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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树人通过谭文派去用计的使者回来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战前朱树人设想的苦肉计、诈降计,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可以完全按计划实施的,

在试探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各种新的意外或者小瑕疵,不是这儿条件不符合了,就是那儿敌人又比预想的更警觉,导致需要更多的试探和接触才可能取信于人。

白文选之所以那么轻易就接见了谭文派去的使者,也是因为白文选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信对方的言语,只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试着接触一下,互相试探套情报。

这就好比现代人接到电信诈骗,哪怕觉得对方大概率是骗子,但有些健谈的人还是会跟骗子多扯淡几句,甚至戏弄一下对方。抱着「反正聊聊天没事儿,只要不泄露任何密码、不打钱就不要紧」的心态。

朱树人甚至应该感谢白文选的这种心态,如果对方是一个「接到诈骗电话一句都不多废话就直接挂断」的人,那他连现在这点收获都得不到。

只是如此拖延下来,朱树人是注定不可能进重庆城安度崇祯十五年的除夕,和崇祯十六年的新年了。

但这才是正常情况,如果计策都能如一开始预想的那样丝丝入扣让敌人直接中计,那肯定是开了弱智光环。

现实世界里创业搞个项目,都会有各种突发意外,项目经理们哪天不是焦头烂额的,打仗如果比做项目都方便,那就痴人说梦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就重新调整计划,没什么大不了的。

……

「虽然直接诈降骗开城门不可能了,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摸清了张献忠有给白文选留下监军这个重要情报,算是意外之喜,这说明张献忠已经不是完全信任白文选了。

连带着还能推演出张献忠对李定国的信任肯定也在进一步恶化,因为白文选曾经是跟李定国合作得比较多的——张献忠麾下剩下的几个都督里,白文选偏李定国,冯双礼偏孙可望,这点咱都知道。

另外,根据白文选和潘独骜在谭文使者面前说过的那仅有的几句话,也可以得出另一些蛛丝马迹,那就是白文选一开始就倾向于觉得城北嘉陵江沿岸不用太提防,

他觉得江水下降后的乱石滩地形通过性太差,没法上攻城武器,我们前阵子搁浅的那几条船,还进一步增加了他这么想的信心。

而潘独骜却因为不太知兵,不懂战术细节,刚好歪打正着看不懂我们苦心孤诣部署的骗术,仍然坚持城西城北都要平均部署兵力、跟撒胡椒面一样防守——

这倒不是潘独骜多智,能看穿我的骗术,恰恰是因为潘独骜不知兵法细节,咱的眉眼抛给瞎子看了。这倒让我想起古人评《三国演义》:空城计也就骗骗司马懿,若遇今日山贼,怕是直入城门,捉将孔明去矣。

有潘独骜这个瞎折腾的存在,难怪我一开始的误导计策没起效果——不过没关系,既然现在都打探到这些情报了,咱就调整好了。

方参将那边可以歇歇了,让王光昌王光兴的人马也能休整一下,城北嘉陵江方向的一切攻势,全部停止。

城西这边,就先按照谭文跟白文选说好的,假装怠工几日,每天只开枪放炮,上冲车和木驴车撞门掘墙,还可以假装挖地道,过几天再发现不可行放弃。

如此,也算是做足工夫,让白文选先尝到点甜头,相信本地川军并不想跟他搏命。过几天之后,再借口我亲自过问、对战局进度不满,把谭家兄弟责罚撤换,调来嫡系人马攻城,

到时候就要下点死力气了,然后一边攻城,一边再偷偷派谭文派使者去解释,哪天发现白文选终于彻底被麻痹,放松了城北的防务,我们再在城北偷渡嘉陵江给重庆城致命一击!

朱树人捋了很久的作战计划,这才把调整后的全套方案,跟秦良玉、张煌言和方国安和盘托出。

众人原本还担心国姓爷爱面子,发现自己原始的计划无法实施后,会恼羞成怒坚持贯彻。如今发现国姓爷有灵活的面子底限,发现不可行之后会立刻改,大家也都是松了口气,加上没发现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对劲,也就乖乖去执行了。

……

此后三四天,一切就照着朱树人调整过后的新计划实施,城北一片静悄悄的,嘉陵江对岸的部队完全没动静,甚至连骚扰牵制都懒得做。

城西则是打得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双方伤亡都不大。

谭文假装要跟白文选打默契球,就跟他回信,把他们后续的作战计划都说了,说是他们这些四川本地将领,建议的朱树人挖城墙、挖地道为主攻方式,说对付山城就该这么打,而朱树人不懂四川的地理,尤其不懂重庆周边的地理,被他们给骗了,让他们可以消极怠工少死人。

白文选提前接到谭文的「密报」,对谭文的保存实力诚意自然也就又多信了几分,决定以观后效。

对于挖地道,挖城墙,他当然是不怕的。

这种山城,你特么倒是挖个地道试试!以为是土地疏松干燥的河北平原呢!

