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的表情仿佛像是见了鬼,刚将那东西拿到手里看清楚了,下一刻却是失态的一甩手又远远的甩了出去。
那个小牌子只有成年男人的拇指大小,是很不起眼的青灰色,看上去像是烧的劣质的瓷片,但其上有一线光芒内敛,砸在高高的御案上,再又摔落在地,响声清脆,竟无一丝裂痕。
足见,是种十分罕见的坚韧材质做成的。
皇帝一时情急失手,随后马上就又发现自己失态,脸上表情不觉变得尴尬。
方氏的神色慌乱,本能的就想动作,却被坐在旁边的褚易安不动声色的按住了她已经捏成拳头的那只手。
褚易安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泰然处之的表情,这个时候还埋头浅啜了口茶。
彼时,褚浔阳的一颗心早就悬到了嗓子眼。
稍稍侧目看去,却见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一样泰定,完全一副对这一切都全不在意的模样。
这种情况下,他们哪能是不在意,只能说是心里有数,胸有成竹。
看褚易安这样,她并不奇怪,可褚琪枫也这样——
莫名的,褚浔阳的心里忽而就掠过一重很深的困惑。
相较于皇帝的失态,褚易民的反应则是更加强烈。
他起初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皇帝说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下一刻竟然当众失手打翻了茶碗,勃然变色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接朝皇帝那里奔了过去。
彼时褚琪炎已经弯身把那小牌子捡了起来,用指腹将上面印刻的两个工笔小字轻轻的摩挲,唇角牵起的一点笑容,意味深长。
“陛下当心点儿!”他语气平缓的说道,又将那东西放回了皇帝的御案上。
褚易民火急火燎的奔过去,探手想要去拿那牌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牌子的眼神却十分怪异——
如临大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父皇!”过了一会儿,褚易民才心有余悸的开口道:“如果儿臣没有记错的话,这块牌子应该就是出自前朝大荣,是皇家密卫首领的信物吧!”
方氏是暗卫出身,这褚浔阳是知道的,但褚易民这话还是大出所料。
褚易民那边显然也是十分意外,牙疼一样不住的抽着冷气,一面盯着御案上的小牌子,一面又似是在那些被丢弃的十分久远的记忆里努力的试图想要搜寻一些什么出来,“前朝时候的密卫首领都不是在同辈的密卫当中选拔出来的,而是出自古武世家的传承,由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淳于氏子弟承袭,而那最后一位密卫指挥使——淳于氏后期子嗣艰难,又有不成气候的,最后的家主之位是由他祖族中一位练武奇才的的女子承袭的。”
前朝时候的皇室密卫并不像是皇帝手下这些暗卫那样的见不得人,说是密卫,偶尔会奉命去替皇帝执行一些非常任务,但大荣皇室密卫的最主要的职责却还相当于皇帝的私人护卫,主要负责护卫皇室成员的人身安全。
所以那一批密卫的存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皇帝的一张面皮紧绷,死死盯着桌上放着的那个牌子,眼神晦暗幽深,似乎也是在极力的搜寻一些相当久远的记忆。
褚易民已经继续说道:“梁锦业昏聩无道,沉迷酒色,经常数月不入前朝,不理朝政,更是无心管理那些密卫,但他对自己唯一嫡出的女儿却是十分的宠爱纵容,据闻最后一位淳于氏的家主淳于兰幽就是以婢女的身份形影不离跟在她身边的。”
褚易民说着,这才后知后觉的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突然有一抹兴奋的光芒闪过。
他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褚易安一眼,道:“那位长公主深居简出,又自恃身份高贵,和当时梁氏的后妃乃至于皇子皇女们也都交集不多,见过她真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当年皇兄你曾以太子伴读的身份入太学,据说是和她有过同窗之谊的,那么她的贴身婢女——你当是十分熟悉的吧?”
如果方氏就是淳于兰幽的话,她是前朝密卫的出身,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洗不掉的污点,更别说还是占据了那样一个特殊的地位——
这事情就十分严重了。
褚易安抬眸,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褚易民虽然要在皇帝面前竭力的维持姿态,但肃穆的面容之下,几乎完全按耐不住兴奋的情绪。
他在等着褚易安辩驳,不想褚易安只就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又事不关己的重新移开了视线,淡定喝茶。
褚易民反而是为他这反应愣住了。
皇帝那里可没工夫存这些心思算计,一直盯着桌上的铭牌,沉声道:“这东西是哪里得来的?”
