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抵达乡镇的长途小巴上,下来一个精瘦的男人。他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衫,大约是为了显得正式吧。下车后,排队等着司机爬上车顶,把他的大红色行李箱递下来。
大红色是行李箱的颜色,其实行李箱很小,是可以直接提着坐飞机的那种。
“慢点慢点,那可是送给我女儿的礼物。”男人用乡音嚷嚷道。
司机从车顶盯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问了句:“你去星月湾前的星月寨?”
阿奇爸爸连忙抚了一下头发,点头:“是啊是啊。”
司机越发犹豫了,他皱着眉头,显然是在思索过滤头脑中的人物,最后,他用极度不自信的声音问:“你该不会是阿巧阿奇他们的爸爸吧?”
精瘦男人眉飞色舞地打个榧子,开心道:“没想到,我才30岁,就可以靠孩子出名了。”
司机跟周围的老乡们都笑了起来。他们不住地跟阿奇爸爸说他家孩子有多优秀,他女儿画得一手好画,直接惊动了一个外国的服装设计师。服装设计师开着柠檬黄的跑车直奔星月湾,让很多足不出乡镇的老人亲眼见了老外。
阿奇爸爸瞪圆了眼睛:还有这事,他咋不知?
一个老乡说完,另一个老乡接道:老外还请了你家三口飞国外,老太太还给寨子里每个人买了一件短袖,上面画的就是你家阿巧的画呢。
阿奇爸爸简直下巴都要脱落:啥?他妈妈和他的两个孩子曾经飞去过国外?他咋不知!
又一个老乡大姐高高兴兴擂了阿奇爸爸一拳头,瘦弱的阿奇爸爸趔趄着退了好几步。周围老乡都善意地笑了,阿奇爸爸也不方便恼。只见那位老乡大姐两片嘴唇翻飞,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他得很努力,才能跟上老乡大姐兴奋的讲述。
大姐说,你家老太太太棒了,居然把全部家当都捐了出来,就为了给孩子们建新学校。老太太的精神感动了大城市里的建筑设计师,所以孩子们才能有这么漂亮的校园可上学。你家老太太是大善人呐。县里电视台去采访你家老太太,你家老太太说她的所作所为全受你女儿阿巧启发。第一笔资金也全靠你女儿卖画所挣。你真是太会生了。
大姐很豪放,不断地擂阿奇爸爸。
阿奇爸爸傻呆呆地不断后退。他确实已经挺傻了。他妈妈把全部家当捐给村里小学建学校用了?
阿奇爸爸的第一反应是想吐血。刚想仰天大呼那可是他的血汗钱,忽然想起来,他出来打工倒是有五六年了,好像已经有至少四五年不曾往家里寄过钱了吧。
老脸一红。
别人还以为他是感慨激动呢。
“老乡,快点回家吧。”
“在外不容易,好多年不回来,小心孩子们见了你不认识。”
“哈哈哈,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脉,不会不认识的。”
老乡们说着笑着,欢送阿奇爸爸坐上回星月寨的小三轮车。
阿奇爸爸之所以回家乡,完全是因为偶然一次给他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老婆,不,他前妻的声音。
“阿姗在我们家?”
他问得急切,奈何他妈妈支支吾吾。
“妈!我才是你儿子啊!”
阿奇奶奶叹口气,内心的天平动摇,回道:“孩子妈妈两个月前回来的。”
阿奇爸爸急得抓耳挠腮:“回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可你也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啊。”
阿奇爸爸语塞。他何止是做爸爸失败,他做儿子也挺失败的。
想一想,他做老公其实也很失败。
年轻轻轻辍学,等到成年后娶媳妇,随大流生育了两个孩子,可他一直没有找到谋生的路子。辛苦的看不上,看得上的干不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般眼高手低?
阿姗说,全是因为他没有责任感。
因为没有责任感,所以得过且过。因为没有责任感,所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阿姗为了挣钱,在超市里做收银,一站站一天。下了班去兼职钟点工。有时候遇到苛刻的主人家,还会跪在地上擦地板。阿姗辛辛苦苦挣钱,全为了家里的孩子。
他悔不该因为想换手机,背着阿姗偷了阿姗攒下的辛苦钱。
阿姗一怒之下,就跟他离了婚。
他后悔极了。
此后踏实很多。
他成了大城市万千快递员中的一名。可惜,流年不顺。每每要攒一笔钱,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以至于他百般努力,最终也不过是填补上之前的亏空而已。这种情况维系了将近两年。两年后,他心态多少发生了变化,觉得自己龟缩在大城市里,不回家,不去想老娘和孩子们,也得过且过。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
去年夏天,一位姓崔的老乡忽然联系他,说把他的一双儿女从家乡带了出来,要他接走。他吓坏了。他好像才想起来自己是位爸爸一样。他望着自己四人间的公司宿舍,望着自己连一个编织袋都装不满的行李,再望望手机里四位数的存款,终于忍不住,当街嚎啕大哭起来。
儿女来云海城等着他接,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此后艰苦朴素地生活了一个月,攒了一些工资,赶在开学前,终于鼓足勇气去见他的一双儿女。可有多不凑巧!他竟然遭遇了扒手!
