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生还是接过了李柔手里的米袋,并没有死撑着不要。因为他确实需要这一袋子米,在这个自己可能再也买不到粮食的小镇上,这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粮,只是陆阳生在接过米袋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把妇人攥着的手掌给抽了回来,左手迅速地把手里的二十枚铜钱全部放到了妇人手里,转身就要跑。不承想妇人好像未卜先知,一下子就揪住了陆阳生的后脖领。
“小兔崽子还想跑,你再给我跑一个试试?还敢甩开你家柔姐的手,怎么?还敢嫌弃你家柔姐了?反了你了。”
李柔拽住了陆阳生,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嘴上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说就停不下来了。
陆阳生嘴角抽搐,转过头仰视着这个自称柔姐的妇人,心里的万千感动到了嘴边却变了味儿,无奈地说道:“柔姐,你先松开行不,我就剩两件衣服了,被你拽坏了,我就得光着身子上山了。”
李柔无所谓地说道:“光着就光着呗,屁大的孩子还知道害羞了?要啥没啥的有啥好看的。”
李柔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陆阳生,重点在陆阳生两腿间看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陆阳生愣了一下,没好气看着李柔,语气有点疑惑。
“跟害不害羞有啥关系啊?关键是冷啊,马上就又冬天了,你想冻死我啊!”
李柔嘴角的坏笑凝固了,她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娃儿六岁就没了娘,除了自己平时也不跟人接触,怎么会懂这些男女情事呢?如果不是自己还会跟这个孩子说几句话,也许这个孩子连话也不会说了吧?
想起这个孩子的爹娘,李柔多少有些伤感,多好的两个人,怎么进了一次山就没能回来呢?留下这么好个孩子一个人活着,遭了多少罪啊,要是孩子爹还活着,他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怕不是也得有杀人的心思了吧?
妇人看着被自己拽着的孩子,心底的悲伤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晶莹剔透的眼睛里逐渐有泪水凝聚。
看着李柔有些走神,陆阳生一下子就挣脱开了妇人的手心,转身就跑,可还没跑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跑,接着跑,你今天要是敢就这么跑了,你看看我能不能追到你家去。”
陆阳生抬起的腿慢慢放了下去,只能无奈转身看着妇人,对这个人,陆阳生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镇所有人都对自己避而远之,唯独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躲着自己,对自己家所在的地方,更是好奇不已,不止一次提出想去自己家看看,只是被陆阳生和她丈夫死命拦住了,这才没去成。
说实话,陆阳生也觉得自己是丧门星,尤其这次九爷出事以后,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了,这时候哪敢让李柔去自己家啊。
见陆阳生停了下来,李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抛了抛手里的铜钱,看着陆阳生没好气地说道。
“啧,不少啊,又进山采药了?”
陆阳生点了点头,随口“嗯”了一声。
二十文钱买那袋子米肯定有剩余,可俩人知根知底,陆阳生没说买米,李柔也没找钱,就像以前陆阳生赊账买米,李柔总是多给一样,有些事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就变味儿了。
李柔慢腾腾地走到陆阳生身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陆阳生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道:“怪不得上次就买了那么一点米,就吃了这么多天,跟你说多少遍了,少吃点野果子,多吃点饭,现在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好好吃饭,回头长成一个三寸丁,看你怎么讨老婆。”
每次陆阳生来买米,都会有这么一出,他倒不觉得烦,甚至还有一点享受这种感觉。
陆阳生稍稍后退一步,不让李柔点着自己,李柔愣了一下,以前陆阳生可没有这样过啊。
“柔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买粮食了。”
陆阳生有些委屈,也有些不舍,可话还是说了出来。
李柔不可思议地看着陆阳生,火气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只是很反常的没有骂人,而是语气黑着脸,尽量平缓着语气开口问道。
“说说吧,为什么?别跟老娘说什么又有人愿意卖你粮食了的屁话来糊弄我,小镇上的破事儿老娘比你清楚。”
陆阳生不想骗眼前的这个人,只能颤抖着声音说道:“姐,我每回来你家,你家生意都得差好几天……”
陆阳生刚说到这儿,立马就被李柔打断了,李柔怒气冲冲地说道:“放你的屁,生意好不好关你啥事?老娘是开粮店的,饿不死自己,那些人想买就买,不买就饿着去,你操心这些干吗?”