这话,他自是问的褚琪炎。
“回陛下,是从这妇人身上搜出来的!”褚琪炎道。
他的神情语气倒是自始至终都极为泰定,完全一副事不关己公事公办的态度。
说起来也是多亏了这件东西露出来,否则大海捞针,谁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平凡的市井妇人?
皇帝的瞳孔一缩,骤然抬头朝那妇人看去,喝问道:“这东西——是你的?”
“不——不是!”那妇人只被他这阴鸷的目光盯着就忍不住的浑身打颤,连忙摆手磕头。
她本就是个没见识的山野村妇,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卷进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里,什么也顾不得只想撇清了自己。
“是她!”心慌意乱的转了转眼珠子,她便是迫不及待的一抬手,满脸愤恨扭曲的表情指着方氏,撕心裂肺的哭喊道:“是她杀了我姐姐,还将姐姐和我们住的屋子全都烧了,后来我想要替姐姐收殓的时候从废墟里找到的这个东西,我姐姐当时面目全非,手里却死死的抓着的这个东西,这一定是从她身上拽下来的。”
她的指认铿锵有力,带着强烈的怨愤和仇恨。
皇帝只是听着。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并不平静,但却莫名的,居然有些不愿意去立刻捅破这层窗户纸。
所以这会儿他便是迟疑着,一直没有直接对褚易安和方氏两人发问话,只拿眼角的余光去暗暗打量两人的神色。
褚易安的神色十分镇定坦然。
方氏则是眉眼低垂,完全看不到表情。
这么看来,这两人居然一个不心虚,另一个也不害怕?
是真的子虚乌有?还是根本就是他们蓄谋已久,所以早有准备?
皇帝心里瞬间就绕过了无数的心思,拧眉沉思片刻,喃喃道:“你说你姐姐的闺名叫做芳琴?是哪两个字?”
“我——我——”那妇人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衣角,吞吞吐吐道:“民妇不识字,民妇的姐姐就叫芳琴。”
她说着,又唯恐是对方不信,赶忙又补充道:“我姐姐她曾经入过宫,十四年!后来——后来才出宫不到半年就被人害了去了!呜!”
那妇人说着,就又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皇帝对方氏的生平,早年是有叫人核实过的,不过过去多年,大家相安无事,他还哪里会记得这些繁枝末节。
见他皱眉,露出痛苦沉思的表情,李瑞祥就上前一步,回禀道:“侧妃娘娘的身世记载,她是前朝宪宗六年入宫,在宫中服役十四年,宪宗二十年的时候和当时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一起被放出去的。”
宪宗二十年,正是皇帝兴兵起事的那一年。
皇帝的手肘压在桌面上,撑着脑袋苦思冥想。
可毕竟是时隔多年,他之前又几时会对梁汐那么一个前朝公主身边的事,事无巨细的去过问研究?
李瑞祥也知道他回忆着吃力,就又继续说道:“那一年陛下在江北起事讨伐昏君,那金煌长公主也是同年下嫁浔阳刺史之子,奴才记得当初宫婢兰幽也是跟着一起陪嫁去了浔阳,不过后来好像听说,在长公主婚后一年,她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再就一去不回,那时候长公主上报,说是她因公殉职,死在了外面,朝廷还重礼治丧,将她的衣冠冢迁入淳于氏的祖坟之内,陵寝是在我朝定都这里之后被废弃了。淳于兰幽的丧期过后,淳于氏的子弟当中再无可以担当重任的佼佼者,梁锦业就又另外提拔了新的密卫首领出来,淳于氏一脉就此没落了。”
这样一来,淳于兰幽失踪的时间就和方氏出现在褚易安身边的时间可以对的上了,又再大大增加了那妇人这般言辞的可靠性。
到了这个份上,皇帝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呵——”他冷笑了一声,闭了下眼,然后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那目光就又更显阴暗锐利了几分,仍旧是对那瑟瑟发抖的妇人道:“你可看清楚了?说她是杀害你家姊的凶手?既然她是凶手,你又是怎会在看到她真容之后还顺利逃脱了?”
