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俯冲而上,又急转直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
在大家惊呆的小眼神中,皇帝又拍了一下桌案,震得折子原地弹起又落下。
“敢想出这主意,此子的胆子,是朕在年轻一辈中见过最大的!”
杜隆看出皇帝并没有动杀念,于是趁机道:“陛下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老臣原以为还需跟陛下细细讲解的。”
“如此精妙的变革方案,当自行细细品味才有滋味。”皇帝朗声一笑,显得十分上头,随即拿起折子对杨吉等人道:“来,也分你们一同品品这滋味。”
太监又将折子转递给杨吉。
杨吉翻开折子时,庞维等同僚也纷纷凑过头,想要一窥究竟是什么绝世妙策,能让圣上如此失态。
他们大多能做到一目十行,尤其是杨吉,几个呼吸间,就把全文过了一遍。
然而,他经过短暂的上头,当即就下头了!
把折子递给庞维,杨吉立即作揖道:“陛下,此法可谓离经叛道,万万不可行之!”
庞维等人的脑筋稍慢,匆忙看了个大概后,也立刻圈出了重点:拆分刑部!
二话不说,他们也纷纷谏言:“请陛下三思!”
皇帝一挑眉头,凝声问道:“怎就不妥了?”
“刑部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自古有之,如此变革,刑部实是名存实亡,恐天下律法崩坏!”杨吉断然道,心里面对余闲的标签又多了一个“离经叛道”。
“青衫公此话或是有失偏颇了吧。”
杜隆早知道此法会遭到杨吉等儒家学派的强烈反对,心里早有腹案,当即反驳道:“青衫公说刑部的职权,自古有之,请问,这古是有多古?”
“已有几千年之久!”杨吉回道。
“那圣人可曾在圣殿石壁上刻有如此设立刑部的启示?”
“……”
杨吉等人略微缄口。
这个细节,余闲也曾注意到。
政治体制方面,先人们并没有详说,只粗略提及了一套后封建时代的体制概念。
比如皇权应当牢牢掌控天下的官吏任免、户籍赋税、兵马调度、礼仪法度、刑罚律令和营造工事。
后人们拿来照搬,创立出了六部尚书制,由此,倒是让后人们在长夜摸索中,少走了许多“弯路”。
“即便圣人未曾详解如何设置刑部,但几千年来,刑部之于律法,已被证明是最妥帖的施行机构了,如今江山初定,何必拆筋断骨,动摇根本呢?”杨吉心思灵敏,立刻有了争辩的措辞。
一言以蔽之,他主张求稳!
皇帝的手不自觉的摸到了茶杯,缓缓摩挲,似在观摩两人的分歧争论。
要知道,法家和儒家的观点碰撞乃至矛盾冲突,历来有之,属于天生的冤家。
开朝之后,两大学派分庭抗礼,基本三五天就能吵一次,严重的甚至当着皇帝的面拳脚相向。
法家主张锐意改革,反对保守思想。
圣人石壁上有云:时移而治不易者乱。
法家人将此言奉为金科玉律,认为历史是往前发展的,律法和制度都要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如赤江之水只能滚滚东流而不可逆。
并且杜隆等法家代表,还多次把“守旧”的儒家讽刺为守株待兔的愚蠢之人。
因为儒家主张遵循礼教传统,往极端了说,就是要遵循老一辈传下的规矩礼法。
“青衫公,你只晓得拆筋断骨、动摇根本,是否有曾想过不破不立之说!”杜隆正色振声道:“我且问你,前朝也曾设立刑部,但你看到了,前朝到后期,吏治纲常败坏、律法名存实亡,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在那些如茫茫永夜的日子里,有多少蝇营狗苟,多少丧尽天良,多少流离失所,多少易子相食,多少草菅人命?!”
顿了顿,杜隆猛然喝道:“又有多少人血馒头?!”
杨吉的眼睛陡然睁大,耳边传来了一阵破碎的声响!
大家循声望去,皇帝竟将茶杯直接捏碎,一条条齑粉从指缝间如水般的流淌而下。
而皇帝的眼睛,分明已经赤红了!
见状,大臣们和太监们全都伏跪在地,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他们知道,杜隆最后的那句人血馒头,触及了皇帝的逆鳞和隐伤!
