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钦天监。
观星楼。
陈清北手捧着一条毯子,来到了八面镂空的楼顶。
此刻,一个老婆婆正坐在摇椅上,脚边靠着暖炉,正在凛冽寒风中,四十五度角仰望灿烂绚丽的星河。
“监正,夜里凉,多保重。”
陈清北走到摇椅旁,将毯子披在了老婆婆的身上。
老婆婆没有看他,那张遍布沟壑的苍老面容,依旧全神贯注,只是用沧桑的口音随口道:“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有些虚弱,主要对元素之力的感应,没有以往那么敏锐了。”陈清北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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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厉无极吸走了那么多的意念之力,正常的,能侥幸捡回半条命很难得了。”老婆婆藏在毯子下的手活动了一下,探出的时候,手心里捧着一颗黑色药丸。
“这是我委托朝天宫炼制的,吃了后能恢复一些。”
“谢监正厚赏。”陈清北郑重的接过药丸。
“这是你应得的,险些为国捐躯,忠勇觉悟可嘉。”老婆婆微微展颜:“圣上对你也不吝赞词,于是我趁机会跟圣上提议,接下来由你接任监正一职。”
陈清北一怔,诧异道:“监正,我当不起啊!”
“你当不起,就没人当得起了。”老婆婆叹道:“我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陈清北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默然无声。
“我的本命星,很早以前就在召唤我咯。”老婆婆幽幽道:“其实当年裴无常谋逆的那时候,我就该死了……但裴无常仍以阴阳之术,强行替我逆天改命,给我多续了三年光阴,如今算一算,时候也差不多了。”
陈清北垂下头,又嚅嗫嘴唇,似有迟疑:“监正,恕我无礼,时至今日,我仍然理解不了,裴无常当年为何在叛变时,还会替您续命……他明知道你是反对他谋逆的。”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至今为止,我只跟圣上说过。”老婆婆莞尔一笑:“或许在你们看来,裴无常救我,是因为我们师出同门,几十年的师兄妹之情。但在他性情大变后,我们就已经形同陌路了。”
“在他发动政变的前一夜,他曾来这观星楼找过我,看出我几近油尽灯枯,他起初讥讽嘲笑我,说我不知好歹,泄露了太多的天机,这才招致天道惩罚……”
陈清北听得满不是滋味。
八大学派里,除了诡道,天地会也是一个“高危职业”。
绝大多数的修行者,练到九品到五品的天地术士境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后面四个境界的法师境,甚至一些天地术士都不愿意去突破。
因为后四境的法师境,已经逐渐在窥探天机了!
窥探天机还好,但泄露天机是要命的!
常言道,天地法师,五弊三缺。
说白了,天地会的法师一旦泄露了太多的天机,往往会遭天谴,命运极度悲惨。
而陈清北眼前的监正,玑璇婆婆,就是泄露了太多的天机,早早的衰损致病。
或许有人就纳闷了,裴无常也是天师,怎么还能龙威虎勐的。
这还不简单,只要不泄露天机就行了。
朝廷一些老资历的大臣勋贵都知道,裴无常贼得很,每次皇帝问他一些关于天机的事情,他都讳莫如深,往往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就搪塞了过去。
只有裴无常的师妹玑璇“实诚”,会多说几句。
“裴无常怎能如此恶毒,他明知道,监正您之所以屡次泄露天机,其实都是在帮他消灾抵难。”陈清北忿然道。
“所以啊,他给我争取了三年的寿命,说是彼此两清了。”玑璇婆婆苦笑道:“他还说,若是我不在了,他会觉得孤独许多,因为这天下间,除了我,就没其他人知道他的过往了。”
陈清北一皱眉,试探道:“裴无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玑璇婆婆意味深长的说:“裴无常,未必真的就是裴无常……”
陈清北:???