如果这妇人的话是真的,那么方氏杀了真正的芳琴目的,应该就是为了借用她的姓名盗用她的身份。
这样一来,她就没有理由不将芳琴的妹妹一并灭口了。
那妇人思及往事,还是有些畏惧,涕泪横流的伏在地上道:“那日民妇本来是正在屋后的桑树上采桑,这女人突然闯进了民妇家中,杀人烧屋,民妇当时躲在树冠里,从后窗看到她行凶的。皇上,民妇不敢撒谎,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啊!”
皇帝听着,用力的抿了抿唇角。
褚琪炎就拱手施了一礼道:“微臣自知此事兹事体大,带她回京之前已经找人确认过了,她的祖籍和侧妃娘娘相同,并且在当地存放的户籍纪录里面核对过,侧妃娘娘的确是该有这么个同胞妹妹的。至于这妇人的身份——侧妃娘娘的家乡曾经因为战乱毁弃,村邻大都不知所踪,当初那村中里正微臣也寻来了,可以证实这妇人的身份,正是当年居于村中的两姐妹之一,陛下如有疑问,微臣这便叫人带他进来当面认人!”
褚琪炎既然敢说,那就说明是真的铁证如山了。
不管皇帝怎么想,至少褚浔阳是知道的——
对质不对质的,都已经没多少出入了。
褚浔阳只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方氏的身份居然会是假的。
早年她是梁汐的人?那么后来离开——
是背叛?还是另有目的的忍辱偷生?
如果只是背叛也还罢了!
可如果不是呢?
那一刻,她的脑子里思维突然一片混乱,什么也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皇帝终究也是没有多此一举的传那里正前来对质,反而一挥手,先让暗卫将那妇人带了下去——
哪怕这妇人根本就没听懂什么,只冲着她今天遇见的事,也是必死无疑了。
待到那妇人被提了下去,皇帝方才抬眸朝褚易安夫妇两人看去,语气低哑而无任何温度起伏的说道:“说罢,让朕听听你们的解释!”
褚易安坐在椅子上没动,因为身上毒素还没有彻底肃清,他的脸色看上去就不太好。
方氏稍稍等了片刻,见他不语,也没主动说话,只就从座位上起身,暗暗咬着牙,低眉顺眼的跪了下去。
这个举动——
便算是默认了方才那妇人的指正!
皇帝的心口顿时就攒了一口火,从心窝里一路上涌,直冲天灵盖,冲击之下头脑就一阵晕眩。
“你——”事情一经证实,褚易民反而有点儿手足无措,愕然的嘴巴张的老大,不可思议道:“你居然是——你们居然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他本是冲着方氏去的,可是话到一半却又突然转向了皇帝,慷慨激昂道:“父皇,这个女人居心叵测,杀人越货隐藏至深,分明就是图谋不轨,父皇一定不能姑息,要将她的用意底细全部查问清除了。她这身份——”
他说着,就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一撩袍角,正对着皇帝的御案跪了下去道:“父皇,也好在是发现及时,否则真要这居心叵测的女人混淆我皇室血脉,万一她心念旧主有所图谋的话,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淳于氏对大荣梁氏一脉都是死忠的,更遑论这方氏的身份还如此特殊,占据了密卫指挥使一职,简直想来就叫人浑身冒汗。
一旦她心念旧主,万一真叫她的儿子登临帝位——
保不准皇帝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一转手就要还给梁家人的!
虽然褚易民有刻意将问题渲染夸大的嫌疑,但无可否认,眼前问题的确是十分棘手。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死死的盯着方氏的头顶。
他不说话,褚易民却不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面上转而带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扭头看向了褚易安道:“皇兄,你一向稳健,怎么居然会出了这样的纰漏?莫名让这样的女人近了你的身,还险些酿成了祸事,这万一真要出点什么事,你要如何对父皇交代?又如何对得起我们褚家的列祖列宗?”
方氏的事,不管褚易安知不知道,只从一般人的思维上推断——
褚易民是料定了他一定会撇干净的。
勾结前朝余孽?谁的脑子坏了才会把这屎盆子往自己脑门上扣?
