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启自请南下的事,崇明帝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整个京城之内却已经开始低调的准备太子大婚的相关事宜。
因为太后刚刚仙逝,南华皇室的规矩,虽然孙子辈的只要有皇帝特许,守孝二十七日就可除服,但这也毕竟是件大事,所以风连晟就奏请崇明帝,一切从简了。
好日子是定在十一月廿三,钦天监测算出来的黄道吉日,皇室大婚的仪式都在晚上,但是宫里宴请百官命妇的喜宴正午就开席了。
延陵君和褚浔阳是不同席的,两人在御花园里要分手的时候,延陵君还是很不放心,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叮咛,“今天是人家娶媳妇,不关我们的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只看着就好,别掺和!”
褚浔阳越发受不了他喋喋不休的唠叨,不满的刚要顶回去,延陵君却已经黑了脸,严肃的指了指她的肚子。
褚浔阳这个即将做人娘亲的人,到底还是心虚,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只能生咽下去,改口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延陵君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敷衍,但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好在是褚浔阳身边有青萝和桔红等人跟着,他这才能够勉强放心,转身往前面的一所宫殿行去。
褚浔阳带着几个婢女继续往御花园深处走。
十一月底,已经是冬日里的天气了,虽然南华的气候比起西越要温暖许多,但是因为湿气重,冬天里反而叫人觉得更难受。
这个季节,就是御花园里也没什么风景好看,褚浔阳百无聊赖的走着,不经意的一抬头,却见前面的一条小径上正好埋头拐过来一个人——
恰是二皇子风启。
风启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她,脚下步子不由的微微一滞,然后才若无其事的迎着走过来。
“二殿下,好巧,您怎么会在这里?”褚浔阳愣了一瞬,就含笑迎上去。
她挺着个大肚子出门,走路都觉得不自在。
因为现在她那肚子已经隆起的十分明显的,风启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在她肚子上打了个璇儿。
他似是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身边跟着的铁方却很紧张,忙是不动声色叫了他一声,“殿下,前面的宴会就要开席了!”
风启飞快的收摄心神,勉强自己将视线移到了褚浔阳脸上,这才神色淡淡的回道:“我送父皇回寝宫更衣,正要往宴会那边去,少陪了!”
说完,就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匆匆错过褚浔阳身边就要往前走。
褚浔阳隐隐觉得这人的情绪似乎不太对,但要捕捉的时候,却又窥测不到什么,只是刚好想到他要南下的那个传言,就忍不住回头叫住了他,“二殿下!”
风启脚下的步子一顿,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方才转身,“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本宫听说您向陛下请命,要代替太子殿下南下麒麟山脉督战,不知道具体的行期定下来了吗?”褚浔阳道,款步往他面前走过去两步。
“具体还没说,不过今天喝完连晟的喜酒,应该就差不多了。”风启道,只礼貌的回了她的话,然后再就一个字也不多言。
褚浔阳看着他,总觉得这人和自己之间有种莫名疏离的感觉浮动,很有几分拘束,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虽然这话我说的有点晚,但是太后娘娘的事,请您节哀顺变吧!”
“嗯!”风启点了下头,脸上表情还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又等片刻,见她再没了后话,就略一颔首,继续转身前行。
褚浔阳抿了唇角,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却是久久未动。
“公主?”青萝对她的心思大致是能料到一些,就试着开口道:“您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跟二殿下说的?”
如果只是为了劝他节哀顺变,褚浔阳根本就不会在风启明明已经错过去了之后还再拦下他。
褚浔阳缓慢的回过神来,从远处收回了目光,脸上却呈现出一种十分凝重的神色来,“嗯——”
她点头,才要说什么,就听到身后几个女人寒暄的声音和一大串的脚步声。
回头,就见晚了他们一步进宫的宣城公主和另外的几位命妇一起谈笑着从后面过来。
宣城公主的面容庄肃,就是这样大好的日子里,也没有刻意的表现出怎么样的喜色来。
褚浔阳的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她的身上,这才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道:“镇国公府外面遇到他的那个晚上,宣城公主的举止十分奇怪!”
