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句话是……啊。
楚楠点点头，像是满不在乎，也的确是不怎么在意地接受了帕拉蒂亚城卫队长的道歉，他看着对方散碎的短发在空中轻摇，长久的执勤带来的辛劳在她深色的发脊上留下了浅灰色的结晶，它们在阳光下微末地亮着光点，像是结晶洞穴中的一双双眼睛。
他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却不觉得自己的债务和那笔没有到位的酬劳应该算在这位城卫队长身上，冒险者只是耸耸肩：“我觉得您不用为这件事情负责，毕竟……都是……”
楚楠斟酌了一下话语，强吞下舌尖的厌恶与做作，舔舔嘴唇，稍稍湿润言不由衷的谎言，故作轻松地开口：“毕竟……都是为了灰城。”
帕拉蒂亚大队长怔了一下，她严厉地皱起眉头：“不。”
“……？”
“不。”她重复着，那双疲倦的，黯淡的金色眼睛似乎重新明亮起来，那种冒险者曾经领略过的锋利与坚韧重新从她的瞳孔深处迸出，像是熔岩裂纹中喷出的火星。
“这是错误的。”她严肃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越过个人的意愿去达成所谓‘伟大’的利益，这是不正确的，是不公义的！这不是什么为了灰城，只是单纯的压迫，他答应你了什么好处？你疯了么？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洗脑？”
“……”城卫队长的这番话反而让他有些哑口无言了，楚楠怔了怔，摇摇头：“我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我也的确没有立场这样说。”帕拉蒂亚大队长重新松垮下来，她抬手捏捏冒险者的肩膀：“我也是他的共犯……只是……别再这样想了，这件事情是我们……”
她顿了顿，似乎有一抹笑意勾起，紧接着便是难以压抑的，厌恶的表情，城卫队长摇摇头：“这件事情是我们……我们的问题，在冬天结束之后，我会尽我所能地对你进行一些补偿，然后引咎辞职，这是我对你能做出的保证与歉意。”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楚楠突然想起了自己离开城主办公室时城主对自己说的话，他当时说：“帮我劝劝帕拉蒂亚。”
原来指的是这个。
“您倒是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呢。”冒险者轻声说。
“只是你还不太了解我。”城卫队长松垮地回应，她看着楚楠这身大包小包地模样，还有那只夹在腋下的文件袋，牛皮纸色的表层印着商人公会与【波杜瓦装备屋】的纹章，心中大约猜到了这冒险者今天的行程，收拢自己长久未修的鬓角，微笑：
“你已经成了大名人了呢。”
“啊，托您的福。”楚楠也笑笑：“如果不是您推荐我去做冒险者，现在大概也不会变成这样吧。”
“托我的福……”帕拉蒂亚笑笑，她大约能猜冒险者这话只是单纯的表达感谢，可结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兴许是心理作用，她反而觉得这四个字倒颇有些道德拷问的味道，让人心头一重。
“城主大人……”楚楠斟酌着开口。
“他是灰城的政务长官，是自由市长，而不是城主。”城卫队长指正。
“……政务长官说，他希望你能够留任，他自己会在事情结束之后引咎辞职，和您说了一样的话呢。”楚楠观察着帕拉蒂亚的反应。
“按照他突然发行的增税政策，在短期内一定会激起冒险者们和商人们的大力抗议。
虽然处于金字塔上层的商人和冒险者们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底层的冒险者和一般的流动商人们是一定会产生怨言；
就算不辞职，等到这一任期结束，他也大概率无法继续连任，到时候会有下一位政务长官由帝国中央帝都分配下来，如果灰城能够完好地度过这个冬天，一切就又会变成以前的模样。”城卫队长静静地看着街景，看着穿行的人流，看着在小贩摊前驻足的人们，她的眼中闪亮着平淡的期许。
“一切又会回到我们熟悉的日常，这座多风的城市，也会在群山吹来的风声中继续伫立百年。”帕拉蒂亚看上去那样平静，却又有些落寞。
“但我已经做出决定了，我将会在来年开春离开灰城。”她笑了笑，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铠甲磨挲，发出一种微妙的温柔金属声，这身制式的铠甲让城卫队长英武而坚固，她松散的姿态却那么松懈、自然。
“……”楚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毕竟还是和帕拉蒂亚大队长不太熟，虽然和对方已经是看过自己内裤的关系了，但这么算的话，灰城里看过楚楠先生内裤的人还真不算少，反正在大浴场里时不时就能遇到几个紧紧盯着别人ass的奇怪路人，光用见没见过内裤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实在是比内裤的布料还轻薄柔软的武断行为了。
“在为我的前途担心吗？”帕拉蒂亚大队长笑笑。
“不知道。”楚楠摇摇头，微笑。
“毕竟我也只是个冒险者，过了三个月担心明天能不能吃上饭的日子；
一下子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下子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我一开始梦想中的日子……
虽然不是在更加稳定的帝国内部，但我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了，可回头一看，这也已经不是我的目标了。”楚楠笑笑，帕拉蒂亚大队长认真地听着自己说话，这让他有些拘谨，可是转念一想，拘谨个毛，于是他也换了个更松垮的站姿。
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驱使着我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了。”
不。
也许还有一个。
但是……能成吗？
楚楠歪着脑袋，他默默看着平整的地砖，看着那些曲折而整齐纹路，想象着自己的思绪也在这棱角封面的车道中流动，他斟酌——斟酌个锤子，斟酌这个比动词他今天已经用了太多次了，他只是平静地吐息。
“我觉得，我……我们得想办法杀了冬之主。”
他抬头看向帕拉蒂亚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