现在他并不指望着一举扳倒褚易安,只要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给方氏坐实了也就够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彻底毁了褚琪枫了。
那么就算褚易安能顺利继位又怎样?就算他正值盛年,日后还能孕育出子嗣来承继大统,可远水救不了近火。
褚琪炎是绝对有机会拔得头筹的!
褚易民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作响,消沉了许久的斗志突然全线引燃。
皇帝也看向了褚易安,在等他表态。
褚易安又喝了口茶,方才放下了茶碗。
他起身,却没有给皇帝行礼请罪,而是弯身,亲自搀扶了方氏起身。
所有人都俱是一愣。
就连方氏,也是浑身僵硬,有些诧异的没有反应过来,神色复杂的缓缓抬头看向了他,低声道:“殿下!”
她从来就不怕死,甚至于也随时都准备着这一日的到来。
毕竟眼下只是她的身份被揭露出来——
这已经比她预期之中好的太多了。
褚易安没有说话,将她拉起来之后才终于转身看向了皇帝,淡淡一笑道:“不过一点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原来我也就是怕父皇你会多想,所以才没敢对您坦言,不想最后还是弄巧成拙,反而更让您误会了。不过就是儿子收了个女人罢了,实在不想小题大做,再叫父亲困扰。”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褚易民却是一个激灵,直接脱口嚷了出来,“你说什么?你早知她的身份有问题?你明知道她是前朝余孽,居然还替她遮掩身份,将她带入我们皇室,还收做了枕边人?大哥,枉费父皇一直以来是那样的信任你倚重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信任的吗?”
褚易民原来只是惊诧,可随后就发现了突破口,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就连在称呼上也直接喊成了“大哥”,而忘记了按照两人如今的身份,他原是该称呼皇兄的。
皇帝此时的心思千回百转,只是面色阴郁的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听了褚易民这话,褚易安一直平和的面孔上突然就毫无征兆笼罩了一层寒霜,冷笑了一声,严厉的斥责道:“老二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前朝余孽?本宫知道你与我向来不对付,你就是落井下石也要看好了分寸,可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说的。”
“她出自前朝——”褚易民下意识的反驳。
“她是出自前朝,那么你又出自哪里?”褚易安却根本就没等他说完就已经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西越一国本来就是夺权自大荣,兰幽她是生于前朝,若是这样就要被冠以余孽之名,那么本宫今日倒是要问问你,父皇登基以前也还做过大荣的元帅,你是不是也要给父皇冠一个居心叵测的余孽之名?”
他这便就是在挑字眼了。
褚易安为人稳重,很少会有这样当面发火的时候,虽然他这举止反常,不过却也无可厚非——
毕竟“前朝余孽”这字眼太过严重,是牵系了他东宫满门性命的。
这个时候他若是还不愠不火的对待,那才是不正常呢。
褚易民一听他搬出了皇帝来,一下子就慌了,赶忙辩驳道:“你这是欲加之罪,我几时说过父皇——”
“都给朕闭嘴!”皇帝夺权自前朝,说起来这本身就是背主的行径,并不光彩,见到两人口无遮拦,顿时就恼羞成怒的大声喝止。
“儿臣无状,请父皇恕罪!”褚易安两人各自跪下请罪。
皇帝的目光阴测测的盯着下面,开始发问,“你说方氏的身份有问题你早就知晓?你明知道她的身份有问题,又为什么对朕瞒而不报?别说是老二小心眼儿,你这举动本身就是招人怀疑的,老大,你做事一向稳妥周到,这么多年来,朕一直都信任你重用你,今日这件事你上,你势必要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父皇,您也说了,兰幽她的身份特殊,今时今日时过境迁的曝出来都犹且要掀起如此之大的风波,当初天下未稳之时,儿臣若是对您道明实情——怕是您定要将她当场赐死才能罢休的吧?”褚易安道,面色坦荡,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苦涩,“父皇,儿臣早就说过了,她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当初更是不惜背主追随,就算她的出身颇受非议,但她对儿臣有恩有情,儿臣辜负不得。儿臣做不得那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情来,故而欺瞒父皇,遮掩了她的身世,父皇今日要追究儿臣的欺君之罪,那儿臣尽管领受就是。只是兰幽她追随儿臣多年,一直都本分处事,如今清修在外,更不曾有过任何逾矩,哪怕只是看在琪枫和浔阳的面子上,她的事,都请父皇宽恩,莫要追究了!”
