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东山镇上女儿节的闹热声,在这镇外驿城里,若隐若现。
一连七日绚烂绽放的烟花,将苏辰的侧颜晕染上大红大黄的光亮。
君歌严肃的看着他的面颊,反问道:“那你呢?”
苏辰眯眼,就像看傻子一样,略带嫌弃:“最后一案,我会留给自己。”
烟花簇簇,在夜空里盛放出短暂的澄明。
天地被照亮,街市上行人驻足而立,笑着望着那盛放的光。
“假案?”
“假案。”
“当真?”
“当真。”
苏辰笑起:“你现在问的这么清楚,对得起你身上的御史缁衣么?”
见他成竹在胸,仿佛计划的格外周全,君歌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睨着苏辰,无比严肃:“重要么?”
苏辰一滞。
君歌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道的时候,看苏辰所作所为,皆是谨小慎微,可独独并不防着她这个外来户。
怎么想都和朝野中传言的那个杀伐果敢的六扇门门主,无人敢惹的执笔判官,有巨大的出入。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
只是因为,不需要对她遮遮掩掩,反倒是需要她,将把柄全都拿在手里。
君歌心中不悦。
觉得自己折腾了三年,拿捏在手里的苏辰的把柄,一息之间从金灿的宝石,化成了街边随处可见的臭石头。
她心中烦闷,憋屈。
返程路上,苏辰瞧着她一脸的“开心”,顺手买了个吹糖人,塞进她手里。
君歌愣了一下,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我爹说的?”
苏辰点头:“他说,你开心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等他化了,就不开心了。”
这话,让君歌一时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现在看起来是开心的样子?”她不可思议的问,边问边伸手,戳了一把那糖人的面颊。
“关于你的事情……”苏辰背手而立,“君维安一向是反话连篇。”他浅笑,“别人听不出来,我听得出来。”
君歌戳糖人的手顿了顿,面颊上刚刚散开的笑意,马上就收了回去。
苏辰缓缓侧身:“君歌。”他轻轻唤,“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初的缘由,便请你在这段时间里,信我多一些。”
“伤害谁,都不会伤害你。”他向着君歌伸出手,“来青龙卫么?”他说,“玄武一位,始终在等你。”
市井街头,繁华如梦。
手里攥着那只糖人,看着苏辰淡然的,沉稳的,不再遮掩的真实模样,君歌只觉得惶然。
她不像苏辰一样识人性,懂人心,见人做人,见鬼装鬼。
她无法游刃有余,她没经过大风大浪,不如苏辰一般,所有曾经硬朗的风骨,全都敛藏了锋芒。
用圆滑,用谋略,将自己包裹成大晋皇权的走狗,让人傻傻分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沉的如一块河石,千万年的冲刷,只打平了他的边角,却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只有苏辰自己知道,他从未偏离本心,从未离开他选择的这条路。
“假如信仰抛弃了你,假如希望背叛了你。”记忆中,君维安的面颊依旧清晰可辨。
他守在生死一线,挣扎了两个月才渐渐好转的男孩面前,背光坐在窗前,头也不抬的说:“你可以选择玉石俱焚,现在就冲出去。”
“我能救你第一次,却没本事救你第二次。”捣药声当当当的响着,君维安瞧着金十三留下的配药,眯着眼睛抱怨,“哎这年头,仵作的字怎么越发跟药铺那些家伙一样了,这是什么密文吧……”
他身后,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双手发呆的男孩,蓬头垢面,一时分不清是在地狱,还是在轮回的路上。
“你也可以选择就此离开,我给你做了假身份,也有些银子,你可以以我养子的身份,走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初冬的光,透过窗楞落进屋内。
炭火燃出噼啪声,眼前满是昏黄的光。
男孩抿嘴,沙哑的问:“若是复仇呢?”
君维安捣药的手停了。
但他仍未回头,只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能吃雪么?”
男孩不懂。
“你若只能一身单衣站在雪地里,吃一天的雪,喝一天的冰……”他摇头,“那你报不了仇,你很快就会死。”
“你若能吃十天的雪,喝十天的冰。”他轻笑,“呵,那你还是赶紧收包跑路,逃命去吧。”
“若是百天、千日呢?”男孩打断了他的话。
君维安不语,轻笑着摇了摇头:“做得到再说吧。”
那时,走投无路的苏辰,满心只有复仇两个字。
他没听懂君维安话中的深意,却真的一身单衣,饮冰吃雪,谁也劝不回来。
在大病一场之后,君维安瞧着他仍旧要往雪地里冲的模样,终究是妥协了。
“你以后,就叫苏辰了。苏醒的苏,星辰的辰。愿你如你父亲一样,做唤醒天下的那道光。”
“不。”苏辰站在门边,侧目回头,面容冷峻的完全不似十四岁该有的模样。
他一字一顿:“我要做驱散阴霾的光。”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转身看着君维安,“哪怕双手染血,在所不惜。”
苏辰跪下,顿首在地:“求君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光阴收束,十二年前,十二年后。
苏辰仍旧是那个苏辰,他侧身站在东山镇闹市的花灯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他缁衣在身,一手背在身后,向着君歌伸出手去:“求君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他仍是他,仍是那个少年,是从至暗的泥沼里,挣扎着,艰难前行的他。
他仍是他,仍是那个天真的,说着哪怕双手染血,也要做驱散阴霾的光的人。
是那个生死已然无所畏惧,忠奸已然不能定义的,大晋臣子。
饮冰十年,热血未凉!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君歌睨着他那只手,仿佛跨越了十二年的岁月,与君维安重叠在一起。
他不疾不徐的弯下腰,将少年扶起。
一如她此时不悲不喜的走上前,咧嘴一笑。
他说。
她说。
“我本来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