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楠一动不动。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盛放的光焰，看着熊熊的红与橙重叠着鼓起，膨胀，破碎，像是无数同时盛放、凋零的烟火；他看着被烈风吹鼓的火流汹涌地呼啸过自己的身周、两侧。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扑打在身上、铠甲缝隙里的冷油一点点变热，变得滚烫，以至于铠甲本身的【抵抗火焰】术式和那条他珍视的【抵抗能量】腰带也开始自动运转。
楚楠抬起手，在嗡嗡震响的耳鸣中挡住自己的胸口与头盔的眼洞。
已经有热油从那里打进了铠甲的间隙，他已经被沾湿的软甲烫掉了胸前的一层皮。
他的世界只经历了最初一瞬的震爆，之后爆旋的热风，持久的震动，切过铠甲边角，狼嚎般骁久的长长‘呜呜’声在他听来也都没有了分别，他只是矗立着，静静地捂着胸口与眼洞，禁闭双眸，听着世界被嗡嗡的蜂鸣团团包裹。
黑暗与耳鸣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
奥法骑士铠甲稳定的双足让他不至于被这爆风掀飞，他能感到铠甲的空隙、连接处正在沙沙沙沙颤抖着，可这刚毅的‘龙皮’完美地撑住了所有的考验，纵使冒险者脆弱的肉体都在这严峻的考验下出现了故障，铠甲本身依旧坚实地矗定着。
楚楠笑了笑。
他感到自己齿间粘稠的腥味。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几乎站不稳了。
他妈的，这铠甲可是要还回去的啊，神皇在上，可别让我失禁在这铠甲里了。
他微笑着，在黑暗与耳鸣中对自己开着玩笑。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没有一丝动摇。
灰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这里，他们都看到了这漆黑夜中的光与热，飓风裹挟着爆炸声吹遍了灰城的大街小巷，永恒坚定的哈德里安三世大道上回荡着爆破的轰鸣，仿佛男孩雄心竭力的咆哮，带着凄冷的悲伤与滚油般灼痛的愤怒。
就连雨流也被这炽烈阻隔。
爆炸发生的一瞬，无形的冲击波吹起了所有天落的雨水，混杂着泥泞与冷油，那股‘灰风’怒吼着逆转重力，将悬浮的雨水狠狠打向相反的方向，让它们沿着街巷翻腾、粉碎，无力地沿着曲折蜿蜒的砖缝滑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
是的。
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爆炸，这火焰，这光与热。
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爆风，这夜雨，还有这男孩的愤怒。
他们都看到了。
灰风掀起散落在雨中的花瓣；灰风拂过男人干练的金发；灰风洒落女人额尖的汗珠，他们都齐齐扭过头，看向东城区盛放的光华，看着那滔天而起的咆哮与热泪，听着男孩炽热的嘶嚎响遍这座灰城的大街小巷。
灰风轻轻摇动窗边的长帘，刹那的光芒点亮了她的尖耳朵。
她眨眨眼，有些惊奇地落下视线。
在这阴暗的病榻上，那具柔软的病躯轻轻颤抖了一下。
——是的。
他们都看到了。
猛烈的爆风仍在喷发着，滚烫的热油沸腾着扑打着溅落的冷雨，这粘稠的混合流体尖啸着攻击着所有到来的异物，用热量用烈火，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油池中哀嚎、惨叫，蒸发的水雾，呼啸的烈火，炸起的灰砾。
还有那大魔。
他放声悲鸣，剧烈的热量烹出了那些藏在他最深处的痛楚与恐惧，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也是从未被告知过的。
这初生的，新造的大魔第一次品尝到这样的折磨。
不是从捏制他身躯灵魂的母父诸神那里。
而是从这个弱小的，初来乍到的异世界旅客手中。
他就站在那，静静地直立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大魔夸张地吼叫着，他挣扎着，翻滚着，他无数次旋转脚步，甩动双臂，似乎是希望和无剑者战斗时迸发的潜力与权能的优势能再一次赋予这身躯绝对的统治地位，但他失败了，他能面对的也只能是失败。
他必胜的权能成为了他必败的原因。
不因为别人。
只因为这场田忌赛马中他对上了那匹最优的劣马，只因为那匹聪明的菜马算无遗漏，只因为那匹怯懦的勇马甘愿用自己的血与生命跑出这场一生一次的绝代后追。