褚易安话已至此,褚琪枫和褚浔阳两人也都心有灵犀,赶忙自座位上起身,给皇帝跪了下去。
“陛下,也许真的是父亲和母妃他们早年思虑不周做错了事,可对琪枫和浔阳而言,世上无带不是的父母,恳请陛下息怒,从轻发落。”褚琪枫道,郑重的给皇帝磕了个头。
褚浔阳抿着唇角,随着他的动作,也是机械化的伏地叩首,可是这一刻,却是心思烦乱,完全听不到这御书房内这些人的争执之声。
这会儿她已经顾不得去考虑方氏到底是心系旧主,还是因为对褚易安心生情愫而疯魔癫狂了,她只是十分了解自己父亲的为人,他既然满心满脑子唯一惦记着的人就只是梁汐,那么又怎么可能在她身后,又去和她曾经的贴身婢女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所以,不管她是不是梁汐的女儿,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
她和褚琪枫两个,都不可能是方氏所生。
不管他们是谁,但却绝对都不会是褚易安的骨肉!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方氏却暗中出手杀了褚琪晖!
是直到了今时今日的这一刻,褚浔阳才终于读懂了褚琪晖死去的那个夜晚,褚易安脸上的悲凉和褚琪枫一直都无法释怀的歉疚!
他那歉疚,的确是因为方氏杀了褚琪晖,但更是因为——
因为他们,父亲,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
虽然当时出手的是方氏,但真要细算起来——
褚浔阳缓缓垂眸看向自己压在地面金砖上的双手,心里突然就涌上了无限悲凉的情绪。
是他们,是他们一起联手杀死了父亲唯一的儿子!
那个时候,她虽然也觉得遗憾,但是想着还有褚琪枫在,对父亲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可是现在——
试想当初,父亲在看到褚琪晖身死的时候,那心境——
该是何等的荒凉和悲痛!
即使再如何的不成气候,那——
也终究是他的儿子,他存留于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可以不对他期望过高,但至少——
也是希望他能一直平安的活着的吧!
可是因为她,或者是为了褚琪枫,他们却让父亲经受了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埋葬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不仅如此,却还连痛都要深埋于心底。
因为,他还在不遗余力,竭尽一切的要守着这个秘密,将她和褚琪枫都作为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对待,以此来保护,继续铺平了他们后面的路。
这些事,她之前是不知道,褚琪枫是无可奈何,但方氏——
她却一定是什么都清楚明白的!
明知道褚琪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她居然还能下此狠手!
以前方氏对她冷漠以待的时候,褚浔阳只觉得无所谓,哪怕是后来方氏对她下了杀手,她也都觉得她那是为了替自己的儿子不平,也觉得可以理解。
她是不喜欢方氏,但却从不曾憎恨。
可是直到了今天,她才忽而发现,自己对这女人简直是深恶痛绝,恨不能立刻亲手杀了她!
她可以冷血无情,她也可以滥杀无辜,可是她可以荼毒任何人,却唯独不该这样来对父亲的!
褚浔阳觉得她这一生还从不曾这样的憎恶过一个人,也从不曾这样的憎恨——
她自己!
因为在这件事上,她是始作俑者,并且如果不是为了维护她,褚易安又何须如此隐忍,一心的栽培褚琪枫?
父亲的苦心她一直都明白,他或许根本从来就不屑于这个皇位,可是他却在不遗余力的培养褚琪枫。
因为——
只有褚琪枫继位,占据了这天底下最高的位置,掌握生杀大权,这样——
她才是安全的!
为了她,父亲已然是委曲求全到了极限。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蓦然发现——
或许,自己根本就不配去承受他的这份用心良苦。
父亲做这一切的初衷,就只是为了保住梁汐留在的最后的血脉,而她——
她真的就是梁汐留下的那个孩子吗?
如果她是,她还能违心的让自己继续装作不知情的接受这一切的赠予,可如果——
如果她根本就不是呢?
那就太可怕了!
