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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花花瞥了杨旺一眼,“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这件事我答应了,要他们把银帛送来,我自会让他们抱美人回去。”

杨旺吓了一跳,朝廷与外藩和亲都有规矩,哪是这样说嫁就嫁的,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可是鸿胪寺典客署令,若让圣上知道了,非撤他的职不可。

他连忙道:“姑姑,此事有规矩,就算姑姑答应,他们也要国王正式求亲,交鸿胪寺和宗正寺审查后提交圣上批准,那时才决定选谁为和亲者,姑姑要帮忙也只能等到那个时候才劝说圣上,否则要被胡人笑话大唐.....”

不等他说完,杨花花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管什么你们什么狗屁规矩,我的规矩是先见钱再送货,他们的钱得先留下,至于朝廷规矩,你去和他们解释。”

“是!侄儿这就去给他们解释。”

杨旺抹了一把冷汗,慢慢下去了,杨花花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自言自语地冷笑道:“李七郎,我说过的,你会跪着来求我。”

.......

北庭的七月是仲夏最艰难的日子,压迫人的暑热,热得无情,太阳刚一出来,地上便似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一阵干热的风忽然狂暴地吹过来,大路上刮起了黄色的尘土。

在离金满县约二十里外的官道上,十几名衙役押着一辆木笼囚车慢慢地走着,在太阳的毒晒下,他们走出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木笼里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衣衫褴褛,头发披散,眼睛闭着,头无精打采地靠在囚笼的栅栏上,嘴唇燎起了一串串火泡,脸被晒得漆黑,此人便是告御状被遣返回来的金满县县令陈忠和。

“我说陈县令,你有什么遗言就给我们说一声,等会儿把你交给北庭,估计就是一刀‘喀嚓!’了,我们还可以把你的遗言转述给家人。”

“你们的好意我领了。”

陈忠和声音嘶哑,他慢慢睁开浑浊血红的眼睛,道:“只是我家贫如洗,老娘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会让你们失望的。”

几个衙役面面相视,堂堂的县令连买药的钱都没有,谁会相信?众人都连声冷笑起来。

这时一名稍微同情他的老吏叹了口气,道:“陈县令,你就认个罪,哀求一下,说不定李使君就会饶你一命,你也能奉养老母。”

“哼!我若是个软骨头,还会去长安告状吗?大丈夫死就死了,自留青史在人间,我母亲不会怪我的。”

老吏见他倔强,便摇摇头不再劝他了,忽然,天空中响起一声尖厉的鸣叫,众人抬头,只见一只硕大的苍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宽阔的黑翅膀遮住了刺眼的阳光,骤然间,后方马蹄声响起,激烈地敲打着地面,卷起滚滚黄尘。

衙役们连忙将囚车赶到路边,只见一队骑兵呼啸而来,眨眼间便奔至他们面前,将囚车团团围住,衙役首领慌了神,连忙拱手道:“各位军爷,我们是从长安而来。”

“我知道你们是从长安而来!”

骑兵向两边散开,北庭节度使李庆安缓缓走上前,他身着黑盔黑甲,手握一把红色的大弓,气势威严。

巨大的苍鹰一声鸣叫,扑愣愣收翅落下,立在的肩膀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几名衙役。

李庆安打量一眼囚笼里的陈忠和,冷笑一声道:“陈县令,好久不见了。”

陈忠和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李庆安对衙役首领道:“我便是北庭李庆安,人犯我接收了。”

首领慌忙从袋子里取出文牒,交给李庆安道:“李使君,这是刑部的解送批文,请使君盖章签字,我们便可交差了。”

李庆安取出节度使方印,在文牒上盖了章,又签了字,回头令道:“赏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作为路费。”

衙役们大喜,连连称谢,他们很快便完成了交接,也不进金满县,调头便走了,待衙役们走远,李庆安又催马来到囚车前,注视了陈忠和半晌,冷冷道:“你虽幼稚了一点,但不失为一个好官清官。”

他一挥手,“放了他,给他留一匹马。”

说完,他调头便走,肩头上的鹞鹰一冲而去,展翅向县城飞去,骑兵们群马奔腾,大声呼喝着,瞬间大队骑兵便消失在远方。

囚笼已经打开,陈忠和的手铐和脚镣都被卸掉了,他惊讶地望着骑兵走远,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脚,眼中露出迷茫之色,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从囚笼中爬出来,长时间的呆在囚笼里使他走路十分艰难,他一拐一拐走近一匹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马,拉起缰绳,缓缓向金满县而去。

陈忠和的家原本在县衙后宅,后因县衙年久失修,他住的屋子有随时坍塌的危险,他年初便从县衙搬了出来,临时租了一处房子,准备秋收后修了县衙再搬回去.

