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恩没吭声,只是又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来,“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曹博士很执拗的摇了摇头,他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天花板,用很虚弱的语气强调道,“我不想当医生了。”
孙立恩苦笑了一声,“这话曹哥你跟我说也没用啊。等你伤好了自己去跟宋院长说呗。”
曹博士瞥了一眼孙立恩,“怎么,陪我说两句话就这么不耐烦?”
孙立恩赔着笑连说不敢,并且往曹哥手里塞了一个按钮,“止痛剂开关,你要疼了就自己按一下。”
“放着吧。”曹博士摆了摆手,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似乎正在寻找着被刀刺伤的伤口,但毕竟人躺在床上没什么力气,所以在几次尝试后放弃了这个念头,“说说看吧,我这伤都是什么情况?”
“问题也不是很大,你现在不是都醒了?”孙立恩力图让事情看起来不那么糟糕,“做了些止血的小工作而已。”
“你糊弄鬼呢?”曹博士有气无力的瞪了一眼孙立恩,“小工作?你家的小工作做完之后要把人送ICU?”
身为泌尿外科主治医生,曹博士对于外科手术的了解绝对能甩孙立恩三百条街。仅仅凭借自己遇袭的记忆,以及胸口和腹部传来的疼痛,曹博士就可以肯定,自己绝对做了一台大手术。
“给你补了一条心脏上的冠状动脉,接上了胳膊上的一条静脉,然后从你身上割了一块肝用来做土匪猪肝。”孙立恩还在企图通过不好笑的笑话来安抚曹博士的情绪。“我还想采访你一下呢,少了一块肝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你们拿我的肝做土匪猪肝,也没惦记着给我留两块尝尝鲜?”曹博士苦笑了一声,接了一个效果不太好的吐槽,然后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低声道,“我……差点就死了对吧?”
这个问题,孙立恩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曹博士躺在床上,过了好一阵子后长叹了一口气。他缓慢侧过头来,看着表情有些复杂的孙立恩道,“我老婆怀孕了。”
孙立恩花了足足十五秒才反应过来曹博士在说什么。
“啊?!啊?啊……啊!”孙立恩恍然大悟,“好事儿啊,恭喜恭喜……”他的道喜刚到一半,然后才明显现在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曹博士和沈玥在一起有些时间了。如今沈玥怀孕,按照两人之间的关系,基本也就该正式扯证摆酒,奉子成婚。
可曹博士现在躺在ICU里,缺了一块肝,心脏上面被心外科主任佟春来缝了超过二十针。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想要在沈玥显怀以前举行婚礼,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等到沈玥身怀六甲挺着肚子穿婚纱,要么等孩子出生后抱着娃娃办婚礼……不管哪个都很难让人接受。
“我前天才知道的。”曹博士说的前天很明显是他遇袭前的两天。也就是请孙立恩吃饭兼会诊的前一天。“当时我脑子里全是压力,我担心自己现在这个收入和工作根本养不起孩子。”
男人在得知老婆怀孕的时候,除了那些积极备孕的以外,大部分人第一瞬间的反应都是感受到巨大压力。负责的男人会把压力抗在自己身上,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并且被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压力压的喘不过气来——比如曹博士现在这样。
“那个人拿刀冲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万一我被捅死了,沈玥和孩子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的心都揪成一团了……那个难受的感觉比现在还厉害。”曹博士叹了口气,从床边拿起了止痛泵开关,自己按了一下。“真疼。”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抱怨自己现在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当时那个揪心的感觉。
孙立恩站在一旁,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其实一直都搞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成了医生的。”曹博士在床上嘟囔着,止痛药似乎起了作用,他说话的口气也显得温和了不少。“立恩你是怎么考上医学院的?”
“我?”孙立恩认真回忆了一下已经显得有些褪色的过去,这才不确定的答道,“额……认真学习?”
“要不是因为站不起来,我现在真想站起来朝你的屁股上来一脚。”认清了孙立恩是个不合格的捧哏医生后,曹博士困难而且缓慢的翻了个白眼,重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高考的时候,杀医伤医的事情特别多,几乎一个月一起,我不想学,我爸也不让我学医……哦对了,他也是个医生。”
“然后你还是当医生了。”孙立恩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一脸好奇的问道,“不是说不想学医么?”