那一刻,褚浔阳心乱如麻,想着自己这前后两世对父亲的亏欠,顿时泪如雨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坠落,一滴一滴的砸裂在地面的金砖之上。
她一直不吭声,旁边的褚琪枫隐隐觉得怪异,稍稍侧目看过来,见到地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水迹,顿时就是心口一揪。
“浔阳?”他压低了声音低低的唤她,神色愕然。
自己的妹妹有多坚强,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心明如镜,这一刻褚琪枫便是脑中灵光一闪,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虽然他不觉得褚浔阳会知道些什么,但是她这个样子,却分明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褚浔阳的眼泪只是无声的落,她不抬头,就谁也看不到。
可是褚琪枫这里却顿时就惊慌失措的乱了手脚,满面忧虑疼痛的看了过来。
皇帝坐在高处,敏锐的察觉了异样,目光越过褚易安和方氏二人扫过去一眼。
褚浔阳索性就擦了把眼泪,抬起头,事不关己的对案后的皇帝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皇祖父,孙女儿有点不舒服,可否容我先行退下?”
这个孙女儿的性情爽朗,皇帝也是头次见她这样,倒是真的以为她是不舒服。
“嗯!”皇帝沉声点了点头,侧目对李瑞祥道:“你先带她到偏殿休息吧,去找个太医过来给她瞧瞧!”
“是!”李瑞祥答应着就要往下走。
这一点便是正中褚浔阳的下怀——
她现在心乱如麻,存了满脑子的疑问,直觉上,她总觉得李瑞祥应该能解她的部分困惑。
“浔阳告退!”褚浔阳起身,勉强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刚刚落泪之后,她的一双眸子氤氲了一层水汽,长长卷翘的睫毛上也欲坠不坠的挂了些细小的晶莹,让她惯常看上去明媚又张扬的面孔此刻看起来却带了几分委屈的柔弱,盈盈一笑间,便似是她睫毛上的水珠垂落,坠入了谁的心湖。
似是心尖儿被什么轻轻拨动,骤然颤抖了一下,褚琪炎的目光不觉的微微一沉,突然开口道:“大总管还是留下来服侍陛下吧,就两步路,我送浔阳过去!”
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根本就不能争执,否则立刻就会引起皇帝的警觉。
褚浔阳心中暗恼。
李瑞祥的步子一顿,回头去看皇帝的反应。
褚琪炎已经举步走了过来。
褚浔阳的心中微微一动,自地面上起身的时候却突然似是晕眩的晃了晃身子。
“浔阳!”褚琪枫会意,赶忙跟着起身,就近一把扶住了她,皱眉道:“怎么了?”
褚浔阳原来不过就是在做戏,可是听到他关切的声音,忍不住就是眼圈一红,干脆就把脸往他怀里一藏,哽咽道:“我头疼,哥哥送我出去吧!”
“嗯!”褚琪枫点头,扭头对皇帝道:“陛下,我先送浔阳去偏殿,片刻就回!”
皇帝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顺势一挥手。
褚琪枫却是谁都没看,直接就把褚浔阳拦腰一抱,转身就大步朝殿外走去。
褚浔阳顺势又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不叫任何人看到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褚琪炎的脚步顿在半途,虽然心里在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们是兄妹,这无可厚非,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他却骤然发现——
不仅仅是延陵君,就是褚琪枫的存在居然也叫他嫉妒到近乎发狂。
他们都能最近距离无止境的靠近她,得她倾心相待的所有依赖和信任,却偏就是他和她,他们之间,仿佛是从他真正开始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对他所持的就是深深的冷酷和恶意。
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这殿中冷寂,心里整个人空落落的,莫名觉得落空,但转念又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全然找不到出口。
*
褚琪枫抱着褚浔阳大步从御书房出来。
外面大片明媚的秋阳洒下暖人的光辉,瞬间就将方才在那殿中所感受到的沉闷压抑的气氛驱散无踪。
褚琪枫的步子在殿外的台阶上顿了一下,垂眸往怀里看了眼。
褚浔阳的手用力拽着他的衣襟,仿佛故意为了躲避什么一样,还是不肯把脸露出来。
心里无奈的叹一口气,褚琪枫就又重新举步,脚下转了个方向,往旁边相邻的偏殿行去。
那旁边说是偏殿,但皇帝的地方,自不是旁人可比,同样也是一间异常宽敞,装饰的华丽大气的宫室。
褚琪枫没有去里面的寝殿,而是抱着褚浔阳进了旁边一侧的暖阁,将她放在了临窗的一张睡榻上。
阳光隔着窗纸照进来,金黄色的褥子上面都是一片暖晕融融的微光,看上去分外的静谧又美好。
褚琪枫一边弯身把褚浔阳放下,一面对跟进来的宫婢吩咐道:“去打热水拿帕子来,再叫个人去请太医,去看看御书房有什么现成的点心拿一点来,不要太甜的,再去端两杯茶来!”
