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苑,仁寿宫。
嘉靖皇帝瞧了眼侍立身前的陆炳一眼,若有深意的问道:
“仇鸾,如今情况如何呢?”
陆炳闻言赶紧回答道:
“仇鸾此前中了鞑靼人的利箭,那箭上不干净,再加上如今天热,早已感染,如今他背上生疮,躺在床上已经无法下地了。”
嘉靖皇帝闻言默然片刻,徐徐说道:
“朕愈发虔诚修道,便愈发觉得这天地之间还是有渺渺天意的,仇鸾身为武勋,不思报国,却私下与俺答交通,以致让鞑靼南下,生灵遭难,这报应不就应在此时吗?”
陆炳闻言不由附和道:
“仇鸾辜负皇恩,当有此劫。”
“只是先前鞑靼围城,各路援军还未抵达,臣顾忌局势这才劝阻陛下暂缓雷霆之怒,如今京师之围已解,仇鸾也伤重在床已无威胁,正是动手的时候,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嘉靖皇帝沉吟片刻方才徐徐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掌握了不少仇鸾的罪证,但此案最好还是从刑部等三法司发起,再由你锦衣卫跟进,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不惹人生疑。”
陆炳思忖片刻,心中便了解了嘉靖皇帝的言外之意。
毕竟锦衣卫乃是天子鹰犬,如今仇鸾战败伤重,若是此时由锦衣卫揭开仇鸾贿赂俺答汗一案,聪明的人自然能猜测到嘉靖皇帝早已知晓此案,之前是为了顾全大局方才隐忍不发的。
但恐怕依旧会有人猜度,这是嘉靖皇帝卸磨杀驴,是眼见鞑靼南下之事影响重大,所以才会通过处理如今战败的仇鸾来平息众怒的。
既然,嘉靖皇帝难免是个受人蒙蔽的君王,那还不如他直接将自己摘出来,他从未知情,从头到尾都是仇鸾这个奸佞之臣蒙蔽了他这个圣君。
陆炳想清楚了此间的缘由,不由赶紧回禀道:
“臣手下有个千户亲身经历了王庄之事,如今他前去寻访幸存者,无论他能否寻到人,到时候臣都可安排人去刑部击鼓鸣冤,先揭开王庄之事。”
“待刑部接下此案后,陛下可让我锦衣卫跟进,到时臣再通过涉及王庄之事的侯荣,顺藤摸瓜将仇鸾贿赂俺答汗之事逐渐揭露出来。”
“如此一来一切便顺理成章了,朝中诸人也无话可说了。”
嘉靖皇帝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捋须笑道:
“你素来不会让朕失望,此事便按照你说的办吧!”
陆炳得了嘉靖皇帝的赞赏,心中也十分高兴,赶紧笑着应是。
随即嘉靖皇帝收敛笑意,脸色阴沉的看着陆炳叮嘱道:
“不要再耽搁了,你速速办好此案,朕可不想仇鸾还未受到凌迟之刑却如此轻易的提前死了。”
陆炳闻言,八月酷暑之际,一股寒意便涌上心头,其人不由打了个寒颤,赶紧低头恭敬道:
“臣明白了,定会速速揭开此案。”
嘉靖皇帝闻言这才满意的摆手道:
“既如此,你便下去忙吧!”
“如今鞑靼虽然去了,但是战后事务繁杂,朕还要接见严嵩等人,你便先退下吧!”
陆炳闻言赶紧应了声是,随即躬身行礼退出了仁寿宫。
待陆炳离开后,嘉靖皇帝不由看向身旁的黄锦感叹道:
“人人都言天子至贵,可谁人又知道朕整日被这些琐事缠身,连安心修道都不能。”
黄锦闻言不由赔笑道“皇爷身负九州万方,如今这天下也只有皇爷你能担得起这副担子。”
“所幸朝中不缺贤臣,等忙过这段时间,皇爷便可安心修道求长生了。”
嘉靖皇帝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
“你去将严嵩,吕本与徐阶召来见朕,这些琐事早日料理了,朕也好得清闲。”
黄锦不敢耽搁,赶紧应是,匆匆退出了仁寿宫,径直去无逸殿寻人了。
.........