“我高中分不太高……”曹博士有些无奈道,“那段时间这种事情太多,医学院录取分数线降了不少。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上不了一本呢。”
孙立恩很吃惊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位以学霸角色而着称的室友,高考勉强上一本,如今拿到了博士学位,这里面好像很有故事。
“你这一路学过来也不容易,这都花了多少年的功夫……”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的认为,自己应该拦一下曹博士的念头。“这就不当医生了,不觉得可惜?”
“比起这个,我更怕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我就被人捅死。”曹博士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兰州那边又出了一起杀医案你知道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那位42岁副主任医师被患者持刀杀害,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而且,冯医生遇袭的一些细节,和曹博士的事情有些相似。
“冯姐……是我师姐。”曹博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去年才毕业。”
孙立恩一惊,“可……可她不是肛肠科的么?”
“她博士读的是泌尿外。冯姐和我是同一个导师,她是我直系师姐。”曹鑫重新看向了天花板,有些沉痛道,“以前那些杀医案,我总觉至少离我还很远。可冯姐出事之后,我就开始害怕了。但我却死活没想到,这才害怕了个把月,挨刀子的事情就轮到了我身上。”
止痛药起效了,曹博士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想当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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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每个需要医生帮助的患者,都希望接诊自己的医生品德高尚,这样自己才能够获得“更好”的治疗。
但一味的要求别人拔高道德水平,这又和道德绑架有什么区别呢?医生在如今的环境压力下,做好自己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治病救人,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抹去“治病救人”的社会价值,医生不过是“以医为生”的一门职业。哪怕门诊挂号费已经提高了不少,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为了那点挂号费去冒生命危险。
学习时长超过二十年,工作时长严重超标,职业生涯前一年每月三千,之后一个月赚一万多块。代价是秃顶、慢性病、传染风险和被人用刀砍死。这种职业还能够存在就简直可以被称为奇迹。
这种情况下,不想继续干了才是正常情况。
孙立恩看着重新睡去的曹博士,心里有些乱。
这还是曹博士刚刚醒来的态度。要是让他看见外面那群纷纷扰扰,扯着嗓子准备要生吞活剥了他的家伙,曹博士岂不是得活活吓死?
也不知道宋院长那边能不能抗住这些莫名其妙的压力。
孙立恩悄悄站了起来,用做贼似的动作离开了ICU。曹博士醒了,在通知他的ICU管床医生和家属后,孙立恩打算回去先睡上一觉。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没和表哥王天见上几面——小表侄的治疗情况还算不错,黄疸逐渐降下来了不说,在检查中也没有发现神经损伤。这可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众多糟糕消息中,孙立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叮!”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摸出了手机,但愿不要再有什么疑难杂症患者前来问诊了——他这几天真是够累的。
“我看到新闻了,小曹没事儿吧?”远在非洲的刘主任发了一条微信过来,“他醒了没有?”
“醒了,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了。”孙立恩低头回了一条微信,想了想,又在内容里加了一句,“只不过他情绪不太好……他说不想当医生了。”
过了好一阵子后,刘堂春才回复到,“莫名其妙被人捅了十几刀,要是还能毫不动摇坚持当医生那才是脑子出了问题。让他自己琢磨吧。”
“这次网上的风向有点不对劲。”就在孙立恩准备把手机揣回去的时候,刘堂春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我觉着气氛不太寻常,你有什么头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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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的风向当然不对劲。无数键盘侠一开始只是口诛笔伐,而在几个小时前,他们纷纷转变了攻击的方向。
这次的方向就有些熟悉的味道了——“这种医院居然还有人捐诊断中心?”“日本人捐钱,能有好心眼?”“要捐款的时候就大张嘴,结果连个病人都治不好?”“什么医闹,这是杀汉奸吧?”
恶意,毫不掩盖的恶意简直铺天盖地。
“现代互联网的主要问题出在网线上。”宋院长看着这些评论,出乎意料的冷静。“隔着网线打不着了而已。”
“不过没关系,要让这些人明白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处理。”矿合必拓的董事会主席,同时也是宋院长的丈夫戚芮贞接过了妻子递来的一根香烟,放在嘴里点燃后敲了敲桌子,“我叫法务部的人过来帮忙吧,他们处理这种事情很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