他一叠声儿的吩咐,刚好是把跟进来的四名宫婢遣散了。
“是,郡王爷!”宫婢们应声,匆匆转身去办。
褚琪枫安置褚浔阳坐下,这才稍稍抬眸看向她的脸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褚浔阳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刚一对上他忧虑又温和的一双眼,刚刚止了片刻的眼泪就又汹涌而至,哽咽道:“哥哥!”
褚琪枫看在眼里,瞬时就慌了。
他矮身在那榻上坐下,有些慌张的抬手去擦她脸上泪痕,一面更是眉头拧的死紧,声音低沉的责难道:“哭什么?一点小事而已,天又塌不下来!最近怎么倒是出息了,越长越回去,也学着人家姑娘掉眼泪了!”
他的语气很轻,根本听不出半点责难的意思来,反而是那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苍蝇。
褚浔阳看着他熟悉温柔的眉眼,心里就更是莫名的恐惧和难受。
“哥哥我——”褚浔阳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最终的感觉却是无话可说。
现在她能说什么?去问褚琪枫是不是知道他们兄妹的身世?去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方氏的底细?还是问他褚琪晖的那件事,最终是要如何善后的?
褚易安应该是完全的信任方氏,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有怀疑过褚琪晖那事会和她有关。
可这世上真的会有永远的秘密吗?一旦有一天真相撕开——
褚浔阳几乎不敢去想,到时候他们应该怎样去面对父亲!
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和杀身之祸养育了他们整整十五年,而他们给他的——
却是这样近乎丧心病狂一样的回报!
只要想想都觉得心虚和痛悔。
只要一想到褚易安,褚浔阳的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的又往外涌。
她不敢再让褚琪枫给她擦,直接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然后方才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道:“哥哥,我害怕!”
褚琪枫还是有史以来头次见到她这样多的眼泪,整颗心都被她身上这种浓烈悲伤的气息浸泡着,只觉得心中酸涩疼痛的厉害。
他抱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脊背,面上表情始终沉静如常,唯独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内敛沉淀,一片漆黑。
褚浔阳抱着他,哭了许久,直至最后哭的累了,没了力气,靠在了他怀里。
宫婢端了热水送上来。
褚琪枫湿了帕子,一点一点亲手给她把哭花了的脸打理干净。
温热的水汽焐在皮肤上,随着褚琪枫手下温柔的动作,那种暖暖的热气仿佛就慢慢晕染到了心底,让颤抖不已的心脏也跟着被焐热,心情慢慢的平复,心里心外都暖暖的连成一片。
褚琪枫把用过的帕子扔回水盆里,垂眸看到褚浔阳重新恢复清明透彻的眸子正盈盈闪烁的看着他,就是轻笑了一声,道:“哭够了?瞧你那点出息!”
褚浔阳枕着他的腿,对上他的眸光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就势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把脸转过去嗅他衣物上面淡淡的檀香味儿,满足的呢喃道:“哥哥,有你在就好,有你在——真好!”