陆阳生也不急,等李柔说完了话,这才继续说自己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以我现在的名声,再来,你家还能开门做生意吗?”
李柔奇怪地看了一眼陆阳生,好奇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不对吧,谁会跟你说这个啊?”
陆阳生低着头,身形说不出的落寞,看得李柔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没人跟我说,是我猜到的。”
李柔知道陆阳生聪明,能猜到点什么很正常,何况自家男人刚刚确实有点不是东西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孩子,毕竟她只是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李柔忽然伸出一只手,摸着陆阳生的脑袋,轻轻问道:“能跟姐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你是怎么跟刘麻子那个混蛋扯上关系的。”
陆阳生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是故意要瞒着李柔,而是九爷的事情李柔不适合掺和进来,就李柔的脾气,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肯定会给自己出头,到时候李柔家会有很大的麻烦,而且。。。有些事情,陆阳生必须去做,哪怕明知道会死人。
有些人该死。
可这些事情陆阳生不打算跟李柔说,她更加不能掺和进来了。
想到这里,陆阳生赶紧停了下来,毕竟在李柔面前想那些阴森诡谲的事情,跟在爹娘面前计划干什么坏事是一样的,容易亏心,更容易露出马脚。因此陆阳生连忙转移话题,抬头笑着对李柔说道:“姐,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可能要去外边了。”
李柔一下没反应过来,歪着头奇怪地问:“外边?”
“嗯。”陆阳生点了点头,开心地说道:“对,外边,小镇外边,我知道怎么走出小镇了。”
李柔听到这里,忽然激动起来:“不行,你不能出去,你才多大啊,怎么可能走得出大山?况且在小镇还有我照顾你,到了外边你不得饿死?”
看着为自己担心得快哭了的李柔,陆阳生心里暖暖的,有那么一瞬间,陆阳生都想放弃外出的想法了,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陆阳生只能咬咬牙,放弃留下的想法。
“姐,我必须得出去,放心,在外边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也就不会嫌弃我,说不定我会过得更好。”
陆阳生是笑着说这句话的,笑得很阳光,很开心,就像冬日的暖阳,很是温暖人心。
李柔看着这样的陆阳生,终于再没忍住泪水,哭出了声。
听到外边有哭声,院里的汉子忍不住从门里探出了头,弱弱地喊了一声媳妇儿。
听到自己汉子喊自己,李柔转头恶狠狠地说道:“滚回去。”
汉子没敢吱声,赶紧关上了后门,继续在门后垂头丧气地蹲着。
被汉子一打断,李柔也不哭了,随手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盯着陆阳生。
“啥时候走?”
