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熏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十分确定君歌和苏辰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当苏辰没有选择自己阵营的时候,他基本上放弃了拉拢君歌这件事。
可是现在,面对他要销毁案宗这样的大事情,她竟然可以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说着会亲自交给他这种话。
他不信。
三年前为了求一个真相,从北境一路走来的人,理当是无比重视真相,甚至不惜一切要维护真相的人。
可她在明知自己拿到案宗一定会销毁的时候,竟然点了头。
君歌察觉到周熏的诧异,在被风吹动,左右摇曳的树下,浅浅笑起:“殿下不必觉得奇怪。”
她说:“经过阉党一事后,君歌想明白了很多曾经想不明白的东西。”
“以前,师父曾经问我,如果真相在眼前,揭发它,我会得到名利双收,但那之后,有很多人要因此陷入生死的边缘,我会怎么选。”
君歌看向斑驳的光阴:“我那时候,就算再纠结,应该也会选择揭发它。”
她意味深长的笑起:“因为总觉得,维护真相,维护正义,将真实的一切告知天下,就是我应该做的。觉得这就是父亲交给我的为人之道,也是无数人期待的正道的光。”
周熏拧着眉头看着她,手里的扇子被他一片一片地打开:“所以现在呢?”他不明所以地瞧着君歌,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现在啊……”君歌笑了,若是现在,她会牢牢地拉住那些人的手,将所有受影响的人妥善安置之后,再去给予应当伸张的正义。
就像苏辰曾经回答给她的那样。
为什么要做选择?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为什么要将事情办成非黑即白?
这本身,都没有必要啊!
真相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如果不能成为希望,那起码也不应该成为绝望啊!
君歌看着眼前迷茫的周熏,微微一笑:“现在啊,我觉得真相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凝固。
周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变了:“不重要?”
眼前的女人背手而立,顶天立地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说:“嗯,不重要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君歌那如画的笑容,看着她站在自己的庭院里,如风似水,自成一景的超然气息。
心中漏了一拍。
直到君歌离开,周熏也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只有君歌自己知道,这句不重要,是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终于悟到的东西。
真相依附在事实之上。但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使人拥有正面的力量。
它发生的时候悄无声息,落在每个人的眼里却都是不一样的模样。
就像彭应松,也像苏辰,更像太子周启,以及龙椅上蛰伏二十年的大晋帝王。
更像是这盛世繁华,无与伦比,却背地里向死而生,经历了世人无法知晓的绝地反击的天下。
他们每个都被人贴上了一个标签,乍看之下就是标签上的样子,可真实的模样远远超过了标签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方向。
一个心如明镜,知道怎么做才是当下最好选择的搅屎棍。
一个忠奸难辨,朝野人人唾骂,却拔掉了阉党顽疾的走狗。
一个痴傻十年,未来的傀儡,被人拿捏的必死棋子。
以及龙椅上,被五石散控制,像是提线木偶般只能苟活的皇。
哪个是真相?所有的都是真相。
她迈过二皇子府的门槛,看向大理寺的方向。
隐隐觉得自己身上那个依附在苏辰之后,像是他跟屁虫一样的御史标签,也是时候亲手撕掉了。
她慢慢察觉了,比起寻找正义的六扇门和刑部,比起给予定罪制裁的大理寺,御史台在做的事情,更像是观察者。
观察着天下全貌,体恤着所有人,理解着所有人,包容着所有人。
引导每个人走向正途,防范着他们步入深渊,比秋后算账,比事后追责,要重要得多。
君歌想起彭应松那句话,若是袁风真的刑满释放,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的话……
她真的愿意伸出手,尝试着重新接纳他回到这个天下来。
这才是御史能做的,以及御史该做的。
看着澄明的天光,君歌站在十字路口,望向还有小半个时辰路程的大理寺,轻轻咂嘴。
希望那一本案宗,能把周熏从崩溃的边缘,伸一把手给拉回来吧。
阉党被拔掉,开心的人没有,伤心的倒是多了一个。
她走在路上,忽而身旁响起了马蹄声。
君歌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与她并排而行的灰色马车,不解地往一旁又挪了挪。
马车就像是故意的,往她挪得方向凑了凑。
嘿,得寸进尺!
君歌收了脚。
马车也停了。
就在她准备质问的时候,苏辰撩开车帘,顶着黑眼圈看着她,吐出来两个字:“上车。”
君歌看着他有点精神萎靡的模样,想起那根腰封,心虚地别过目光,钻进了车里。
马车向前,苏辰朝服未脱,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缓神。
“周熏是不是要案宗。”他轻轻道。
君歌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苏辰补了一句:“给他。”
听到他这么说,君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故意反问:“为什么?苏大人去了内阁之后,已经可以管辖到御史台了么?”
她想听听理由。
就见苏辰深吸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闭着眼睛说:“我是说,你若不知道怎么选择,就给他。”
君歌挑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马车里,苏辰沉默了一息:“一本案宗,掩盖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曾经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管怎么操作,经历过那一切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扭曲不了真实。”
听完这一席话,君歌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计划都躲不过他的眼睛了。
这个男人与她意外的默契,想事情的角度大差不差。
“你就不怕他利用世人舆论,倒打一耙?”君歌故意道,“想想酒楼里左捕头那一案。你忘记你是怎么被人杜撰说拜倒在于宜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的?”
闻言,苏辰缓缓睁眼,他看着君歌此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探身前倾:“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世人如何说我,那又如何?”苏辰看着她,“世人争名逐利,深陷泥潭,满身风雨。”
“可我偏偏就还没落到,需要世人来定义我的田地。”他说,“我没那么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