盏茶后,黄锦便将严嵩,吕本与徐阶引进了仁寿宫。
嘉靖皇帝待三人行礼如仪后,先是叹了口气,随即伤感道:“想来你们也都知道了,张治昨夜病重不治身亡了。”
严嵩见嘉靖皇帝如此伤感不由赶紧劝解道:
“陛下切莫悲伤过度,还需顾惜身体才是,张阁老若是泉下有知陛下如此礼遇于他,想来也会感恩不已的。”
嘉靖皇帝闻言满意的看了严嵩一眼,随即顺势收起了悲容,看向徐阶道:
“张治一生勤恳,政绩斐然,如今既然身死,其人死后的哀荣,礼部需隆重对待。”
徐阶闻言赶紧躬身应是。
嘉靖皇帝打量徐阶稍许,不由心中一动,继续说道:
“如今鞑靼虽然退去,但是受兵灾的地方需要尽快恢复,外城的修建也要提上日程,内阁之中如今又少了一人。”
“当时朕记得张治便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的,既如此,朕便钦点徐阶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入阁,协助严阁老处理日常政务。”
徐阶闻言心中暗喜,虽然他早就预料到了有此一日,但是此时见事情终于落实了,心中依旧十分的欢喜。
徐阶赶紧收敛思绪,躬身谢恩。
一旁的严嵩见状不由眼角跳动了一下,随即在心中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
嘉靖皇帝先是满意的点了下头,随即看向殿中三人问道:“关于兵科给事中殷正茂弹劾兵部尚书丁汝夔一案,你们如何看?”
徐阶闻言赶紧回禀道:
“此次鞑靼南侵,我大明百姓受难者不下两百万,兵部执掌兵事,却事到临头防御敌寇没有计策,作为兵部尚书,丁汝夔难辞其咎,其罪当诛。”
“若不能惩戒此人,那此番罪责又该归于何人?”
严嵩闻言心中便是一紧,他听出了徐阶的言外之意,若丁汝夔无罪,那何人有罪,是他这个秉政中枢的内阁首辅,还是执掌天下的嘉靖皇帝?
严嵩自然知道嘉靖皇帝素来刚愎自用,他是不会承认是他一意孤行拒绝俺答汗的求贡才使得鞑靼南下的。
严嵩想到此处不由快速的瞥了眼嘉靖皇帝,便见其人在听了徐阶的话后,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了。
嘉靖皇帝随即看向严嵩,问道:“严阁老,你又是如何看的?”
严嵩闻言不由心中叹气,他知道他该舍弃掉丁汝夔了。
虽然昨晚他便已经有所决定,但今日徐阶刚刚入阁便一举拿下了他的心腹之人,让他失去了对兵部的影响,这必然会为徐阶造势,使得其人能更快的在内阁站稳脚跟。
这无疑让严嵩难免有些气馁。
严嵩收敛心中的五味杂陈,赶紧应声道:
“臣也认为兵部尚书丁汝夔此番应敌失措,其罪当诛。”
嘉靖皇帝闻言深深的看了严嵩一眼,这才满意的颔首道:“既如此,便下丁汝夔入诏狱,三日后于西市菜市口枭首示众,其妻流放三千里,其子贬戍铁岭卫。”
殿中三人闻言心中俱是一寒,因为兵部尚书已经是二品文官,身份贵重,如此人物旦夕间不仅要身首异处还有连累妻小,他们难免心中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嘉靖皇帝给丁汝夔定了罪后,便摆手道:“严阁老暂且留下,吕阁老与徐阁老先行退下。”
徐阶闻言不由瞥了严嵩一眼,眼中若有所思,但其人见吕本已经开始行礼告退了,便也不敢耽搁,赶紧跟着退出了仁寿宫。
........
待徐阶与吕本离开后,嘉靖皇帝却没有看向严嵩,反而对身旁的黄锦道:
“朕是素来知道你在宫中收了些干儿子的。”
黄锦闻言不由赶紧解释道:
“皇爷,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宫中的刑余之人,是指望不上子嗣的,所以这才有了收干儿子的习惯。”
“而且这非是奴婢一人如此做,这是宫中的老传统了。”
嘉靖皇帝闻言笑着摆手道:
“你紧张什么,朕又不是那些不通情理的君王,如何会因此怪罪于你?”
黄锦闻言不由心中松了口气。
可侍立在一旁的严嵩却心中一紧,因为如今这殿中除了黄锦还有他严嵩爱收干儿子。
不出严嵩所料,嘉靖皇帝随即看向他笑问道:
“朕听说严世蕃前日刚刚纳了第九房妾室,既如此,你严嵩当不缺子孙才是。”
“那你为何也爱收义子呢?”
严嵩闻言不由赶紧躬身请罪道:
“是臣一时大意,没有洁身自好,臣日后再无义子,臣与这满朝诸公一样都仅仅是陛下的臣子。”
嘉靖皇帝闻言不由满意的颔首,随即若有深意的对严嵩说道:
“这儿子多了都是债,你严嵩也无法确定哪一日便会受到这些人的牵连。”
“你我君臣一场,朕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我日后能够有始有终呀!”