褚琪枫无声的笑了笑,手指穿插而过,揉了揉她的发丝,刚好外面宫婢端着粥和几样点心进来,就顺手把她捞起来。
“你早膳也没用吧,趁着这会儿得闲,先垫垫肚子!”褚琪枫道,说完也不等褚浔阳表态就取了粥碗塞到她手里。
这个时候,任凭是谁,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可是看着身边这少年温和沉静的面孔,褚浔阳却是莫名的心安,双手捧了碗,默默的用膳。
褚琪枫取了筷子,挑了她喜欢的煎包和糕点夹给她。
旁边的窗子是关着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就带了几分迷蒙,并不十分的灼人,只是暖暖的叫人沉溺。
兄妹两个同坐在一张榻上,完全摒弃了彼时隔壁御书房内剑拔弩张的对决和争斗,室内饭香弥漫,只似是和过往一样,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晴朗好天气。
待到觉得褚浔阳吃的差不多了,褚琪枫就叫人收拾了。
褚浔阳漱了口,放在旁边的茶水已经半凉,倒是谁也没有去动。
“你要是不想过去,就在这里等着太医过来。”看着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褚琪枫还是不得已的转回了正题。
褚易安和方氏那边,褚浔阳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犯怵,想要远远的避开此事。
可是此刻她的心中却有太多的谜团需要有人开解,并且皇帝那人辣手无情,不能亲自确认那边的情况她也不能放心。
“我没事了,和你一起过去吧!”定了定神,褚浔阳露出一个笑容。
褚琪枫也没劝她留下,只就弯身捡起她的短靴要帮她穿。
褚浔阳有点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脚,自己抢了靴子来穿。
褚琪枫也不勉强,坐在旁边看着,待她翻身下榻,方才站起来帮她整理衣物。
都打理好了,他上下将妹妹的装束审视了一遍,最后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笑了笑道:“一会儿别再动不动就哭鼻子掉眼泪了,大庭广众的,别丢人!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在,都有哥哥给你顶着呢!”
方氏做的那些事,他所承受的压力绝对要比自己大的多。
褚浔阳看着他,心情复杂。
她以前就只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所以总觉得对父亲亏欠的很多,可是现在扑朔迷离,如果只是她多想了也还罢了,可如果她之前的推论是真的,那么——
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知道的事情明显要比她多的多,这些年来,他又得是要有怎样一颗刚柔并济的心房,一则来承受那些非人的压力,却又时时刻刻用了最大的诚意和真心来对待父亲和自己!
如果说她过的艰难,那也只是在重生归来的这一年时间之内,可是褚琪枫——
这前后两世,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刻,再看着他温和好看的眉眼,褚浔阳就只觉得心疼。
无关血缘,这个少年,就是她一辈子的亲人。
“嗯!”看着他,褚浔阳的心里就觉得莫名的踏实,拉过他手,用力的攥了攥,点头道:“哥哥也有我在,我和你,永远都是站在一起的。”
褚琪枫愣了一瞬,总觉得她这话是别有深意,但却没有容得他细细琢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吵闹声。
兄妹两个对望一眼,一前一后走出去,站在偏殿门口的台阶上,却见远处有两个女人已经被拉扯着到了皇帝的御书房门口。
那两个女人不是别人,一个是褚月妍,一个是以前雷氏身边的心腹桂嬷嬷。
当初褚浔阳是懒得和那没脑子的褚月妍计较,直接将她送出去,放在了城外的皇庄上眼不见为净,而雷氏自己偷跑回京城寻了死路,那段时间又接二连三的出事,她的人褚浔阳也就没顾得上发卖出去。
“怎么回事?”褚浔阳的眉头一蹙,心里就先生起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陛下做事滴水不漏,派兵围困东宫的同时肯定也差人去了城外的皇庄。”褚琪枫道,负手而立,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看着前面被侍卫提着还想挣脱的桂嬷嬷,再看一眼不住和侍卫撕扯,跳脱不已的褚月妍,眼底突然目光一冷,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
这两个人会出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放开,我是堂堂郡主,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谁让你们动我的!”褚月妍尖声道,一再试图挣脱侍卫的钳制,却奈何力道相差悬殊,完全的无能为力。
她气的恼了,就又扯着嗓子大声道:“放开!我有天大秘密要向皇祖父禀报,皇祖父马上就要召见我了,你们对我无礼,我定要诛你们九族!”
听她这话,倒像是要马上就要取悦圣心,立功得宠了一样。
褚浔阳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只是目光扫见旁边瑟瑟的跟着的桂嬷嬷,脑中突然有一道惊雷掠过,说不上具体缘由,却有种莫名的危机感突然袭上心头。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果然就听那褚月妍有恃无恐的继续嚷道:“皇祖父,方氏那贱女人居心不良,她混淆皇室——”
褚浔阳的心里咯噔一下,褚琪枫也是勃然脸色,两人不约而同的就要快步往台阶底下走,却奈何暗卫办事周到,携带褚月妍二人进宫的路上就已经提前让人给皇帝传了消息,这会儿已经有侍卫出来,冷声道:“吵闹什么!皇上宣你二人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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