四川境内就算要挖地道攻城,至少也是对成都这种号称天府的肥沃平原城池挖,山城挖个屁哦!

同时,站在谭文的立场上,他这么建议上司,也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一直用飞梯云梯登城肉搏,那么先登死士的伤亡率肯定会非常高,守军不会冒险放水让他们上去的,就算上去了,一刀一枪的搏杀,刀刀致命,还怎么打默契球?

相比之下挖地道挖墙,两军不会直接接触,正好都少死点人。

白文选接报后,次日开始,看到官军果然改用了挖掘式攻城法,火枪大炮掩护着一群群的木驴车逼近到城墙根,然后吭哧吭哧挖。

守军也就可以节省一点昂贵的箭矢和弹药,只用廉价几乎无成本的滚木礌石往下丢。

但木驴车比较坚固,还有坡顶,上面糊了湿泥,可以把木石弹开,如同倾斜装甲形成跳弹。

于是打了一天之后,双方都没死多少人,天色彻底黑了之后,白文选就派人用吊篮坠下城去偷偷摸摸检查白天攻城官军对城墙造成的损害,确认官军果然是出工不出力,都没挖破多少深度,于是白文选对谭文等四川本地武装的合作诚意,就又多信任了几分。

「没想到八大王屠了重庆,杀了二十余万人,四川本地人还有愿意跟八大王合作的,看来孙将军和二将军当初劝阻大王屠城的理由,也未必全对……唉,真是看不懂了。」

休战之余,白文选也忍不住如此想。

这样经过三天之后,时间已经来到崇祯十六年的正月初三。

大过年的,都得在这儿打仗,也不得不说两军将士实在是苦逼。

但这时代就是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月初三这天,白文选照例还是麻痹地让人上墙丢滚木礌石,装出一副箭矢弹药不足的样子。

但就在这天,官军却忽然加强了攻势,还额外动用了前几天很少出动的红夷大炮,并且用带弹托的榴霰弹对城头猛轰,

挖墙的部队也一改前几天的懈怠,挖得非常卖力,而且在当天傍晚收工之前,还有几辆木驴车被掩护着退上前,守军一开始还以为依然是普通的掘城木驴,谁知官军却在车里藏了很多火药,

推到城下后把火药桶搬到挖墙挖出来的缺口处,再把外面填实,只留出通过一条引线的小孔,最后点火撤退实施爆破。

西城墙被严重

破坏了两处,城墙被炸出了至少一半高度的缺口,原本三丈多的墙只剩下一丈高的残垣,要不是重庆地形复杂,山势本就陡峭,这点缺口在官军的冲杀下,说不定外墙直接就失守了。

最后白文选是拼命投入生力军肉搏堵口,死伤惨重,才把官军击退。

而这时候,他把主力老营弟兄胡椒面一样撒在防线各处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遇到城墙破损需要投入大量肉搏部队时,他只能往里填新拉的壮丁,这些兵战意根本不行,肉搏中死伤极惨,还差点自相践踏。

打到入夜,官军才收兵,但这一天的交换比,官军绝对是大赚,守军因为好几次出乎意料,吃了很大的亏。

深夜时,谭文才再次派出信使和白文选联络,说是朱树人不满意他们前几天的进展,要不是看在大过年的不想换人,才忍到今日,换了嫡系部队来攻城,这才如此出力。

谭文的使者表示他们家主也是临时被换,所以没法提前通知,希望继续跟白都督保持联系,多留一条后路,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由他们主攻,希望白都督继续出工不出力,双方都少死点人。

白文选却有点惊弓之鸟,愈发有点不敢相信:「你们都差点儿偷袭占了大便宜,怎会在这种时候脚踩两只船?你就不怕朱树人破城后发现蛛丝马迹清算?」

然而,来使却说出了一条让白文选大吃一惊的消息:「白都督,我们家主是很有诚意跟贵军保持和睦的,实不相瞒,他之所以看好贵军,是因为今日我军也刚刚得到急报,是从成都送来的——

八大王居然就在除夕夜攻破了成都,消息快马急报两天才送到朱树人军前。未来的四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们只想跟着赢的一方,保住自己的富贵。如果八大王执掌了四川,能把整个夔州府交给我们谭家说了算,跟谁不是跟呢。」

「八大王真攻下了成都?这种话你们都敢告诉我,就不怕鼓舞了我军士气?成都是怎么被攻破的?」白文选大惊,也不敢确信真假,同时又觉得对方如果是拿这个来骗人,也太下血本了。

这如果是真的,完全有可能导致重庆守军士气大振的!