李柔也想通了,就像陆阳生说的,他要是真走出了小镇,说不得会更好一点。
“还没定日子,镇上还有一些事情得办。”
陆阳生没说是什么事情,李柔也没追问。
“走之前必须来跟老娘说一声,敢不来老娘打断你三条腿。”
陆阳生虽然好奇李柔为啥说是三条腿,可终究还是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走之前确实得说一声。
之后俩人再没说话,陆阳生看了一会儿李柔的脸,似乎要把这张不怎么好看的脸死死印在心里。
“姐,我得回去了。”
看到汉子又在门缝里偷看,陆阳生轻声对李柔说道。
李柔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挥挥手说道:“走吧,赶紧滚,小兔崽子贼烦人。”
李柔说完转身就回了家。
回家以后,李柔就看见自家汉子拿着泡了柏枝的温水走了过来,让她洗手,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的妇人终于像是找到了出气孔,一手拍翻了汉子手里的水盆,冲着汉子一阵怒吼。
“李全,老娘没沾晦气,用不着你拿柏枝水膈应老娘。”
汉子知道妇人的脾气,闷声闷气地说道:“媳妇儿,我知道你喜欢阳生那小子,我也喜欢,可镇上说他是丧门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天在九爷葬礼上刘麻子又那么说,咱家一大家子呢,咱们大人不在乎,可你总得想想孩子吧。”
不说孩子还好,一说孩子妇人更来气了,厉声斥责道:“李全,你还有脸提孩子?别忘了,你能有孩子,靠的是谁?又是谁不要命了在山里跑了三天,才找到一棵老参给你媳妇儿续了命。”
汉子听媳妇儿这么说,又蹲到了地上,一声不吭。
当年李柔怀了孩子,李全正好在镇上收粮,所以地里的活儿只有李柔在干,可谁也没想到,李柔居然早产了,孩子才九个月出头,在地里一个人生不下来,李柔差点活活疼死,是陆阳生正好路过,这才回镇上叫了人。等到镇上的人赶到的时候,李柔已经昏厥过去了,身下一大摊血,差点把李全吓死。
后来回了镇上,请了最好的稳婆,这才顺利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勉强保住了,可大人出了问题,大夫说必须用上好的老参做药引才能续命,勉强有康复的可能。
李家做的粮食生意,手里是有钱,可老参的价格李家很难承担起来,再说了,李家就算是想救人,镇上也得有合适的药材啊。要知道,这可是老参,不是谁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的。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李柔没救的时候,有个孩子悄悄地走了出去,三天,整整三天,李全只能看着李柔一天天虚弱下去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到第三天,李家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这时候有一个孩子上门了,手里拿着一棵最少两百年的老参,满身是伤地出现在李家门口,放下老参后什么也没要,就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孩子说:“我爹娘说过,李爷爷是好人,李柔姐跟李全哥也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那颗老参其实是孩子爹最先发现的,只是地方偏,几乎没人会去,所以赶山的人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会再养养,如果家里没落了,正好能当作东山再起的本钱。因此孩子他爹当年在老参上拴了一根红绳,记好了地方,没采,回家告诉了孩子这件事,想让孩子长大了再去采回来。
那个孩子就是陆阳生。
当听到李柔需要老参救命的时候,陆阳生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去采老参了,走了三天三夜才把老参采了回来,其间掉到了荆棘林里边,差点把孩子疼死,可孩子还是咬着牙走了回来。因为爹娘说过,李柔姐姐是好人,好人得有好报。
李柔看着窝窝囊囊的汉子,骂得更狠了。
“李全,别看老娘是你的童养媳,可爹走的时候说过了,家里的事儿我说了算。当年咱老李家生意不济事,是谁拿出钱给咱家周转的?还不是老陆家,人家说啥了吗?要不是人家咱家能有现在的日子?早就死完了吧?咱家四代都欠了人家老陆家的人情,你还好意思嫌弃人家?刚刚要不是老娘出来了,你是不是就把阳生关外边了?你想干吗?想活活饿死那个孩子吗?李全,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汉子低着头,任由妇人骂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妇人骂了很久,边骂边哭,汉子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就那么蹲在院子里,直到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哭着喊了一声娘,妇人才止住了骂声,一脚踹翻了汉子,拿起地上的水盆和柏枝,转身去了水井边。
等妇人走了,汉子这才起身,抱起坐在屋门口哭泣的儿子,转身回了屋子。
在把儿子放好以后,汉子蹲在没人的角落,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肩膀微微颤动,只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屋外的妇人,看着水盆里新泡的柏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有些粗糙的手掌伸入水中,如下油锅,让妇人不敢久留。
到最后,妇人脸上红红的,多出了两个巴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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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陆阳生躲在没人的角落,一字不落的听见了妇人骂汉子的话。
陆阳生就那么听着,咬着嘴唇,嘴唇渗血了都丝毫不知。
更远处,有个道士抱着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一口,扬起酒葫芦晃了晃,又听了听,像是听见了极其好听的声音。
道士醉醺醺地说道:“真是美啊,寒冬腊月有暖阳护身,想想就舒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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