在这更甚热油的滚烫觉悟面前，就算是他这匹最合适的优马也只能嘶鸣地看着一本落入敌手。
这是弱者的胜利。
四周参与的脚架与新搭的脆墙也终于无法在这爆炸的烈风继续坚持，这些还没有编织术式固化的新墙颤抖着倒塌，那些被狡猾冒险者藏在别处的魔法卷轴一张张点燃，爆炸，城墙继续坍塌着，纷飞的碎石与烟尘被雨流冲落，奔腾着汇入那汪沸腾的油池。
楚楠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手，转身看向那处坍塌的城墙。
烟尘滚滚。
纵然雨水努力扑打着升起的灰烟，但那尘土依旧骄夭着顺风扬起，卑微又骄傲。
——这处城墙已经彻底坍塌了。
顺着那破口可以直接看见灰城外广袤的原野，火光溅射出遥远的光芒，夜风中起伏层叠的树潮宛如月光下波涛汹涌的海面。
在那片已经不留什么成果的砖石废墟中，只有寥寥几面残剩的灰墙依旧固执地保持着站立。
它们都完美地继承了搭建者固执又蠢笨的韧性，在这黑雨与爆风中呆板而绝望地砥砺着。
呐，这就是一下午1500帝国马克手艺的含金量。
想来我确实是个天才，穿越前不去学土木真是惜才了。
楚楠笑了笑，他回过头，看着沸腾的油池，看着那些在灰油中挣扎升腾的水与生命，豪放的烈火烘干了升起的白雾，这让他能够隐约看清大魔此刻的模样。
挣扎，吼叫，可似乎是诸神创造时赋予的加护，他看起来并没有被滚油与烈火烹熟，只是被烧得一片黢黑，碎裂的齿间滚动流淌着火油。
冒险者没有什么反应，他由着aibo剑从手中落下，让它插入地面，打开那只细心护在身后的腰包，里面装着他从士官长与治愈教会里委托而来的知识。
知识就是力量。
——弗朗西斯·培根
记住了，以后就算去了异世界可以拿来装逼。
翻开小包，挪开那些放在顶端用作遮挡的厚皮书籍，楚楠从腰包的最里侧拿出一沓卷轴，一沓魔法卷轴。
就像所有的dNd跑团游戏和所有异世界相关的设定里一样，法师可以通过记写拥有魔力的符文来提前将魔法记录在拥有魔力的纸张里，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使用，也和那些世界观故事里的设定一样。
即便是不会使用魔法的战士与学徒也可以利用这些魔力卷轴成为挥洒火焰与魔力的战场大师。
楚楠的等级很低，他的魔力属性也很低。
这是前面提到过无数次的，也是他被别人调侃过无数次的。
但即便是他这么低的魔力属性，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卷轴，他也可以把一个照明术搓到呼吸停止。
于是他展开了那些魔法卷轴，将它们一张张团在手里，蹩脚地扯开了第一张。
“【照明术】。”
卷轴燃起无烟无热的火焰，一瞬化作细碎的蓝色粒子。
——和公会的委托用纸是一个材质。
一枚小小的光球悬浮而起，为他点亮了手中的下一张卷轴。
楚楠深吸一口气：“
【魔力聚集】
【属性增强】
【属性增强】
【属性增强】
【黑暗视觉】
【看破隐形】
【真知术】
【英雄气概】
【英雄祈神】
【神导术】
【魅力非凡】
【钢铁之躯】
【轻身术】
【羽落术】
【防护魔法】
【元素之躯·火】
……”
这是漫长的吟诵。
冒险者在盛放的烈火与沸腾的油池前静静矗立着，手中的卷轴一张张升起无热无烟的魔力火焰，他看也不看，只是一张接一张地点燃下一张魔法卷轴，只是一张接一张地将知识的结晶化作自己的力量。
光芒从他的皮肤中渗出，那是无数加护的结果，那些前人智略与汗水的结晶此刻在他的体内结成了灿烂、明亮的果实，他站在沸腾的光与焰，升腾的烈风之前，感受着世界重归清明，那些爆裂的油与水，夜雨的拍打，远方山风的声音重新钻进他新被修复的鼓膜。
他能听见了。
他又有力量了。
最后一张卷轴消失在手中，楚楠俯身捡起aibo剑，他低头看着自己。
他在发光。
他像是一具灿烂光耀的游魂，拖着不肯死去的遗愿固执地穿着这副铠甲，徒劳地行走在永恒孤寂的大地上。
楚楠笑了笑。
“神皇在上。”他说。
冒险者转过头，淋着雨，看着那还在油池中嘶吼挣扎的大魔。
油腻粘稠的灰油将大魔的行动牢牢束缚，他崩溃地坚持着，可依旧被牢牢锁在这垂死的枷锁中，古神捏制的强大身躯让他可以无惧火焰与炽热，但这痛苦本身还是被那身精密的神经系统完整地传递至大脑——说到底，此刻的他也是个生物啊。
大魔放声咆哮。
楚楠静静听着。
他听了几十秒，觉得实在有点吵闹，抬手敲了敲头盔。
“安静点吧。”他说。
大魔依旧吼叫着，阿巴什内赫的眼中已经不再清明，他只是仇恨地盯着楚楠，穿过烈火与黑烟，那双被血丝包裹的眼中带着纯素的憎恨，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大概会抛开自己原先的所有目标，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凌虐至死吧，不管什么腐化，也不管什么诸神的任务。
