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南在十里八乡确实很出名。
捐银捐物,建庙施粥。
前些年幽州大旱,农户绝收。陈千年带着一众东山当地的商贾、乡绅,筹集银两,捐了不少粮食。
算得上善名远扬。
这样一个人,以如此凄惨的模样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这案子背后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给陈海造就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儿心不坏,京城修运河,当中还有我儿出的一份力。”老夫人绢帕拭泪,嗓音沙哑,“他父亲仍在商途未归,年事已高,老妪不敢告知他如此噩耗,怕他归途上受不住,有什么闪失。”
说到这,陈家老夫人悲愤摇头,抓着柳南的手更紧了一些。
苏辰坐在屋内的太师椅上,端着一盏清水,许久都未曾抿一口。
打从方才开始,苏辰的目光就死死的落在了林氏身上。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茶盏放下,看着站在老夫人后始终沉默不语的林氏:“夫人,借一步说话?”
闻言,老夫人的反应比林氏还大:“这……官爷,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老妪的面说的么?她刚刚丧夫,孤男寡女,传出去,有辱名节。”
苏辰笑意清冷,根本没有回答陈老夫人的话,径自抬手,冲着林氏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氏那张许久不见波澜的面颊,此时才终是腾起一丝诧异。
她谨慎的瞧了一眼老夫人,抿嘴摇了摇头:“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见状,苏辰收了手臂,垂眸直言:“你相公陈千南,在整个东山有几员相好,常去哪个青楼,你可曾记得清楚?”
话出,满堂鸦雀无声。
陈老夫人满面震惊,柳南仿佛早就习惯。
但苏辰似乎根本不介意这些眼光,他见林氏震惊不言,居然还上前一步,补了一句:“若是记不清楚,可知他平日随行是哪员家仆?”
短短一息,苏辰在陈家人的心头,扎了两把刀。
陈海唇角往下,形似弦月。
他阖上眼,深沉的吸了一口气:“夫人,您还是随六扇门门主苏大人借一步说话吧。”
他将六扇门门主这五个字,说得很重。
苏辰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背着手走在前面,迈过门槛。
陈老夫人指着苏辰的背影,眉眼带怒:“他!他!”
“老夫人息怒。”陈海忙赔笑,与柳南一起安抚着痛失爱子后,又被苏辰直接冒犯的陈家老夫人。
仿佛是为了报复将这烂摊子甩给他的苏辰,陈海鼻腔里冷哼一声:“他是茅坑里的石头,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只有君歌觉得,苏辰方才的一席话,明显是故意而为。
她起身,跟在苏辰身后,与林氏并排而行。
走到院子正中,苏辰停了脚步,转身看向面带警惕的林氏:“替夫人说了方才的一席话,不知能否解除夫人心头些许怨恨。”
林氏神色一僵,怔愣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听明白。
她抿嘴,抗拒的往后退了一小步,语调平稳且冷静:“大人问的那些事情,妾身知之有限……”
“你一个人扛着陈家家业,如今他死了,你当松一口气。”苏辰打断了她的话。
“他做过什么,干过什么,结过什么仇,如果你仍然选择帮他扫平,让一切被掩盖,你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他下颚微扬,示意了一眼坐在堂室正中,被众人安抚的老夫人。
阳光下,林氏与苏辰面对面的站着,苏辰站的方向,能让堂室里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两人之间那一米的距离。
林氏沉默片刻,目光不似方才如一潭死水,此刻要犀利得多。
“妾身不懂大人的意思。”
苏辰不与她弯弯绕绕。“如此精通商业的陈家少爷,东厢房里只有一面带锁的书柜。”
他眸子里映着林氏不屈且肃然的神情:“文房四宝虽然无灰,却皆为全新。青花瓷的卷缸内,七八副皆为白卷。反倒是一盒朱砂印泥,正中凹陷。”
说到这,苏辰话音带着几分嘲讽:“你帮一个目不识丁的大少爷阅卷经商,这几年的辛苦,真就吃得下去?”
听到这里,君歌着实发愣。
她不知道苏辰是怎么判断出这么多,又这么具体的线索。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东厢房的书案,看得如此细致。
林氏虽然仍旧选择了沉默,但她两手交叠,指尖轻碾的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犹豫与忐忑。
苏辰双手背在身后,给她时间,等着她再开口。
片刻后,林氏的话音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生硬了。
但她仍旧摇了摇头:“他死了,就够了。”林氏阖眼,深吸一口气,肩头微微颤抖,“到底夫妻一场,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夫人倒是大气。”苏辰道,“案子不破,苏某便不离东山,夫人若是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苏某小叙。”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堂室。
“且慢。”林氏站在那里,未动分毫。
她手指攥成拳头,抿紧双唇。
清风吹过,白色的孝衣起了波澜。
她缓缓望向苏辰,说了个名字:“他带回来的是飘香苑的花魁,秋生姑娘。”
“但不是传言中的那样。”林氏咬了一下唇,“秋生姑娘恐怕与妾身一样,此时都在心中感激那位,敢于出手的英雄吧……”
说完这些,林氏便福身行礼,敛着下颚,快步走回了堂室中。
一直靠在檐下黑柱上的君歌,双手抱胸,趁着苏辰还没抬脚,忙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歪了下头:“目不识丁倒是能猜个八分,但你怎么知道是她在代为经商?”
“何止代为经商。”苏辰上前两步,站在君歌身前,小声道,“所谓善举,八成也是林氏所为。”
君歌:“啊?”
她上下打量苏辰了一番,蹙眉道:“你有暗卫线报?”
苏辰摇头:“不需要有。”
他说:“就像今日也不会再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一样,皆是一目了然。”
君歌懵了。
怎么就一目了然了?
她回头看了堂室里好几次,拧着眉头瞧着苏辰。
那神情,与方才拆解足印时,苏辰打量她时一模一样。
“术业有专攻。”苏辰被那股视线戳的心头发毛,“君大人擅痕检,苏某擅读心,没什么问题。”
见君歌一脸狐疑,苏辰轻哼一声:“你信不信,我们就算等到太阳下山,堂室正位坐着的那位老夫人,也绝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见到其他家仆。”
这下,君歌更是好奇了。
她瞧着苏辰笃定的模样,正色道:“这样……我帮你隐瞒酒量不济一事,换你教我怎么看人心,如何?”
以事关生死的弱点换他的技术,这条件在君歌眼中,已经算开的十分丰厚了。
苏辰眼眸一眯,上前半步,俯身挂起满面的笑意。
君歌亦笑。
他却凉唇一掀:“太少。”
苏辰郑重其事:“脱了你身上这身御史缁衣,用你自己来换,倒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