捷,半点没磕巴地劝道:
“糯糯,你现在不能去。秦老师入着戏呢,你去了他又把你当成‘茸茸’,这不是更伤心难受了吗。”
“诶?”唐糯愣愣地听着,“是……吗?是这样吗?”
“对呀,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孔钧赶紧接着说,“所以你先别急,等他自己冷静一下,恢复好了,你再去看他好不好?”
“噢……”
唐糯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可孔钧说得很有道理,加上秦绝刚刚说了会给她做枫糖蛋糕吃,队长是永远不会食言的,于是她慢慢安静下来。
孔钧心下稍定,他应对唐糯这种小孩子到底还是绰绰有余,遂给经纪人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过来把不再闹腾的唐糯带回休息区。
“糯糯,这样,你听我的,我们先去歇一会儿,把你脸上的特效妆卸……”
话未说完,孔钧突地升起一个念头。
他顿住,越想越觉得这或许是个好主意,于是止住话头,招招手把执行导演叫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行,我明白了,一会儿就去。”这个执行导演不是收了李静鱼回扣的那个,平时在片场老实本分,任劳任怨。
孔钧点点头,接着嘱咐道:“看着点时机,别打扰人家休息。”
又补充道:“要是秦老师直接回去了就算了。”
执行导演“哎”了一声,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在保姆车两米外的地方坐着,用最笨的方法傻等。
他耳朵前些日子有点发炎,不是很灵光,否则这个距离一定会听见车内异于平常的动静。
砰!
第不知道多少根坚硬的哑铃状石柱在秦绝手里发出爆响,碎屑炸了一地。
她“咚”的一声把自己摔进座位,神情冷淡,看都没看一眼在车里旋转打扫的清洁机器人。
施梦缩在最角落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瑟瑟发抖。
——“我真动起火来很恐怖的。不过放心,你们基本上没机会看到。”
耳畔回响起秦绝在某次直播里说过的话,施梦遵从心的意志试图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确实……好恐怖啊!!
这种畏惧感非常真实,也非常原始,是人在面对强大力量时会自然而然产生的恐慌和不安。
呜,早知道之前帮忙搬完东西就不要主动留在车里了,不不不,仔细一想也挺好的,就当给自己长个记性……话说这是哪门子的解压玩具啊!!随便一个都能沉得把我砸出脑震荡结果却被狼总徒手捏碎了吗?!
同样是为了解压,这种我在捏泡泡纸我老板在捏石头的差距,呃啊。
施梦苦着脸,用乱七八糟的吐槽缓解自己出于生物本能的恐惧。
沉重的喘息声在车内回荡,秦绝脚下一地齑粉,垂下来的两只手沾满了灰白色的粉末。
胃里溶解的药物一点点起效,缠绕在脑子里的躁郁被强制褪去,意识渐渐凝结成一团混沌的平和。
秦绝疲惫地闭上眼睛。
还成,比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省心多了。
扈长铗递来湿巾给秦绝擦手,张明双手扒拉着椅背,暗搓搓探出脑袋,憋了半天从后座的果篮里掏出一个苹果。
“……哥,你吃点水果不?”
秦绝没有立刻出声,她品味着用药过后的精神世界,感觉它既盘旋着掏空一切想法后留下的空白,同时也翻卷着寂静的崩溃。
就像困意上涌的时候一样,意志与愈发强烈的困顿相互对抗,攻击性被强行收缴,于是不得不剩下绵软的平静。
她用不太自然的温和语气道:“行,拿来吧。”
依稀记得果篮是赵雯雯送来的,说唐糯没吃完,既然她借的是兔兔的名号,秦绝也就看穿不戳穿,收下了和大家分着吃。
两分钟前还被解压玩具碎屑覆盖的手掌捧起苹果,旋即又是“噗呲”一声,汁水在指间横流。
秦绝:“……”
她面无表情地把横尸当场的苹果碎块丢进垃圾袋,再次从扈长铗手里接过一片湿巾。
清洁机器人发出柔和的“嗡嗡”响声,车里密闭,它出不去,于是用粗浅的智能做出判断,用声音提醒主人手动更换垃圾收纳盒。
扈长铗看了看秦绝,又望了望窗外,确定无事后拉开了车门,把清洁机器人带下车。
等在不远处的执行导演连忙凑上去说明来意。
扈长铗一怔:“好的,您稍等,我去转达。”
执行导演应声,又坐回小板凳等待答复,做合格的传声筒。
不多时,孔钧的提议经由扈长铗之口传进秦绝的耳朵,她还被药物影响着,反应有点慢半拍,半晌才重复道:
“我给她……卸妆?”