“安静点吧。”楚楠只是说。
他看看四周的雨幕，这周围的一切都被爆散火光照亮，仿佛站在熊熊燃烧的恒星面前，从皮肤到骨髓都被盛光通透。
“你的换皮者们不会来了。”楚楠说。
“——”大魔的吼叫停息了一瞬。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仇恨与痛苦以外的表情。
迟疑。
破绽。
“你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楚楠微笑。
“什——？”大魔定住了。
“灰城里早有换皮者潜伏，我是在克劳狄大团长在作战会议时说：‘他最近在灰城的墓地附近杀死过一头换皮者’时就察觉到了。”楚楠平静地说，他的声音放得很清净，但他知道大魔能听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大魔的眼睛，透过光与光，透过烈火与烈风。
“之后治愈教会里的变故，医疗所，甚至是我睡了两个多月的难民营里都有换皮者和邪教徒，啧啧。”楚楠微笑着摇摇头：
“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对我，对其他的居民，对治愈教会做出不利，再加上你也潜伏在治愈教会的难民营里，这几点加在一起，其实就很好理解了，你作为古神们的造物，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指挥、操控那些同为古神造物的换皮者们，让它们成为你的士兵与棋子。”
冒险者环顾四周，看着周遭的废墟，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
他的心里有些寒冷，但已经到了这么重要的关头了，难道还能在这里泄气吗？
楚楠摇摇头，继续说：“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你会带着换皮者们来杀我了，从我还在治愈教会里的时候，我猜你会带着换皮者们来，毕竟我们还不知道现在灰城里还有多少换皮者，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换皮者们真的来到我的面前，那样的话，不管是我杀掉一只换皮者，或是被换皮者杀掉，都会变成很难处理的局面，温迪戈是很强的怪物啊，如果我杀掉一头，你就会获得相应的增强，那我肯定是杀不掉你了，如果我被杀了？”
楚楠耸耸肩：“那我就被杀了。”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摆脱士官长把消息放出去了。”
“现在灰城里的所有人，所有还能行动的人都在战斗。”
“圣殿，奥法骑士，冒险者们，我的朋友们，他们现在都在战斗。”
楚楠扭头，他的视线穿过烈火，穿过废墟，穿过街巷，穿过黑夜冷雨。
他笑了笑：“他们都在战斗。”
“他们都和我在一起。”楚楠微笑：“虽然有点老套，大魔，但你能来到这里，我的一切计划能够成功，都是因为他们。”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楚楠握紧aibo剑，感受着剑身的重量。
他现在的属性相比原本的那些微末的数字已经翻了许多许多倍，但此刻，aibo剑的重量却前所未有地让他感觉真实，楚楠低下头，看着雨水与飞溅的火油在aibo剑大马士革的剑身上绘起繁乱的流光，那些熟悉的面容明镜般一瞬折射进他的眼睛。
楚楠笑了笑。
脚步轻点。
他毫不犹豫地跃入火中，跃入油中。
猎手舞步。
那束明净的铠甲身形一瞬消失在原地，楚楠在地面、油面上轻点、连点——他居然在油面与火焰中飞奔。
数秒？不，也许仅仅只有一次呼吸，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眨眼。
也许只有一刹那被火焰吞没的流光记录下了那一刻发生的一切。
那真是——寂寞的一斩。
这真是帅得不像他的一剑，即便是无剑者克罗格也会微笑着称赞、叹服的一剑。
楚楠眨眨眼，轻轻吐气。
他静静地站在火光里，站在黑雨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雨停了。
血振，归鞘。
长长地叹息。
——
湿润的夜风轻轻吹起幽暗的长帘。
被褥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忽地睁开了。
“……楚楠？”
她沙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