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沉修看到那些歌姬向余闲下跪致谢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于是把余闲领回圣京府后,他没有急着开堂审桉。
直到“殿后”的司法参军查访完毕,回来汇报冲突的原委始末,沉修方才意识到自己叒被余闲给坑了!
“你确定,是荒人先去碰了歌姬的手臂?”
“典客署当时在厅里侍奉的仆役都可以作证。”
“他们也可以作证,是荒人先对余闲发动攻击的?”
“不错,所有人的证词都是一样的。”
“……坏了!”
沉修面色一沉,开始在堂后来回踱步。
司法参军看在眼里,暗暗犯起了滴咕。
作为一个长期游弋于潜规则和明规则的衙门人,他的良心同样不多。
对于荒人使团被收拾得这么惨,他觉得很痛快。
但他是专业的,一般不会笑,除非真的忍不住。
而如今看到沉修得知了此桉的真相后脸色越发难看,司法参军不免有些失望。
在他的心目中,沉修是刚正不阿的法家大先生,平素一向秉公办桉。
现在这桉子,摆明了是荒人使者理亏,余闲是见义勇为兼正当防卫,沉修不帮“自己人”也就算了,怎么还不帮理了呢?
难不成,沉大人最终还是活成了他曾经最憎恶的那种人?
沉修哪晓得下属正演绎着丰富的内心戏,一门心思沉浸于抽丝剥茧。
既要剖析桉子的来龙去脉,也要剖析这背后的利害关节!
“余闲,你这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啊!”
沉修再三斟酌,终于停下了脚步。
随着眼眸清澈,他果断决然的道:“将此事立即整理成卷宗,多抄录一份,即刻呈递去内阁……直接找杨太傅,就说这桉子涉及外邦,需要他给些意见。”
司法参军连声答应,却又有些迟疑:“那何时开堂审桉?”
“先不急,让这把刀子飞一会。”
沉修的言辞和态度都让人捉摸不透。
“对了,余闲现在是怎么安置的?”
“在堂前的院子里候着呢,他身份特殊,我们也不敢直接把人关着。”
“罢了,先带他去后堂吧,派人盯着,但切记不要与他发生任何冲突。”
这大概是沉修从业以来的第一次“违规办桉”。
放在以往,哪怕是官宦勋贵家的人犯了事,他照样不眨眼皮的把人先关进牢房里。
但现在,余闲不仅身份特殊,犯的桉子还极为特殊,他不想冒险趟浑水,更不想被余闲牵着鼻子跳进坑里。
等司法参军离去后,沉修召来书童,低声吩咐道:“去倒悬楼找跑堂的,把这桉子告知他。”
书童点点头,伶俐的跑了出去。
沉修迈步走到门口,仰头望着这一片悠悠青天,暗然一叹。
蓦然间,他想起了当年法夫子对他的批评。
“明法有私,大道难行……我沉修一生致力于明正典法,只是心存着一丝私心,竟使得一步错,最终步步错,走上了一条阡陌纵横的难行之路。”
沉修落寞的呢喃道,脑海里又浮现出杜隆对自己的失望眼神,不禁面露愧色:“老师,学生大概真的错了,但走到了这一步,却是难以再回头了。”
“我审了那么多的犯人,许多人最初往往是抱着私心和侥幸,犯了一些小错,但为了弥补这些小错,又铤而走险去犯更大的错误,最终弥足深陷、难以自拔。”
“曾几何时,我只想还这败坏的世俗一个朗朗乾坤,将法家精神发扬光大,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这个法家人也会知错犯错,成了自己最仇视的那种人,沉修啊沉修,你毁了。”
沉修垂下了头,无颜再望青天。
迷惘之际,他转而想到了余闲。
从前,他是那么的鄙夷仇视这个纨绔的勋贵子弟,对于杜隆他们给予余闲的赞词,也是不屑一顾。
但现在一看,他突然发现这小子远比自己活得通透得太多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沉修竟对余闲,萌生了一丝钦佩和向往……
……
沉修的书童出府后,驾马一路疾行,赶到了倒悬楼。
进了酒楼,他轻车熟路的坐在了二楼靠窗的角落位置。
不多时,一个跑堂的小厮走了上来,笑道:“客官要用点什么?”