“是。”扈长铗解释道,“孔导认为,亲手抹掉唐糯脸上的特效妆或许可以让你更真切地感受到刚才的一切只是演戏,有助于抽离角色。”
体贴地留出一些时间方便秦绝理解,扈长铗随后道:“秦队,你的意思是?”
秦绝没说话,目光落在刚才摆放垃圾袋的位置,然后移动到自己的手掌,手指缓慢蜷起,摊开。
无辜苹果的残骸已经被扈长铗处理掉了。
“……回化妆室。”秦绝声音低沉,“让她也去。”
“收到。”
扈长铗利落应答,下车回复执行导演,顺便把自动返程的清洁机器人带回车内,自己进了驾驶席。
车门关闭,保姆车缓缓启动,秦绝靠在椅背,恹恹地闭了会儿眼睛,之后才向后扭了扭头,看向施梦。
“吓到你了吧。”她说。
“呃、没有!……好吧,是有点儿……”
施梦弱弱地回答。
秦绝转头过来的那瞬间,她的确一颗小心脏差点蹦到嗓子眼,但在看清那张脸上明显的疲累过后,她提起的心很快变了缘由,是担忧的那种意味。
秦绝疲倦地笑了笑:“抱歉。”
隔了一会儿,在施梦的连连摆手里又道:“回头你得多签一份保密协议,没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施梦忙道。
亲眼看见自家老板徒手碎大石,再傻的脑子也转过弯来了:秦绝,她正主,确实如家内外猜测的那样,在身体素质和人生经历等方面上绝非常人。
“其他的我就不告诉你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秦绝的语言组织能力逐渐恢复正常,“但是放心,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家人非常安全。”
“……好、好的。”施梦用力搓了搓脸,“呃狼总你别多想,我不是怕你,我就是,那什么,第一次在现实里听到这种台词,心情比较那个,奇妙,嗯嗯嗯……”
秦绝被这份反应逗笑,这次笑出了一点声音。
“谢谢你。”她轻声说。
眼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归回往日温和模样,萦绕在施梦心头的恐惧感彻底散去,现在再看秦绝,她反倒生出一种淡淡的安心——这个人可是最难受烦躁的时候都能克制住自己不对旁人发火动手,而是默默拿玩具撒气,这样强大的自控力,只会令人既敬佩又心疼,怎么会害怕呢。
唉,做演员真不容易,特种兵转行做演员更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施梦暗自感叹。
“秦队,快到了。”扈长铗稳稳开着保姆车,“要处理一下戏服吗?”
嗯?嘶!原来如此,扈姐一直称呼小狼为秦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啊啊啊别想了先干活!
“我来我来。”扈长铗的后半句话让施梦倏地回过神,她急急忙忙地从后座钻出来,履行服装助理的职责。
秦绝先前状态不佳,进保姆车进得急,并没有余裕换下“惊宸”的衣服,方才她折腾那些解压玩具的时候,炸开的粉末也有一些沾到了戏服上,在以黑紫色为主色调的面料里颇为显眼。
好在这点碎屑并不掉色,黏着性也不是很强,拍打不掉的部分用湿布擦拭即可解决,施梦很快完成任务。
不过……“狼总,你回去还是得快点脱掉戏服,肩膀和后背这里有点出汗了,当心着凉。”
“好。”秦绝点点头。
她的问题是其次,戏服确实得赶紧交去清洗,不然影响接下来的拍摄。
几分钟后,保姆车停在化妆间附近。
“对了明子,把民宿里的烤箱……算了,就近搞一个,买也行租也行,还有原材料,材料列表直接搜枫糖蛋糕。”秦绝在下车之前吩咐道。
“好嘞哥,交给我吧!”