他租的房子离县衙不远,四间泥屋子,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他妻子在院子里种点葡萄,养十几只鸡,以补贴家用。

陈忠和家里有一儿一女,妻子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父亲在十年前去世了,还有一个老母需要奉养,他为官清廉,常常用自己的俸禄接济穷人,再加上他母亲身体不好,长年需要吃药,所以当官近十年,家里还是一贫如洗,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妻子儿女更是一年到头穿着自己织的粗布裙衫。

去年他母亲病势加重,眼看不行了,家里也没钱买药,多亏程千里派人送来十贯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正是因为这样,在程千里被夺权后,人人惧怕李庆安权势,唯独他敢进京告状。

陈忠和慢慢回到家,他最担心母亲的病情,他临走时家里只有三贯钱,他带了两贯做盘缠,家里只剩下一贯钱,这一晃近四个月了,一贯钱能撑得住吗?

陈忠和的心揪成一团,牵马走到家门口,他却不敢进去了。

“爹爹!爹爹”身后忽然传来儿子和女儿的声音。

他一回头,只见十岁的儿子和八岁的女儿站在自己身后,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书儿,琴儿,是爹爹回来了。”

他蹲下来,激动得张开了手臂,两个孩子顿时扑进他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手抱着一个,心疼地打量着他们,好像比他走的时候还长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每人还背着一个书袋。

“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

儿子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们是从学堂回来,爹爹怎么走了四个月?”

“学堂?”

陈忠和眼中更加疑惑了,什么学堂?儿子从来都是自己教,怎么进学堂了?哪里来的钱?还有女儿怎么也读书了?

一连串的疑问绕在他心中,这时,院门忽然开了,他妻子站在院门前,愣愣地看着他。

陈忠和吃力地站起身,笑道:“怎么,不认识为夫了吗?”

“夫君!”

他妻子惊喜地叫了起来,连忙跑出来,激动地拉着他的手,望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宛如叫花子一样的丈夫,“夫君,你怎么....“

“唉!说来话长,回屋再说吧!对了,母亲如何了?”

“娘刚吃了药,已经睡了,夏天太热,赵医师让她多休息?她现在身体好多了。”

“哪个赵医师?”

“就是神医堂的赵名医啊!”

陈忠和眼睛瞪大了,那赵名医出一趟诊就要一贯钱,自己家里哪有钱,他见房间里似乎还添了好几件新家具,便再也忍不住质问道:“娘子,你给我说老实话,家里哪来的钱?”

他妻子愣住了,眨了眨眼睛道:“李使君说你知道的呀!”

陈忠和眼前有发晕,半晌道:“哪个李使君,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咱们北庭节度使李使君,你走了没多久,他便来家里探望了母亲病情,让军医诊治,又说你奉命出使长安,派人送来两百贯钱,说是你知道的,我才收下。”

妻子的话刚说完,陈忠和便暴跳如雷,甩手狠狠给了妻子一记耳光,大骂道:“蠢女人,你坏了我的名声了!”

他妻子眼睛红了,捂着脸含泪跪了下来,一儿一女也跟着跪在母亲旁边,陈忠和怒发冲冠,指着妻子大骂:“真是蠢啊!我陈忠和十年清廉,哪会有二百贯钱,你不想一想吗?你收了他两百贯钱,我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可是...夫君....”

陈妻流下了委屈的眼泪,她颤声要解释,陈忠和却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我、我要休了你!”

“你要休她,那就先把我杀了吧!”

屋子里传来颤巍巍的声音,陈母拄着拐杖,吃力地从屋里出来,陈忠和吓得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娘,外面热,你快回去歇着去!”

陈母指着大门怒道:“我没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儿子,你给我滚!”

陈忠和知道母亲怒了,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的儿子女儿,不由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陈母上前给儿媳跪下:“媳妇,我生了个混帐儿子,我向你赔罪了。”

“娘!”

陈忠和也吓得跟着跪下,陈母怒气冲冲指着他骂道:“你真是个孽障啊!你可知道,你走的第二天,米铺和房东一起来要帐,说县官老爷绝对不会欠钱,媳妇只好把家里唯一的一贯钱给了他们,还不够,又把陪嫁的银钗子抵了米债,家里一文钱没有了,米缸里也没有一颗米,孩子们饿得直哭,媳妇护着你的名声,不肯去邻居家借,第二天她只好去给别人浆洗衣服赚一点米钱,堂堂的县令夫人居然给人浆洗衣服,你听说过吗?”

陈妻听到伤心处,抱着儿女哭了起来,陈忠和羞惭地低下头,他知道家里会很困难,却没到竟困难如斯。

陈母叹了口气,又道:“多亏李使君来探望我们,给了我们一笔钱,才让我们不至于病死饿死,你可好,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还要休掉妻子,你敢休她,我就跟你拼了。”

陈忠和心中乱成一团,他又想起李庆安不但不治自己的罪,还放了自己,给了自己一匹马,现在又在危境中救了自己家人,他叹息一声,心中对李庆安的怨恨也消失殆尽了。

“陈县令在吗?”门口忽然响起了孙县丞的声音。

陈母连忙对媳妇道:“咱们先给他个面子,晚上你再好好教训他。”

陈妻点点头,连忙站起身跑进屋,拿出一件旧长袍,给丈夫披上,又把他的头发整理了一下,低声道:“你去吧!”