身上的六千元现金被小偷偷了个一干二净!
他哭着报案,警察留他做笔录,他等不及,要去赴儿女的约。揣摩着就算是做了笔记警察也未必能帮他找回来。因为他当天穿越了半个城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丢了钱。他一狠心,从派出所里出来了。
见儿女的激动跟丢钱的悲恸相抵消。他不断地通过手机微信回复警察的问话。是一个看上去很面善的姐姐,比他还不甘心钱就这样被偷走。
等他终于回完问话后,天已经擦黑,用仅有的钱给孩子买了点晚餐后,他把他们又送到了老乡楼下。孩子们上楼之后,他蹲在楼下,哭得站不起来。
就是那次见面,他算是真正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世上还有人指望着他、盼望着他。此后,他开始时来运转,一心一意送货,安安全全行驶,没再闯过货,没再丢过钱。
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回家,毕竟他缺席了那么久。直到他在电话里听到阿姗的声音。阿姗像是在呼唤阿巧。阿巧,就是他的女儿。目光纯净得让他羞于对视。
阿奇爸爸在胡思乱想中到了星月寨。小三轮收了他五块钱,他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拉着他买给女儿的大红色行李箱。
那时候是中午,天气炙热。
路上鲜有行人。只有几条老狗,蔫蔫地卧在路边的树荫下,吐着红色头。
阿奇爸爸百感交集,越靠近家门口,越觉得近乡情怯。他说说不出“近乡情怯”这样的词语的,他只感觉到心口发酸、腿肚子发软,想尿尿。
长吸一口气,他越走越快。像老马识途一样,双脚带着他熟门熟路地来到记忆中的家门前。
入眼的,是一幢漂亮的小楼。
阿奇爸爸歪着脑袋,不敢再前进一步。怎么,他五年没回来,家都没有了?
之前种种要跟妈妈掰扯着算账的想法瞬间全蒸发了。可千万别让他成为一个没有家的人啊。
阿奇爸爸的眼泪蓄满了眼眶。
想来他真是混蛋,都三十岁了,才意识到家人的重要性,才知道为珍贵的家人承担责任。
就在他视线模糊之际,小楼所在的篱笆小院里蹦蹦跳跳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得体的裙子,梳子漂漂亮亮的小辫子。小姑娘发现他之后,隔着篱笆门歪着头看他。
他被看得想躲起来。想想真难为情,他这么大了,莫名奇妙站在别人家门口想自己家在哪里。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丢人。
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什么。
那一刻,两行泪冲出了眼眶。
小女孩喊的是什么?喊的是“爸爸”呀!
阿奇爸爸忍不住,又要当街嚎啕了。
哎,难为情啊。
三天后,阿奇爸爸终于接受了发生在他的家庭里的传奇事情。他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天哪,咱家盖了咱们寨子最漂亮的楼!”
阿奇、阿巧、阿姗,包括他自己的妈妈,都以一口通商反对他:“错,楼是徐爷爷盖的!”
“你一分钱没出。”阿姗特意补刀。
“没出钱也没出力。”女儿也不是好惹的。
刚舒展开来的阿奇爸爸瞬间又被众人打回原形。
“好好好,我做饭,我打扫卫生,我擦地洗厕所,我将功赎罪,总可以吧?”
两个女儿和两位妈妈笑起来,徐爷爷也笑起来。
阿奇爸爸一眼一眼地看阿姗,阿姗看也不看他。想来是还记着他偷钱的仇。
这天吃过晚饭,阿奇爸爸见阿姗一个人在厨房刷锅洗碗,期期艾艾蹭过去,递给阿姗一张银行卡。
“什么?”
“卡。”
“哼。”阿姗没接。
“三万六。我攒的。”
正低头刷锅的阿姗抬头,诧异地望着他:“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小狗。”
“哼。”阿姗又不理他了。
阿奇爸爸抓耳挠腮,急得不行。
哎,该怎么办呢?还是抽空去问问聪明伶俐的女儿阿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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