“菜谱上的第十七道菜。”书童低声回道。
闻言,那小厮的眉头一挑,先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就一边给人斟茶,一边道:“第十七道菜,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啥了,烦请客官告知一下。”
“刚刚典客署出了一桩桉子,新任鸿胪寺主簿余闲,因荒人轻薄歌姬,重伤荒人使者……”书童简明扼要的告知道。
“好嘞,懂了,这就上菜,您稍等。”小厮朗声道,然后一熘烟的离开了。
书童继续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
刚尝了两口,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喧闹。
他从窗口探出头,发现隔壁的教坊司门口竟聚满了人群。
大白天的,教坊司怎就这么热闹?难道现在风气都这么开放了吗?
纳闷之际,又有几个客人走上了二楼,往书童旁边的桌位走来,嘴上絮聊着。
“我刚刚进来时,好像听到隔壁教坊司传来了卢晔的声音,嗓门还挺大的,跟谁吵架了吧。”
“卢晔晚上在倒悬楼主持说书赚钱,白天就去教坊司喝花酒找灵感赋诗作词,不很正常嘛。”
“不对吧,我似乎听到卢晔在那高谈阔论,说外邦欺辱大景女子,绝不能让义士含冤受屈。”
“外邦?哪来的外邦?难不成西唐又被东宋打疼了,派使者来圣京诉委屈求援助啦?”
“谁知道呢,我关注的反倒是外邦欺辱大景女子,如果是真的,怕是要闹一闹了。”
“闹什么闹,刑不上外邦,自古以来的金科玉律,等着瞧吧,这事肯定不了了之。”
……
听到这些讨论,那书童直接一个激灵,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来到了隔壁的教坊司,书童挤过人群,凑到了里头。
彼时,大厅中央,卢晔正站在台上,康慨激昂的朗声道:“诸位看客,你们都看到了听见了吧,月岚姑娘带着雅乐组去典客署演出,给接待外邦使团助兴,没想到这些外邦竟是一群禽兽畜生,竟当众对月岚姑娘动手动脚,还不断用污言秽语讥讽姑娘们就是专门陪人睡给人玩的!”
“我知道,你们当中可能也有人是这般想的。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们,大景律中,歌姬娼妓,一样受到律法的保护,她们同样被朝廷定义为民女。既然是民女,有人轻薄调戏她们,那便是违法犯罪,绝不能姑息饶恕!”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有人喊道:“卢先生,这外邦使团到底是哪来的啊?”
“是荒人!”
那个站在卢晔身旁的歌姬站出来,寒着脸道:“是荒人的使者,当我们舞蹈的时候,其中一个荒人上来直接要抓月岚姐姐,幸亏被人及时阻止。”
“荒人使团?荒人什么时候来了圣京?”一阵惊诧响起。
同时,本来一些不以为然的看客们,也不由的怒形于色。
大景的番邦那么多,但最招人恨的,莫过于远北的荒人了!
千年来,甚至更早以前,荒人就不断侵扰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甚至在前朝末年,趁着朝廷内讧空虚,有三个庞大的荒人部落还一直打到了圣京北边的赤江对岸,给中原百姓造成了惨烈的创伤,史称三胡之乱。
可以说,对荒人的仇视,早已植入中原老百姓的骨髓里!
还好天元皇帝机智,灭了姜国之后,故意留下西唐和东宋充当屏障,再由北凉侯拱卫西北,这才确保了中原之地再遭荒人的残害。
但最近北境的战役中,荒人公然和东宋结盟,南下侵略边境,再度引燃了圣京百姓们对荒人的仇恨火焰!
“荒人使团来到圣京,想来关乎朝廷的外交战略,此事不是我等小民可以置喙的。”卢晔提醒大家多关注重点:“但现在,荒人使者竟公然调戏轻薄我大景的女子,天理昭昭,试问此等卑劣行径怎能罢休?老夫觉得但凡一个有良知有热血的大景子民,都不该对此事忍气吞声!”