类似的事张明之前做过不少次,一听就知道秦绝又要投喂唐糯,顿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嗯,干脆齐全点,弄个小厨房出来。”被ptSd折腾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秦绝现在只惦记着兔兔,去他的低调,“餐具,模具,小装饰什么的,你看着办。”
“oK!”张明竖起大拇指。
他转头坐进驾驶席,把保姆车开走,扈长铗和施梦跟着秦绝走进化妆室。
《心影链接》总组准备的地方宽敞豪华,外面是化妆区,里头是更衣沐浴休息三合一的布置,秦绝此前并没用过这里的浴室,今天情况特殊,倒也见识了一回。
脱下戏服,把作战服调成轻薄模式,一后背已经阴干不少的冷汗顿时暴露在外,远不是施梦不久前摸到的一点点湿润。
秦绝吐出一口气,草草冲了个战斗澡,她的作战服能够控温烘干,但之前应激发作得太明显,呼吸急促和汗流浃背都是能被联想到的普遍生理反应,如今走个流程做做样子也好。
擦干身体,换回常服从浴室出来,刚刚给秦绝卸妆的剧组化妆师也帮忙吹干了她的头发,等身镜里一晃又是一个正正常常刚下班的演员。
中途离开的扈长铗敲门而进:“秦队,那边有摄像机。”
见秦绝露出疑惑神情,她补充道,“他们的想法是顺便拍个花絮。”
“……”行吧,这么想倒也正常。
毕竟末世里那点事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在旁人看来,今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演员入戏太深,在剧组里闹出了点乱子而已。
再者,有摄像机在,拍出的花絮可以加深这个误会,哪怕她应激的事不慎泄露,对外也能统一版本,同时方便她跟得知消息的卿卿们解释,免得他们担心。
秦绝虽然听扈长铗说了她已交代过孔钧封锁消息,但剧组人多嘴杂,总会传出风声,比起卿卿们被风言风语吓得惊慌失色,还不如自己先找点合理的说辞。
不错,到时就说孔钧的建议很有用,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吞进体内的药物影响渐弱,秦绝思绪快速转过一圈,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走吧。”
……
秦绝站在另一间化妆室的门前。
唐糯的经纪人准备得相当充分,光是门外就有赵雯雯举着云台在拍,秦绝倒是不在意,自顾自闭眼深呼吸了一下,随后才伸手将门推开。
那张黏着血迹的脸一瞬进入视野,她眉眼再次狠狠颤动了一下。
“你来啦!”唐糯快快乐乐地晃荡着腿,举起双手欢呼。
不是无神的眼睛,而是饱含欢欣和期待的眼睛。
不是破碎的残骸,而是鲜活会动,能说话能笑的生命。
秦绝扯起嘴角,轻轻舒了口气,也勾起一个很浅的笑容。
“嗯,来了,但是烤箱还在路上。”
她走过去,坐到唐糯旁边,伸手刮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道具血。
沾在指尖的痕迹色泽十分逼真,却散发着工业的甜香,与曾几何时灌进鼻腔的生锈金属味截然不同。
秦绝捻了捻这点假玩意儿,含笑看向唐糯。
“脸上抹的什么呀,小花猫。”她轻柔地笑着,眼里沁着非比寻常的珍视和爱怜,是种失而复得的柔情。
“唔!”唐糯手动把凌乱的血迹涂得更花,然后弯起两只血迹斑斑的手爪子,“喵嗷——呜!”
