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梁世昭如何劝说,齐元昊依旧固执地立在宫门外,岿然不动。
长夜漫漫,大梁朝的宫城墙外绵延数里的灯笼,如星火点点,在这无边的黑夜里,给这个孤独的背影,残留了一丝的希望。
似乎只有这样的守望,才能让他悬着的心,得到一丝的慰藉;似乎只有这样的坚持,才能让他隔着这高耸的高墙,与她的心贴在一处;似乎只有这样的倔强,才可以表达他此刻内心的痛苦和悔恨。
他,终究还是太弱了!
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护不住自己的亲人,护不住自己想要过的人生。
这一夜,他站在宫城外,被黑暗和孤寂包围,如同回到了当年的承熹殿。
那暗无天际的人生,那深夜哀恸的低声抽泣,那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如潮水一般涌至心头,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斥自己:
无能!无能!无能!
齐元昊,你是个废物!
你连谁都保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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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曦升起,清晨的宫门大开,齐元昊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御街。
很快,一辆运送夜香的马车,慢慢地驶出了宫门,散发着夙夜的腥臭,让人避之不及。
齐元昊拦下正要查看,又看到不远处来了一顶暗红琉璃宝顶的宫轿,像是坤宁宫的,便扬了扬手,放了运夜香之人过去。
宫轿走近后落下,齐元昊掀开帘子一看,是空的。
轿门旁站的是王皇后的贴身近侍喜敏公公:
“王爷,可巧,皇后娘娘请您进宫呢。不曾想,您竟在这宫门口了。请吧!”
齐元昊只一凝眉,便侧身钻入宫轿之中,没有一丝犹豫。
轿帘落下,喜敏等人带着齐元昊调头,往宫城内走去。城门外,运送夜香的马车在净军的几声马鞭之下,迎着冉冉升起的朝日,向着宫外驶出。
雨过天晴后的清晨,碧空如洗,万道金光洒落,穿透清晨的薄雾,驱散了宫城的晦暗,让每个角落都裸露在日光之下,一夕复苏如朝霞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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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元昊面前,摆着一封信。
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齐元昊亲启。
“阿离:飞鸟与鱼,注定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我欲行遍山海,遥祝君安。杜若。”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所有的字连在一起,瞬间便如一座座大山压来,让他重重地跌倒在地,难堪重负。
他攥着这薄薄的信,轻抖着苍白的薄唇,垂眸问道:
“她人呢?”
王皇后平静地说道:“她已经走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替本宫收拾了燕家,本宫自然不会动她。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齐元昊抬眼,眸中竟是一片血红:“我不信。”
他在偌大的殿内四处寻找,不停地高声嚷道:“若儿,出来!你在哪里?”
“杜若,你快出来!!”
内侍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四处寻找,像发了疯一样。
菊英姑姑有些看不下去,她对着皇后躬身,似乎想要请示是否要阻止定王,可皇后只是微微垂眼,便起身离开:
“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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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日头,少了些毒辣,多了几分温煦。
待杜若从城门外的大树后出来时,已经易容成一个脸色微黄的瘦弱少年。她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又嗅了嗅自己。
这王皇后可真不是东西,竟然想到让她躲在夜香桶里出宫的馊主意。
不知道算不算是另一种方式的羞辱?
不过她也还算有点良心,让内侍去天安坊通知丫鬟茯苓带了包袱等在此处,否则,这酸爽无比的味道,不仅能熏死人,还能臭死一路的苍蝇。
衣物、盘缠乃至易容之物倒是都带上了,她也没什么可惦记了。
她抱着茯苓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别哭,你快些回去吧。铺子就交给你们了!”
“小姐,你带上这个……”
茯苓擦了擦眼泪,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了杜若:“山高路远,小姐拿着防身。”
杜若掏出匕首,刀刃极薄,刀头细微弯曲如羊角,刃广三寸闪着寒光,造型别致,是上等精钢锻造,属实难得。
“哪里来的?”
茯苓说道:“是扎木耳这趟特地带来给您的。据说是聂什么娘用过的。”
“聂隐娘的羊角匕首?!”
“对对!正是这个名!”
杜若有些意外,她曾在话本中看过聂隐娘的故事,曾以为是杜撰。
《虞初志》有云:有尼授聂隐娘羊角匕首,刃广三寸,为开其脑后藏匕首,而无新伤,用即抽之。
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把匕首。
“茯苓,你回吧。告诉扎木耳,我先行一步,在广陵等他们汇合。”
茯苓红了眼眶:“小姐,王爷问起,该如何回答?”
杜若收起匕首,垂下眼眸。
“…只说不知便是。等时间久了,他自然会忘却的。对了,让半夏将木盒里的东西送还给定王爷。”
既已选择离开,便不能再让自己成为他的累赘和负担。
她和他的背后,还有无数的人需要保护。他们注定都不能为自己独活。
阿衡、舅父、半夏茯苓、乃至相交的香君,齐元昊背后的骆子楚、侯方域、梁世昭等人,他们的命运随时可能受到牵连。
想起那夜二人赤裸相见时,齐元昊胸口地两处伤痕,如蚯蚓一般触目惊心。
她再也不敢冒任何风险了。
比起他的性命,儿女之情又算得上什么呢。
齐元昊,不论我走到何处,我都会祈祷上苍,庇佑你平安无恙。
不远处的城门外,熙熙攘攘的出城队伍正接受守门官兵的检查后,鱼贯而出。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冲向城门口的人群:“都不许动,停下!”
一个白衣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正率着一队黑甲羽林军将出城的队伍团团围住。白衣男子面容憔悴,双目通红,正跳下马一个个地检查出城之人的样貌,似乎在寻什么人似的。
只一眼,杜若便心跳加速,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那个她想要托付一生的男人,竟然追到了城门口了。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茯苓仔细看了看:“小姐,那人……是定王。”
杜若按捺住内心的酸楚和悸动,对着她说道:“茯苓,你先躲到树后。不要出来。”
她将包袱扛在瘦弱的肩上,往不远处的一处凉亭走去,默默地坐在一群旅人之中。瘦小的身躯、暗色的衣袍和易容过后的平平无奇的脸,让她泯于众人。
凉亭里坐着的都是歇脚的旅人,身着皂色或深色粗布衣裳,浑身汗味,有闭目养神的,也有闲聊家常的。杜若带着挥散不去的酸臭之味混在其中,倒也不显突兀。
很快,白衣男子便冲向了这边,正是齐元昊。凉亭里的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来者何意。
杜若不由自主捏紧了手心,剧烈的酸楚泛出心湖晕散开来,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个人憔悴如斯,正在人海之中奋力寻她,纵使她心痛得无法呼吸,都不能再转身奔向他的怀里。
可她不能言、也不能哭,更不能害了他。
只见齐元昊扫视一圈,身形似乎都站不住了。
他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喃喃自语:
“不是……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