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百年的商业史,是建立在几千年过往王朝的兴衰之上。
不论是商业的规模,还是商业活动本身的体系,已经相当完善。
而宅邸交易,土地买卖,却不是私人之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能完成的。
签订契约后,还必须要经过户部的审核登记,才算是完成全过程,此后产权才能够得到官府认可与保护。
而户部对契约是有要求的。
原本的契约上有哪几人的名字,那么交易时卖出方就必须仍旧是那几个人,缺一不可,除非病亡。
“当时,下官分析之后认为,若是陈千南真的以小人手段霸占田宅,就算赵何这一关过得去,赵何母亲这里,也不会是顺利的。她母亲当时四十出头,不饮酒,思路清晰,在大堂上也自述未曾遭遇胁迫。”陈海叹气摇头,“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她的指纹掌纹与足印。”
“说不清?”苏辰问,口气依然冰冷,神情依然冷漠。
陈海避开他的视线,点了下头:“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千南的手里有那些东西。所以,当掌纹指纹都比对上的时候,下官便断定是赵家母子说谎。”
一旁,君歌低着头翻阅着当时的案审记录,整个过程与陈海所说的一样。
她试想了一下,若审案的是自己,当时大堂上,原告逻辑不通,空口无凭,被告却有十足自证的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会断定是诬告。
但君歌总觉得,事情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翻动着下面厚厚一摞的讼状,虽然过程差别很大,但这些状纸上讲述的事件结果,却都大同小异。
都是陈千南以不堪的龌龊手段,或是将人全家奴役,或是夺取了土地房产,或是让人替他背上债务。
君歌一件一件细细问着,陈海将所有相关的案审记录盒子,一个一个的拿出来,在整个二堂中铺了满满两张八仙桌。
每个案子,最终都是通过指纹掌纹还有足印,得出比对一致的回答。
且大多数都是由君歌的养父君维安,这个大晋三法司,人尽皆知的痕检专家给出来的。
五个人聚在一起,饿着肚子,从正午,将与陈千南有关的讼状,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个遍。
“下官也曾觉得不正常。”陈海席地而坐,身旁名册,案审记录的盒子,当年讼状,铺了一地。
“几年之内,这么多户百姓频繁的喊冤,都是有相似的案情,状告相同的罪名,相同的人。”他说,“下官也曾质疑过,觉得太过于巧合,可是……”
“可是下官确实拿不出证据,无法否定陈千南手里的契约书是假的,也就无法支撑百姓们的诉求啊!”
他愁眉不展,长长叹一口气:“再加陈千南赈灾捐粮,修水渠,建庙施粥……”
陈海抬头,苦闷摊手:“这,这下官属实是无奈,无凭无据的,根本就无法做出有罪的判定啊!”
陈海说的没错。
就算君歌和苏辰已经知道陈千南是真的作恶多端,但换作他们两人,当时在公堂上,也只能做出和陈海一样的判定。
世人皆知空口无凭,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大晋律令的存在,便是要求公堂上,要拿出客观的人证与物证,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这些案子里,陈千南始终不败的根本,并不是有多高超的讼师协助辩护。
是不管哪个原告,都是空口无凭,全靠一张嘴在指认他。
而他却手握着无法被证伪的决定性证据,不用说一个字,就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如果他愿意,还能反咬一口,反诉诽谤。
正因如此,公平和正义的光,才照不到真正需要的人身上。
“君大人觉得谁是凶手?”
夜幕将至,苏辰站在门口,睨着火红的天光,背对着二堂。
君歌看了陈海一眼,沉言:“毒杀陈千南的人是秋生,运尸的巡夜的老四与管家,至于老五老六有没有参与其中,暂且不清楚。”
闻言,陈海十分震惊,他坐正了身子问:“这是如何推理出来的?”
君歌干笑一声:“其实很简单。”
她说:“烧掉东厢房的不是陈家人,就一定是为了抹消痕迹的同伙。”
“可若是痕迹重要,大可以在行凶当晚就一把火点了,何必费尽心思打扫干净,还等到今日。”
“所以点火的决定,一定是出于察觉到痕迹会暴露真凶才做的。”
君歌笑起:“昨天听到我在院子里,用痕迹做还原的,就只有巡夜的三人,与陈府管家了。”
陈海愣愣的听着这一番分析推理,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
他只觉钦佩,拱手无言以对。
君歌却摇了摇头,指了下苏辰的背影:“苏大人早就知道了。”
陈海面颊上的神情僵住了。
苏辰缓缓转过身,瞧着在屋子里席地而坐,湮没在大量文卷里的众人,正色道:“老五昨夜放火,老六便是装神弄鬼的那个。”
他伸手,指着那一摞讼状:“这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应该都在那一堆状纸里。”
话音刚落,天边最后的光,没入了黑暗里。
苏辰给每个人的分工很明确。
柳南和更杨监视陈家,陈海搜查飘香苑。
只要陈海搜到了毒药,这案子便可以收网抓人了。
“其实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没有血迹。”君歌坦言,“虽然怎么运送尸体过去,以及怎么挂在树上,我能推测个七八分,但血迹如何消失,确实想不到。”
苏辰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客栈的小院中。
看着黄花梨书柜和堆了满地的空白画卷,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白水:“不需要想到。抓到正确的人,审过了,自然就会知道。”
君歌干笑一声:“还真是有六扇门刑罚狠辣的风格。”
苏辰抬眼:“比起他们那砍断手脚的惩罚,还是友善不少。”
见他提到手脚,君歌思量了片刻:“你说,他们砍掉他的手脚,会不会是……”
苏辰睨着茶盏里倒映出的一轮弦月,意味深长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