秦绝收回弹她脑瓜崩的手指,拿起桌面上的卸妆油和卸妆棉。
那位陌生的特效化妆师也在房间里,正站在负责拍摄第二机位的经纪人侧后方,处于镜头死角。
见秦绝拧开卸妆油嗅了嗅味道,她出声提醒:“已经调好了,直接用就可以。”
秦绝看过去,对她点点头,意识到为了方便拍花絮,他们已然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过即便没有这些贴心之举,秦绝也在《熔炉》时期和邬盎取过经,知道特效妆该怎么做才能卸得干干净净。
适量的卸妆油缓缓流出,均匀分布在卸妆棉上。
“疼就说话。”秦绝低声道,眼前闪过那颗苹果。
唐糯乖乖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
卸妆的过程稍显漫长。
孔钧突如其来的提议确有用处,秦绝眼睁睁看着唐糯脸上的血痕一点点消除,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和安心。
“还是白白净净的好看。”
她笑了一下,没给唐糯擦掌心的那只手捏了捏兔团子软嘟嘟的脸颊。
“也是会晒黑哒!”兔兔鼓起腮帮变成河豚,“和阿姨一家去海边度假的时候就会变得黑黑的!”
秦绝笑着点头,垂眸仔仔细细地把她手掌和手指的血迹都擦拭干净,完成后来回检查了几次,目光又回到她干净如初的脸上,发出一声很浅的喟叹。
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又按在后脑勺,让唐糯凑近,让自己的下颔贴上她的额头。
“没有血就行,不要流血。”她轻缓地说,“要好好儿的。”
兔子“唔”了一声,仰起脸。
“如果我答应你了,作为交换,你会给我做更多更多的蛋糕吃吗?”
率真澄净的眼神一如昨日,有兔兔在的地方,整个世界都是简单而幸福的童话。
“会啊。”
秦绝轻轻抱住她,又说了一遍,“会啊,我保证。”
“好,我相信你。”怀里的白兔团子开开心心地说。
因为队长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办到,所以她一直一直相信她。
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诶?以前?
唐糯在秦绝肩上眨巴了两下眼睛。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想不起来了。
兔脑袋拼命拼命地回忆,最后也只记起一点模模糊糊的画面。
与其说是画面,倒不如说是“感觉”。
感觉很久很久之前,自己飘在黑漆漆的通道里,有时候站着,有时候抱着膝盖坐着,有时候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打滚,总之等啊等,等着队长回来,端出香喷喷的蛋糕。
黑咕隆咚的世界里没有钟表,于是也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
只记得好像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队长都没有出现。
但是不要紧,她会等下去的,因为队长从来不会食言。
她们之间的每一个拉钩和承诺,队长都会实现。
顶多只是早或晚的问题。
晚一点也没关系,兔兔很乖,很有耐心,兔兔会等。
傻乎乎的兔子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被邪恶的大反派吃进了肚子,要在冰冷的储存空间里度过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兔子只知道,有一天,金灿灿的光亮洒下来,接着新鲜的空气涌进她的肺部,她又变得小小的,眼前是大人们紧张的脸,还有很多看起来很厉害的叔叔阿姨跑来跑去,说着自己能听懂但需要反应一会儿的语言。
然后兔子再一次长大了,蹦蹦跳跳的,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力气。
再后来,有似乎认识,也非常亲切的很帅的哥哥来找兔子,兔子很开心。
兔子就这样开心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偶尔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想,好像还有一个蛋糕,和谁约好了的,现在她还没吃到呢。
但是没关系,她知道那个人说话算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兔子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直到她和不熟的大人们一起吃饭,饭后被一个见到第一眼就很喜欢的人送了几个装在纸杯里的小蛋糕。
蛋糕吃进嘴里的那瞬间,兔子眼睛立刻亮起来了。
有“什么”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
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一定会带着蛋糕回来的!只是早或晚的问题!所以你看——
——这不是等到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