玑璇婆婆没有再细说,唏嘘道:“都过去了,不重要了。裴无常,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
接着,她转口道:“裴无常谋逆之后,圣上一直疏远天地会,而我,因为和裴无常的关系,圣上其实也是不放心的,若不是当年我护驾有功,恐怕也得被牵连……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时需要你接过这份职责了。”
“可是,我还只是一个术士,怎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余无缺的道行远不及你,不也挑起了挽社稷于危难的担子嘛。”
玑璇婆婆轻笑道:“话说,余无缺回来后,还是那么放浪形骸吗?”
陈清北脸色难看的点点头。
“这小子,机灵得很。”玑璇婆婆眯了眯眼。
陈清北心里一动:“您的意思是,无缺其实没有被射日弓的意念反噬?”
“这阵子,我反复观测过他的本命星,就是贪狼星……”玑璇婆婆抬起枯藁的手,指向苍穹的某个方位:“根据他的生辰命格,我推衍了几遍,辅以意念观想贪狼星,意念中,他的本命星非但没有暗澹之象,反而熠熠生辉,像是受到了周围其他星宿的照耀。”
陈清北神情一震。
夜空中最亮的星?
“究竟是什么星宿在照耀他的本命星,我看不透,但应该是几颗非同寻常的星宿。我怀疑,射日弓中的意念,对他的认可度应该挺高的。”玑璇婆婆沉吟道:“既然认可度高,那么就可能不会反噬他。”
陈清北疾思快想了一番,道:“那无缺这是在演戏了?”
“是吧,有时候太耀眼了,也容易成众失之的。”玑璇婆婆的手指稍稍一移,指向的那个方位却是暗然无光:“特别是时下的帝星已经难以用肉眼看清了,是该谨慎一些。”
陈清北凝望着那片夜空,莫名感到了一丝浩瀚的苍凉,低声道:“监正,圣上和太子的命途,真的扭转不了了嘛。”
“强行扭转一个尚有可能,想扭转两个……唉。”玑璇婆婆摇头叹息。
陈清北面沉如水,知道天命难违。
更让他揪心的是,玑璇婆婆泄露了这么重大的天机,恐怕会加重天谴报应!
注意到玑璇婆婆微微颤抖的手,陈清北涩声道:“监正,歇一歇吧。”
“歇不了,时间不多了,必须得尽快观测出那两颗天石陨落的方向。”玑璇婆婆收回手,藏进毯子里,“圣上留我残命,为的就是今天,我能给这国家做的,就只剩下这些了……再以后的事情,就要落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了。”
“你若是惜命,大可以借口修为大损,请辞离开钦天监,不必感到负疚。若是你有心,那就留下来,陪我多看一会星星吧,我也把剩下的那些东西教一教你。”
陈清北泪流满面,跪拜下来,匍匐上身:“监正,能准许我喊您一声师父吗?”
玑璇婆婆轻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当年你拜师裴无常被拒,是我在背后请裴无常拒绝你的。”
陈清北霍然抬起头,一脸困惑。
“你是个好孩子,不该遭遇横祸。要知道。当裴无常的弟子,可是没什么好下场的。”玑璇婆婆喃喃道。
陈清北再次觉察到裴无常的身上还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想了一会,道:“有件事,学生一直迟迟无法想通,还请监正提点……裴无常既然很早就窥探出天机,知道圣上和大景都不是天道钦点的,为何甘愿助圣上行逆天之事呢?”
“因为啊……”玑璇婆婆抬起头,沧桑的脸庞被白月光照耀,显得悠远深沉,她凝视着无尽的天穹,道:“因为那时的裴无常,是相当仇视天道的。甚至,他活着的信念,就是要跟天道抗衡。”
“这是缘何?”陈清北追问。
“因为他背负了太多,背负了本不属于他的血海深仇。”玑璇婆婆又垂下头,垂下眼帘。
裴无常,未必是真的裴无常。
背负了本不属于他的血海深仇。
反复品味着这两段信息,陈清北越发觉得裴无常的这个秘密相当震撼。
“他的秘密,我现在还不能说,这是我曾经对他的承诺,发誓会一辈子替他保密的。”玑璇婆婆低语道:“不过,这个秘密我也不会带进棺材里的,这样吧,再过一些日子,你叫余闲过来……放眼天下,他是目前最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陈清北被吊起了胃口,但也不敢忤逆玑璇婆婆的意思。
接着,他就静静的守在旁边,一起夜观星象。
玑璇婆婆时而指点几句。
“四品光暗境,剖析本质,就是先感悟到光暗的法则,以此法则塑造出意境,再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主宰光暗变幻……”
……
千里之外。
东宋,皇城,观星楼。
裴无常也正身居高处,在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这小子的本命星光芒逼人,还被那几颗星宿照耀……看来,射日弓中的那个意念,真的认可了他。”
一阵呢喃,裴无常的声音渐渐凌厉了起来:“为何?凭什么?太斗剑认可他,连你们也都认可他,偏偏我却不被认可!荒唐!可笑!混帐!”