那一天,五皇子风梁要强行拿她入宫,玄尘公主那几乎可以说是神兵天降的突然出现,并且态度强硬的维护阻止。
这件事,完全不符合她的处事作风,褚浔阳一阵耿耿于怀。
被她一提,几个丫头也想起了这茬儿。
“公主您是怀疑——”桔红的反应最快,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
“她是被人请去的?是风启?可是——”褚浔阳思忖着道。
她可以十分的确定,那天宣城公主的出现不是偶然,但就算是风启,想要煽动她出面——
风启是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可她这样的一个人,又会有什么样了不得的把柄能落到风启的手里呢?
褚浔阳的话还不及说完,后面宣城公主那一行人已经走到近前。
“哟,这不是定国公主吗?方才咱们都还在说呢,宣城公主殿下真是好福气,府上又要添丁了!”正在和宣城公主寒暄的夫人笑眯眯道,本来似是想要来拉褚浔阳的手以示亲近,但是手探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就又缩回去,只关切问道:“公主的肚子有五个多月了吧?瞧着您的气色不错,这孩子当是十分乖巧的吧!”
“这段时间是好些了,大概是前面那时候折腾的累了吧!”抬手不打笑脸人,褚浔阳和和气气的回了一句,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宣城公主正盯着她的肚子,似是失神了一瞬,但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便又若无其事的转开了视线道:“君玉已经去了前面入席了吗?”
“是啊!他去了那边,我就在这里等着祖母了!”褚浔阳道。
因为开宴的时间就要到了,一行人也就没有再站在这花园里闲谈,继续往前走去。
这天风连晟大婚的喜宴进行的十分顺利,后宫没了皇后揽权,良妃又因为受到儿子的牵连,整日里称病躲在寝宫里不见人,其他人也都十分的本分小心,一喜酒宴摆下来,算是宾主尽欢。
酒宴进行了约莫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黑的快,撤席的时候外面已经能见出明显的夜色来了。
因为这中间隔着举行大婚仪式的吉时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空当,命妇们就三五成群的在这宫殿周遭散步。
褚浔阳挺着个大肚子,不愿意四处乱走,就在门外回廊的尽头选了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吹风,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浅绿突然低呼一声,隔着眼前花圃,指着远处的池塘方向道:“桔红你快看,那里的人——是不是繁昌公主啊?”
几个人齐齐的循声望去,夜色弥漫,就着四处廊下的灯光,依稀可辨那池塘边上站了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撕扯在了一起,影影绰绰的,其中一个——
的确是曾经往镇国公府走动过的四公主繁昌。
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人女人的身影也有点儿熟悉,但一时却没什么印象。
那两人撕扯在一起之后,大概是两人的婢女感到,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人影乱走,间或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
这天是风连晟大婚的好日子,繁昌公主又不是个不懂事的,这件事十分的蹊跷。
“桔红,你去看看!”褚浔阳皱了下眉头,给桔红递了个眼色。
“是!公主!”桔红领命,手一撑,刚翻过栏杆,突然就听那池塘边一声尖叫冲天而起,“啊!救命啊!公主——公主!快来人救救我家公主啊!”
混乱中,有杂乱的水声响起,当是有人失足落水了。
桔红连忙提了裙子奔过去。
想着繁昌公主到底是风启的亲妹妹,褚浔阳略一迟疑,就站起身来,“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两个丫鬟扶着她从回廊的另一边绕过去,等他们转过花圃到那池塘边的时候,那里已经闻讯赶过去了很多人。
繁昌公主怔怔的站在池塘边,脸色隐隐泛白,神情之间还有点恍恍惚惚的恐惧,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破开一个冰窟窿的水面。
彼时已经有三个会水的嬷嬷跳下去水中摸索着救人了,另外还有好些个侍卫太监找了工具试图冰面凿开一些。
“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落水了?”崇明帝的一位妃子惠嫔匆匆挤过人群,见到呆立在水边的繁昌公主,就用力的揉了揉胸口,刚要过去拉住她的手问两句,旁边一个婢子突然哭嚎着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道:“娘娘!惠嫔娘娘快救命啊!是我家公主,我家公主被四公主推到水里去了!”