严嵩闻言心中恍然,不由暗想道:“这是陛下要对仇鸾动手了,他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掺和此事。”
严嵩想明白了这点后,先是心中松了口气,随即又叹了口气,因为他又要失去一个得力帮手了。
严嵩赶紧收敛心中的心绪,一脸感动道:
“陛下对老臣的一番爱护之心,臣感激莫名。”
随即严嵩继续说道:
“陛下之前一直苦恼道观宫殿老旧未能翻修,如今京师需要修建外城,不若让我那犬子入工部,趁机替陛下办成此事。”
嘉靖皇帝闻言欣慰笑着说道:
“你是聪明人!”
“你一向是聪明人!”
“朕也乏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也该好自为之才是!”
严嵩闻言不由眼角一跳,却丝毫不敢耽搁,赶紧颤巍巍的行礼告退,蹒跚出了仁寿宫。
...........
三日后,锦衣卫诏狱。
戚继美看着牢房内身穿肮脏囚服,头发散乱披着的丁汝夔一时沉默不语。
一旁的陆绎见状不由好奇问道:
“戚兄,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要亲自来送这个即将死去的人上刑台?”
戚继美闻言失笑道:
“陆贤弟,你有所不知,这次入京的诸多经历对我意义重大,而此次鞑靼南下,京师被围,日后必然是会在史书上留下厚重的一笔。”
“我既然有幸见证了历史,自然想亲眼看到它的结果。”
陆绎闻言不由若有所思,随即对戚继美说道:“午时快到了,我们也该送这位前任兵部尚书上路了。”
戚继美闻言点了下头,便打开了牢门,押着丁汝夔径直向西市菜市口而去。
当戚继美押着丁汝夔抵达西市菜市口时刑台周围早已经围满了人,这些京师百姓得知便是眼前的囚犯让鞑靼兵临京师,让他们遭受了兵乱,都不由怒气勃发,不断向丁汝夔身上扔臭鸡蛋与一些腐烂的青菜。
所以当丁汝夔跪在邢台上时,其人身上早已经污秽不堪了。
戚继美见此情景不由感叹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可正当他感慨坏人终得报应之时,却见一青年男子一手提着一坛酒,一手拿着空碗向邢台而来,看其举止这是要在刑行前给丁汝夔送行。
戚继美不由讶然的看向来人。
而之前一直毫无生气的丁汝夔见状也不由疑惑问道:
“你是何人?”
“没想到我如今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场还有人愿意来送我一程。”
王化闻言先是将空碗倒满酒递给丁汝夔,见其人接下后,这才徐徐说道:
“我名王化,乃是兵部郎中王尚学之子。”
丁汝夔闻言不由讶然道:
“原来如此!”
“你父如今如何了?”
王化闻言不由感激说道:“承您的大恩,我父得以免死。”
一旁的戚继美闻言这才恍然,他自然知道,之前刑部郎中王尚学被连带问罪,正是丁汝夔为其鸣冤言:“罪在尚书,郎中没有参加预谋。”
所以王尚学才得以减死罪而被贬戍。
戚继光虽然知晓内情却对丁汝夔依旧无感,毕竟他虽出言救一人,可他身为兵部尚书,在其位便该谋其政,而此番因他而死的大明百姓不知何几?
若因眼前之情景而同情此人,那又置那些无辜的亡魂于何地?
丁汝夔闻得王化的话,不由感叹道:
“你父也是受我连累,如今死我一人足矣,何必再牵连他人。”
“只不过,此前你父亲劝我速战,我却没有听从,这才有了如今的下场。”
一旁的刽子手没有理会丁汝夔的感叹,他瞧了眼已经日上中天的太阳,便取出鬼头大刀,饮了口烈酒,将其喷到了刀身上,一时刀身闪耀着寒光。
刽子手握刀一步步向丁汝夔走去。
丁汝夔见状,心中的恐惧再也压制不住,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赶紧一口将碗中的酒饮尽。
一旁的王化见状不由急切问道:“丁大人,你可还有什么遗言要我带给你的妻儿?”
丁汝夔闻言悲伤的摇了摇头,妻儿不是流放便是戍边,也不知能活多久,如今多言又有何意?
鬼头大刀被高高举起,阳光照耀在刀身上折射出来的光芒极为刺眼,让丁汝夔一时恍惚,眼见刀要临头,其人突然一脸悲愤狰狞的看向不远处的王化,嘶声力竭道:
“严嵩误我!”
“噗!”
先是鲜血飘洒开来,随即戚继美便见丁汝夔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了刑台之上。
其人那句临终前的悲愤悔恨之语,只是在邢台上短暂停留了片刻便很快被四周的欢呼之声所淹没。
嘉靖二十九年,兵部尚书丁汝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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