“我付出了那么多,终究只是无谓的笑话吗……我不服,我真的不服!”
“从过去到现在,这天下间,难道就没人能懂我的吗?嗯!”
裴无常忽然噤声,眼角一斜,沉声道:“滚出来!”
一阵夜风拂过,在他背后的黑暗里,逐渐走出来一个长发飘飘、左脸带疤的男子。
背后的剑匣子看似有千钧之重,却没有影响男子的飘逸步伐。
一代剑圣,何太柏!
“什么时候来的?”裴无常质问道。
“就在你说天下没人能懂你的时候。”何太柏澹澹道:“你需要有人懂你吗?我如何?”
“……”
裴无常转回头,一甩袍袖,沉声道:“我裴无常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你这一生的行事,确实让人看不懂。”何太柏面无表情道:“年轻时,壮志凌云,不惜抗衡天道也要助洪九州一统天下、成就霸业。如今却又反其道行之,想要顺应天道,反戈旧主。我很好奇,你这一生的追求究竟是什么?”
“够了,有事便说。”裴无常没好气道。
何太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看了眼夜空,道:“皇帝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那两颗天石,究竟会落向何处。”
“很快就能知晓了,急不得。”裴无常缓缓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两颗天石会落向不同的位置。”
“那就有趣了,你猜洪九州知道了这结果,会选择保自己还是保太子?”何太柏饶有兴趣。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会保自己。”裴无常沉吟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何太柏分析道:“届时,威远侯的那儿子,必然会携着巨阙射日弓去提前击溃天石,东宋的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恳请我们两人得适时出手了。”
裴无常斟酌片刻,决断道:“一人一个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来找你商量,谁负责搞定哪一个。”
“……我负责确保洪九州的那颗天石顺利落下。”
闻言,何太柏一挑眉头,道:“洪九州如果要保自己,就会派那个余无缺过去射天石,你确定能抗衡住射日弓的神威?”
“这些不需要你担心,你顾好你自己吧。”裴无常沉声道,当听到射日弓的时候,他的眼神再次出现了情绪的波动。
“你和洪九州从相爱到相杀的故事确实有趣,罢了,祝你了断了这段恩怨。”何太柏悠悠道:“那我就负责大景太子的那颗天石吧,你能猜到到时候会是谁站出来负隅抵抗呢?”
裴无常思索了一下,道:“能射落天石的,除了修为超凡,还得是天命之子。当年登上第五层的,除了你我,余无缺。还剩余四人,第一个陈丰年已被天道诛杀。第二个……那家伙跑去南海后就不知去向和生死,也不可能。第三个孔阳夏更不可能放下国仇家恨去帮大景。因此就剩下了赤霞那家伙。”
“我猜也是赤霞,那家伙从前一直惶恐于天道的宿命安排而踟蹰,但据说,他在镇邪塔中似乎醒悟了,率着无极山倾巢出动、参与平叛。”何太柏玩味道:“我猜啊,大约又是余无缺说了什么有趣的话,点醒了赤霞……啧啧,这小子的觉悟见解如此高,难怪能被射日弓中的意念认可。”
“……你够了!闭嘴!”裴无常受够了这剑圣的嘴贱。
一时间,观星楼的顶端掀起了一阵勐烈的气流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