惠嫔本来听到有人喊公主落水,就吓的魂飞魄散,好不容易看到繁昌公主没事,才刚松了口气,闻言登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白着脸道:“你不是宁平的那个——”
那是三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
“娘娘!快救救我家公主吧!”那宫婢吓的不轻,涕泪横流,不住的在她脚下磕头。
今天是风连晟大婚的日子,就算只死个奴才,那也是大大的不吉利,如果哪位主子再要有个意外,一旦龙颜大怒,几乎所有人都要跟着受波及。
“快!都还愣着干什么,还有水性好的没?再下去几个人,务必赶紧把公主救上来!”惠嫔打了个寒战,连连挥手。
又有两个会水的宫女跳下去,可是这大冬天的,池水冰凉刺骨,在水里手脚都伸展不开,再加上又是在晚上,水里的人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把落水的三公主给捞上来。
“公主,从事发到现在,这都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就算把人捞上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青萝凑近褚浔阳耳边,轻声的说道。
褚浔阳的面容沉静,默然不语的又看了繁昌公主一眼,然后侧目给身边的桔红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桔红立刻会意,小声道:“繁昌公主身边的婢女已经去通知二殿下了。”
这一次的事,绝对不是意外,因为——
出事的人,是三公主!
那女人当初可是参与了在四王府门口行刺太后的的布局的,当时褚浔阳和延陵君猜测她是风邑的人。
这个女人会选在这个日子里轰轰烈烈的发生意外,绝对是有人刻意安排。
因为事情的始末尚未明了,褚浔阳也没出面,只在旁边冷眼看着,惠嫔等人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也没见能把三公主打捞上来,就知道是凶多吉少,不觉得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娘娘,还是赶紧找个人去通知皇上吧!”她身边嬷嬷小声的提醒。
“对!对对对!”惠嫔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才要吩咐人去请崇明帝,远处风启刚好已经匆匆赶了来。
“听说这里出了意外,怎么样了?”风启问道,直接从人群里挤了进去。
繁昌公主本来已经呆若木鸡的站了许久,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就红了眼眶,转身就扑到他怀里,手指颤抖不已的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见过二殿下!”惠嫔等人纷纷屈膝行礼。、
“都免了吧!”风启道,安抚性的拍了拍繁昌公主的手背,然后先强行拉开她的手,走到那水塘边,往那水面上看去,一面神色郑重道:“落水的是宁平?人还没救上来吗?”
“这黑灯瞎火的,已经下去六七个人了,还是没消息!”惠嫔道,见到风启在这里,她倒是有了点主心骨,心焦不已的看着那水面道:“可是这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一直没能找见人,恐怕是——”
“凶多吉少”四个字她没敢说出口,只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风启的脸色。
宁平公主的那个婢女也没想到先赶过来的会是繁昌公主的亲哥哥,一时间有点儿傻了眼,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大声说道:“二殿下,是四公主推我家公主下水的,这样冷的天气,我家公主若是要有什么闪失——您可要替我家公主做主啊!”
她说着,就悲痛欲绝的拿了袖子抹泪。
“皇兄,不是的——”繁昌公主急切地想要摇头解释,就在这时,冬天的天空上突然炸开一道亮丽的七彩烟火,然后紧跟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礼炮声和由远及近敲敲打打的落户生唢呐声,这冬夜里清冷萧索的气氛,只在一瞬间就被渲染热烈到了极致。
“这——前面的大婚庆典要开始了!”惠嫔急的额上冷汗直冒,期期艾艾的看着风启。
宁平公主的那个婢女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提着裙子爬起来,拔腿就要往前朝的方向跑。
“给我按下她!”风启冷声说道。
铁方一个箭步上前,扯着那宫婢的后衣领就将她拽回来,摔在了风启脚下。
那婢子被摔的七晕八素,捂着胸口直哼哼。
风启的目色微凉,居高临下的俯视,冷冷道:“你要去做什么?”