然而,这个问题来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很光棍地说:「我们家主也不知道,只听说可能是成都太残破了吧,守军也不提防大过年的会被强攻,都是军中谣传,官府的急报,我们家主还没资格看。」

这种半遮半掩的说法,倒是让白文选多信了几分。

他也是知道的,四川看似易守难攻,地势险要,但险的主要是周边的府县。比如重庆、合州、奉节这些都是要冲之地,才难以攻打。

而成都……其实白文选跟随张献忠入川之后没多久,就听说了,其实防御并不坚固。

听说成都的城墙,就是个几百年年久失修的大破烂——而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四川地区的割据政权,从来就没想过靠死守成都来维持割据。

要守四川,守的都是外围山险之地,真打进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割据军阀早特么投降了。

刘禅当年没坚守成都,五代十国时重用「世修降表李家」的前后蜀君主也没坚守成都,元末明初的明夏政权少主明升也没坚守。

(注:元末时反而是明夏政权的丞相戴寿,一直在重庆坚守,抵抗朱元璋派出的汤和水路军,没让汤和过瞿塘峡,最后少主明升被北路明军傅友德偷度阴平成功就直接投了,戴寿才知道「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正因千年来的四川军事特征,注定了成都的城防,是不会有人真心好好修缮的,压根儿就没指望守成都,几百年残破下来,容易被火药炸墙或者偷袭破坏得手,也都是正常的。

不管这个消息真不真,白文选如今对

于谭家和王光兴等原流贼军队,算是信了七八分了,至少他们提供的关于眼前战局部署的情报,绝对是不假的。

双方都想出工不出力,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少死人,让朱树人这个外来户扛伤害,这一点上,白文选和四川本地部队有共同利益。

当白文选开始怀疑一个更大的阴谋时,前面那些小设定,已经被他当成常识,给默认相信了。

他也不由当着使者的面,主动再次跟监军军师潘独骜提起了部署异议:「潘军师你看!本督早就说官军已经彻底放弃城北渡过嘉陵江攻击了!那儿根本无法通过重型攻城器械!

城西前几天虽然打得平淡,但如今朱树人临阵换将,攻势如此凶猛,若是早听我的,把老营弟兄都部署到城西,今天几乎被破口时,也不至于如此损失惨重!

要不是重庆地势复杂,城西有数道防线,今天一旦被破口,就大势已去了!你还想干涉我的指挥,误了八大王的大事儿么!」

潘独骜被他这般指摘挤兑,一时也无法反驳,只好答应白文选,把城北的老营尽量撤防到城西。

而事到这一步,白文选和潘独骜已经压根儿不会去提防官军有没有可能刺探他们的防务部署了。就算有怀疑,也都集中在「谭家兄弟和王光昌如果再提出投靠,会不会是诈降」这一点上。

人就是这样的,当同时听到多个谎言时,相对不那么像谎言的那个谎言,也就不引人注目了。

而白文选从谭家使者那儿听来的「八大王已经破了成都」的消息,他也压根儿没敢立刻在军中散播以鼓舞士气。

他唯恐其中还有诈,而且眼下的守城局势还不是很紧张,没必要急于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完全可以等到求证确凿了之后,或者是战局危殆、急需鼓舞士气时,再说出来也不迟。