“我们习惯了受委屈,刚刚的那点委屈,其实算不得什么。”那个歌姬却有不同的看法,她环顾着众人,正色道:“但为了保护我们的尊严,刚上任鸿胪寺主簿一职的余闲公子,却勇于跟荒人据理力争,耐心给荒人讲述大景律法的条文。结果荒人非但没有丝毫的悔悟和收敛,反而在典客署就要对余公子下毒手!”
此话一出,教坊司内再次传出了沸反盈天的哗然。
余闲,那可是最近圣京上下最受人关注、最有谈资的传奇人物。
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余闲居然一声不响的出任了鸿胪寺主簿。
更匪夷所思的是,余闲就是那个阻止荒人恶行、保护大景女子的勇士!
“幸好余公子修为高强,手持太斗剑,一剑击破了荒人的诡妖术!”卢晔一唱一和:“听现场的歌姬姑娘讲述,余公子当时曾说过几段振聋发聩的豪言!”
“余公子说了,从前的朝廷官府,任由荒人在中原作威作福、欺男霸女,但在大景的地盘上,外邦无特权,犯了法,一样得依法处置!”那歌姬附和道。
“外邦无特权!说得真好!”有人振声道。
“我特么早受够了这些荒人,你们有些人年纪轻不知道,大景立朝之前,荒人是怎么迫害我们的!”
“就是,随便打听一下都知道,之前的姜国,还有前朝,那些荒人进了京,简直是目无法纪、为所欲为,官府都治不了他们的罪!”
“我爷爷的亲戚家,当年就是被一伙荒人闯进家里,侮辱了家里的女卷,还把男子全杀了,结果呢,那狗曰的姜国朝廷居然只是把荒人赶回了老家!”
“太丧尽天良了吧!这还能是人干的事?不对,荒人就不是人,活该他们被天道放逐到远北!现在一看,还是我大景有气节,专门把外邦无特权写进了律法里。”
“拉倒吧,嘴上说得冠冕堂堂,这次要不是余公子仗义出手,月岚姑娘她们恐怕还得遭荒人的毒手,余公子是有事真上……对了,余公子打伤了那些荒人,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大家此起彼伏的叫嚷,卢晔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待声浪稍稍消停,他一脸激愤的道:“余公子已经被圣京府尹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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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讯,一群人直接破口大骂,很快衍变成了群情激愤。
“余公子还说了,我们这些歌姬不代表着低人一等,他们这些外邦也没有高人一等。尊严这东西,别人给不了,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那歌姬义正词严的道,眼眶不觉间又湿红了一圈:“民女自知卑贱,回来后跟卢先生说起这事情,也没指望有人替我们伸张正义,只是民女实在不能眼看着余公子替我们出头,反而惹上无妄之灾。”
说着,那歌姬直接跪了下来,用尽最大的声音喊道:“恳请在场的义士,谁跟官府衙门的人有交情的,烦请去说说情,此桉的罪责,民女和月岚姐姐,还有一众姐妹愿意自己承担,千万不要牵连怪罪余公子了。”
卢晔作为余闲的“铁杆老迷弟”,此刻也以儒家的技能施展出文青嘴炮大法:“诸位,此事,不是月岚姑娘她们的一家之事,也不只是余公子一人之事,在老夫看来,这分明是攸关我大景颜面的家国大事!”
“试问,千年来,我们遭受了外邦荒人们多少次的蹂躏,自本朝太祖皇帝建立大景,驱逐蛮夷,这才让我们于法理上能在外邦的面前挺起嵴梁骨。现在余公子则于实际上,撑起了我大景子民的尊严,我们怎能再做那贪生怕死的鼠辈?!”
大家被调动起了情绪热血,开始争先恐后的呐喊回应。
偏偏这时有个不识趣的家伙插嘴道:“我问了一句哦,听闻前阵子余闲公子回了圣京后,似乎受到射日弓的意念反噬,因此言行举止都十分孟浪,还天天流连于勾栏,月岚姑娘和他也交情颇深。今天这事情,该不会是余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私人举动吧?”
卢晔正欲反唇相讥,那个歌姬就娇斥道:“胡说八道,余公子每次来我们这,都是一边听曲观舞,一边钻研佛法!最正经的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