“我——”那宫婢被他吓的浑身一抖,忍着痛爬起来,重新跪好,还是不服气的梗着脖子道:“我家公主出了意外,奴婢要去向皇上禀明此事,求她为公主殿下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风启冷嗤一声,“当真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宁平的人现在姑且都还没找到呢,你就说要主持公道?这是咒着你家主子死吗?”
那婢子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太过急切了一些,可是谁都知道风启和繁昌公主的兄妹感情好,风启在这里,势必要帮繁昌公主压下此事的。
“我——我——奴婢——”这位二殿下发起怒来的样子,虽然不见怎么样的严厉,但是却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叫人头皮发麻,那婢子的眼神混乱,支支吾吾的不不敢再顶嘴。
风启才不和她这样一个婢子浪费时间,直接对铁方道:“先绑起来!再拿本王的令牌去调派一队御林军过来,把这整个院子都先围了,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这个命令,其实是在他人往这边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
且不说宁平公主的死将要牵扯出些什么,只就今天这样的日子,这个消息一旦传到崇明帝的耳朵里,就立刻要起波澜。
并且风连晟大婚,绝对不能触了这件事的霉头。
褚浔阳本来还在纳闷,有人要利用三公主这么个女人的死还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听了风启的这个命令才恍然顿悟——
风连晟是一国储君,他的婚事居然几经波折,先是意图联姻西越,最后不了了之,后来陈皇后为他定了华家千金,怎又出了华城叛乱谋反的事故,如果这一次,他的婚礼上再出了晦气——
他就绝对会成为朝臣百姓诟病的对象。
这个人,到底是要如何的为君不仁,才能引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天谴,叫他的婚事频频受挫?
这个印象一旦形成,这对这座王朝以后的统治,就是大大的不利。
可是——
就算风启的动作够快,先围住了这里封锁消息,也就算是他可以将今天事发现场所有的奴才都灭口,可是在场的人里面还有好些个命妇千金,但凡是有一个活口从这里走出去,就难保这个消息不会随后走路。
褚浔阳拧眉沉思,也只不过一瞬的功夫,就是豁然开朗。
果然,这个时候,就听那池塘斜对面的岸边一阵人声熙攘。
“咦?这里怎么有一个人?”
“快去看看!拉上来!拉上来!”
“呀!是三公主殿下!”
“殿下?殿下?您醒醒?还有气,快去传太医,快找太医过来!”
“那边的几个,快把外衫脱下来,给公主御寒!”
……
那里先是两个侍卫太监在叫嚷,后面又有几个干练的婆子围拢过去,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他们合力从水里拖出来一个什么人来,又用衣服裹了,在岸边不住的晃动她的身体,那个人也似是有了复苏的迹象,隐隐的抬了抬手,有气无力的说了点儿什么。
褚浔阳的眸子闪了闪,重新看向风启的时候,视线中就多了几许玩味。
“那是——”惠嫔还有点没能马上清醒过来,盯着那边看了好半天,才露出一个似是欣喜,又似是不可置信的深情来,“三公主没事了吗?真是谢天谢地!”
她连忙就要跑过去查看,这时候天空中就又有几朵更大的烟花炸开。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风启似是抿唇权衡了一下道:“前面大婚的典礼就要开始了,一点有惊无险的意外罢了,暂时就不要告诉父皇知道了,等到连晟大婚之后,本王会带着反常和宁平一起过去当向他解释!”
惠嫔自是巴不得有人担下这个责任,自是一口答应。
其他的命妇当中,也不是每个人都信了风启的话,风启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今天,他必须把这整件事一力压下,于是紧跟着就是话锋一转,语气微凉道:“诸位夫人,今天在这里让大家受了惊吓,本王很抱歉,不过今天是连晟大婚的好日子,如果哪位因为受惊而语无伦次,坏了其他客人的兴致,那就不好了。如果哪位还是觉得身体不适,出了整个院子,可能会忍不住的乱说话,本王这就安排偏殿给她稍事休息!”
他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把这件事的风声传出去。
一众的女人都被他的声色俱厉吓的一抖,连忙点头称是。
风启放了他们离开之后,褚浔阳最后才走上前去,这一次就单刀直入道:“有一句话,我本来不想问的,你——是不是拿住了宣城公主什么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