任何好消息对士气的鼓舞效果,都是有时效性的,高兴振奋过之后两三天,也就习以为常了,得用在刀刃上。

而「谭文的使者」走后,重庆守军也果然按照白文选的要求,重新部署了,白文选和潘独骜在指挥权方面的争夺和指手画脚,也进一步矛盾激化了。

……

如此又过了两天,城西的攻打越来越猛烈,好在白文选已经把老营全部集中过来了,一时才没被攻破。

然而最终的转折,还是在正月初五这天后半夜、或者说正月初六的凌晨发生了。

数以万计的官军精兵,突然调动到了绵长的重庆城北方向,通过船只在半夜时分偷渡过嘉陵江,列阵准备,卸载简易攻城器械。

而十几艘在船头装了相当于42磅舰炮级重型红夷大炮的战船,少部分吃水浅的,直接开进了嘉陵江,吃水深的,则留在长江嘉陵江口,直接抛锚下碇石。

寅时末刻,官军开始了火力准备,十几门超级重炮对着相对薄弱的北城墙和城门城楼发动了密集攒射,火力只准备了半炷香的工夫,以免给城西的重庆守军时间调度回防。

而且这边开火的同时,城西的红夷大炮也开火了,同时还发动了夜袭,以干扰视线,鱼目混珠,迟缓守军的反应。

一番轰击后,城北好几处防线出现了缺口,随后官军冲上去奋勇搏杀,终于撕开了口子。

同时,因为城北自古不是重庆容易遭到攻击的方向,所以这儿的防线并不存在层层设防,破了外围临江的城墙后,直接就能进入巷战了。

不像城西,突破了外墙后续还有一道道山梁和临时夯筑的土墙、壕沟可以防御。

随着明军一鼓作气偷袭得手入城,而且城北都是刚拉的壮丁,老营精锐早就被麻痹大意抽调一空,重庆城内很快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白文选当时亲自在城

西督战,得知城北被破,随后看到城内火起时,他就一阵血冲脑壳,知道自己没法给张献忠交代了。

潘独骜却是怒火中烧,一边斥责白文选无能,一边勒逼白文选赶紧组织部队保护他突围:「白文选你这个纸上谈兵的废物!本军师可是诸葛再世,你要是早听我之言,城西城北都严防死守,哪有今日!

还不赶紧护送本军师一起突围!否则到了成都,我一定让八大王杀你全家!」

白文选被这话一刺激,也是面颊神经暴跳抽搐,种种隐忧涌上心头,他忽然暴起拔刀,一刀剁了潘独骜,然后大喊:「潘独骜已死!张献忠无道入川后处处屠城,咱不给他卖命了!」

白文选其实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再投降,还能不能活命。

但打下去绝对九成九是要死的,护送潘独骜突围的话,如果他在张献忠面前搬弄是非,自己也有可能被清算。

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就算被乱兵杀了,张献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未必会清算他的家人。

一番混乱后,在白文选带投的情况下,重庆城内至少还有七八成的士兵,算是直接投了,那两三成不长眼或者命不好的,在乱军中被杀,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几万人黑暗中交火,鬼知道对面说投降是不是真投,说投后再多杀个百十号人再停手,也是正常的。

一直到天色全亮,重庆城内的血腥摩擦才算是停止,白文选也被方国安和王光兴五花大绑送到朱树人面前。

看到朱树人时,白文选已经毫无生气地跪倒屈服,也不等对方盘问,先主动乞求一个条件:「罪将破墙时才下令投降,不敢奢求免死,如若国姓爷要将罪将斩首,只求对外别说我投降了,如此张献忠也不至于罪及我家人。

如若国姓爷肯留罪将一条生路,也请暂时对外宣布我已死,将来再公布我活着的消息,如此,张献忠以为我战殁,也不会罪及我家人。

另有张献忠监军军师之一潘独骜首级在此,乞稍免罪过。」

朱树人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表态。等白文选说完后,他才好整以暇地起身来回踱步,还把玩了几下玉骨折扇,这才背对着对方,傲然道:

「按说墙破后才降,杀了也是罪有应得。但暂时饶你不死,倒也没什么,就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后续表现如何,肯不肯戴罪立功。

这样吧,你要求保密你的死讯,这一点本官不能完全许诺你,只能许诺你一部分——我记得,在李定国失信于张献忠之前,你在张献忠诸义子中,就是跟随李定国最久了吧?」

白文选不敢隐瞒,如实供述:「确实是跟随二将军最久,也跟随过一阵子三将军。」

朱树人一拍折扇:「好,我就对外隐瞒你的死讯,但是你得选一个认识李定国、李定国也信得过的心腹,给李定国送信,信要先给我过目,就说求他劝说张献忠,白文选已战殁,该抚恤他的家人,然后借机把你的家人救出来,如何?

不管你是否觉得李定国会出卖你,这事儿你非做不可,不然,我就把你斩首,对外却宣称是你献城,或者至少是你不听潘独骜调度,用兵失当才丢了重庆!张献忠会怎么对付你的家人,你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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