天元皇帝为何造反起事,众说纷纭,有说是官逼民反,有说是打抱不平。
但他们这些近臣,岂能不知皇帝是因一块带血的馒头而走上了改天换日的道路。
皇帝年幼时,父母在街边贩卖馒头,有一日,几个县官家的恶霸拿了馒头不给钱,皇帝父亲阻拦无果,反被恶霸砍死。
当时,恶霸一刀划破了皇帝父亲的脖颈,飞溅的鲜血,染红了馒头,也洒在了年幼的皇帝脸上。
皇帝母亲抱住恶霸的腿脚,拼命叫年幼的皇帝快跑,皇帝无魂的跑走,回头时,见证了母亲被活活打死。
此后,幼小的皇帝逃到了寺庙,出家避祸,苟延残喘。而恶霸们依旧逍遥法外。
但仇恨的种子早已深埋,于是当天下大乱时,他愤然起事,金戈铁马,以半生峥嵘平定乱世。
当他功成名就返回家乡时,恶霸一家早已畏罪自尽,但皇帝仍旧将恶霸一家挫骨扬灰、投喂猪狗,并诛了恶霸十族!
起事之初,他曾对跟随者立誓要诛杀天下的贪官污吏,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或许,那也是对着惨死的父母,和年幼的自己说的吧……
因此,一块馒头引发的血案,成了朝廷上下的禁忌,甚至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到馒头两字。
皇帝闭上眼睛、胸膛起伏,回顾着这段悲惨的童年往事,内心悲恸酸楚,久久无法平复。
杜隆跪在地上,但面上依旧毅然决然,似乎带着一种赴死的气魄:“老臣罪该万死,不该提这大不韪之事,但老臣已近埋骨之年,眼看当今律法依旧积弊深重,无法实现圣人主张的公平公正,实是觉得此生虚度无为。今日,老臣愿以一死,为天下良民向陛下求一个安心度日的机会!”
死谏!
杨吉等大臣都惊到了。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杜隆竟是要为了一个纨绔子弟提出的变革策略,豁出自己的性命!
杨吉的神情一度复杂,咬牙后,连忙道:“陛下息怒,傲梅公今日孟浪,全是因为心系社稷而情难自禁,念在傲梅公为我大景的鞠躬尽瘁,还请陛下宽恕!”
党争归党争,并不妨碍杨吉对杜隆的敬重,他曾亲口对同僚直言,若朝臣皆有傲梅公的风骨气节,则社稷兴隆、天下太平。
皇帝睁开眼,目光已经清冷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走向了杜隆。
杨吉转动方向,继续跪拜恳请。
庞维等人见状,也纷纷求情。
最终,皇帝来到了杜隆的面前,静静看了两眼,伸出两手托住了杜隆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
见状,杨吉长松了一口气。
“让傲梅公如此忧国忧民,是朕之过。”皇帝叹息道。
“陛下……”杜隆动容。
“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傲梅公时,傲梅公满身狼藉沧桑,说你也曾年少怀有凌云壮志,想要匡扶社稷、严明律法,奈何因此得罪权贵,屡遭贬谪,最终归于一身布衣,只能浑浑度日,虚度光阴。直到朕破城巡视,傲梅公冒死勒住了朕的坐骑缰绳,说你能教朕兴国安邦之策,当朕听到你对律法的见解时,朕就知道遇到了正确的人。”
皇帝唏嘘往事,感慨万千:“你刚刚说遗憾太迟发现那余闲的才华,朕何尝不遗憾没有早日遇到傲梅公这样的贤臣,若是朕幼年的家乡,是傲梅公这般的官吏主持,朕的双亲也不至于……唉!”
“请陛下节哀!”杨吉等人劝慰道,同时也另有感触。
都说皇帝刻薄寡恩、猜忌易怒,但唯独对杜隆例外。
即便杜隆多次劝谏顶撞了皇帝,皇帝都是既往不咎。
余闲这些日子读史书问二叔,研究皇帝和杜隆的背景关系时,总结认为皇帝患有童年情感缺失。
他一直对双亲的惨死耿耿于怀,而杜隆犹如正道之光,照亮了皇帝的童年阴影。
皇帝潜意识里,渴望有一位正直清廉的官员,能救赎内心深处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
所以,皇帝才会一边痛恨贪官污吏,一边亲近贤臣清官。
他对贪官杀伐残酷,何尝又不是心魔作祟……
皇帝又感伤了一下,看着杜隆继续道:“朕是想和杜卿留下一段君臣佳话的,也想倚重杜卿去开创一个律法清明的盛世,今日杜卿的变革议案,朕会细想深思,毕竟杨卿说得也有理,天下大定二十年不足,贸然施行这么大的变革,效果未知,风险太大……”
杜隆心知皇帝是想折中考虑,倒也不气馁,道:“陛下有顾虑,臣未尝没有,就是我那弟子余闲,献此奇策的时候,就提到这变革的设想过于激进,最好谨慎推行。”
“又是这个余闲,嘿,这小子的主意倒是挺多。”皇帝竟因听到余闲而舒展愁容了,在杨吉等人的奇异目光下,他玩味一笑:“那他有说该如何落实此策吗?”
杜隆朗声道:“有,选一隅之地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