陈忠和望着妻子脸上的红指印,心中不由一阵懊恼,“娘子,我....”

“快去吧!孙县丞在外等着呢。”

陈忠和转身开了门,只见县丞孙立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守城门的衙役来禀报我,说咱们县的叫花子县令回来了。”

陈忠和苦笑一声,“快请进吧!”

孙立走进院子,陈妻已经在葡萄架下摆了桌子和胡凳,又端来一壶凉茶,却趁孙立不注意,偷偷用湿毛巾替丈夫的脸上擦了一下。

陈忠和给妻子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坐了下来,给他倒了碗茶随口问道:“县里的情况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县令了。

孙立笑了笑道:“前几天吏部派人送来了你的免职牒文,李使君又驳了回去,说你是清正廉明的好官,并推荐你为西州录事参军,不好意思了,现在我是金满县县令。”

都督州的录事参军也相当于太守州的长史,主管一州政务,陈忠和愣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立感慨道:“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新军户,还有一千匠户,新军户基本上都安置在西州,所以李使君才决定让你去西州,陈兄,你重任在身啊!”

沉默了片刻,陈忠和问道:“那程都护呢?他做什么?”

“程都护已经被调回长安出任金吾卫将军,现在北庭军政大权都在李使君手中,我估计朝廷准备打碎叶了。”

“你怎么看出来要打碎叶?”

“朝廷在备战呢!这几个月朝廷连续送来了三批军用物资和四十万石粮食,李使君又在新军户中招募了八千士兵,新兵驻守各县,而老兵都调去了五城堡中,五座新城堡驻军一万两千人,最远已经到夷播海了,这不就是要打碎叶的先兆吗?”

陈忠和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己真是糊涂了,朝廷要打碎叶,怎么可能降罪李庆安,自己还跑去告御状,难怪李庆安说自己幼稚,确实傻啊!

“爹爹,你看我默写的《论语》对不对?”

他女儿拿着一张纸跑了出来,陈忠和接过,见女儿默写的竟是《论语.学而》,陈忠和不由有些发愣,他虽然是进士出身,却没有想过要教女儿读书,只是让她识了几个字,一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了,自己才离开北庭四个月,女儿居然会默论语了。

“琴儿,你会读吗?”

“会!”

陈琴儿背着手,摇头晃脑背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孙立在一旁笑了,“这也是李使君与众不同之处,他办了一百座学堂,无论汉胡,十龄以下孩童一律免费就学,不仅如此,还办了女学堂,读书学琴,一般都是汉人的女儿去读,我的两个女儿也进了女学堂,据说教琴的女先生可是长安最有名的琴师。”

陈忠和眉头一皱,问道:“可办这么多学堂,先生从哪里请来?”

“东拼西凑呗!”

孙立笑道:“所以连王昌龄、岑参那样的大诗人也出来教孩童了。”

说到这,孙立十分感慨道:“我非常赞成李使君的观点,他说要想胡汉长相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胡人汉化,让他们的孩子从小就接受汉人的教育,从根子改变他们,否则胡是胡,汉是汉,一旦汉人出现内讧,便给了胡人机会,五胡乱华,莫不如此,现在大唐朔方范阳的胡人附而不融,一旦中央朝廷衰弱,大唐必重蹈魏晋之乱,忠和兄,李使君目光深远啊!”

“我明白了,孙兄是李使君派来找我的吧!”

孙立抚掌大笑,“忠和兄果然聪明,一猜便中,不错!我确实是李使君派来劝说你,忠和兄,李使君宽宏大量,目光图远,在他手下做事,是我们的机会啊!”

陈忠和点了点头,“我明白孙兄的苦心,此事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好的,那我就先告辞了。”孙立站起身拱手道:“李使君说,如果忠和兄想通了,可直接去北庭城找他。”

孙立走了,陈忠和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这时他妻子走上前柔声道:“夫君如果不想做官,咱们就回老家种田去。”

陈忠和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见她发鬓中已经出现了白发,便叹了口气道:“我是开元二十七年的探花郎,当年比我排名差很多的同科进士都已经做到工部侍郎了,我却被贬到北庭做了近十年的县官,说到底是我没有遇到伯乐,程都护给了我救急之钱,却不用我,李使君却不仅救了我全家,还给了我一个重新展翅高飞的机会,娘子,我已想通了,决定向他请罪,尽心竭力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陈妻轻轻点了点头,道:“他来看望母亲的时候就说过,说你是个做事的人,而不是做官的人,一句话把你说透了。”

陈忠和愣住了,喃喃自语道:“做事的人,而不是做官的人。”

他忽然仰天长叹一声,走到院角,解开了马缰绳,牵马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对妻子道:“娘子,你开始收拾东西吧!准备随我去西州赴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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