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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现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那笼罩在白衣之上的墨蓝色轻纱缓缓坠地,又缓缓来到他们跟前时,所有人,包括华珠在内,都屏住了呼吸。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被人骂做棺材子的廖子承,会以水师提督的身份站在他们面前?

知道这名年轻人聪明能干、断案如神,也颇得王帝师器重,可没料到他居然厉害到令染家千金不战而败,令明德太后亲授凤凰令。据说就连太子,都未曾有过这等殊荣。

脸色最难看的,当属王庆父子。

原来,水师提督的确第一站就到了王家,还是带着从江南千辛万苦寻回的秘药,但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在提督大人救了小七之后,无耻地退掉了提督大人的亲。

王庆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至于王恒,他更是曾经辱骂过提督是太子身边的一条狗,但现在,太子都得向提督行礼了……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王庆与王恒大抵愿意用一半的家产将它买回。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冷风刮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一轮明月挂枝头,月光穿透繁茂枝叶,细碎得落于肩头,众人的身子又福低了几分。

华珠看着他,忽觉那熟悉的容颜,一瞬多了历练,俊美如最亮的星辰,叫人不敢直视。

垂下眸子,华珠听到身旁赫连笙冷冷一笑,说道:“原来是廖提督,误会,误会。不知廖提督突然跑来颜府,有何贵干?”

“大家不必多礼。”客套了一句,廖子承又看了站在赫连笙身后的华珠一眼,淡道,“年氏华珠,本官怀疑你与一桩连环杀人案有关,按北齐律法,必须剥夺你的选秀资格。”

华珠微微一愣,连环杀人案?不是吧?她……没这么倒霉吧?

颜宽父子与王庆父子疑惑地看向了华珠,一个十三岁的瓷娃娃,会与杀人案有关?

赫连笙再度冷笑,面容已恢复了惯有的高高在上:“本宫倒是不知,几时水师提督也能负责查案了?你不是应该去整顿军营吗?”

廖子承面色不变,一本正经道:“太后懿旨,命本官重新审理四名官员被杀害抛尸一案,年华珠并未参与调查,却能对案件始末了如指掌,无法排除她的帮凶嫌疑。”

“原来是满月案啊。”赫连笙的笑都快要比哭难看了,当初廖子承找到他,向他说明自己是抓获了满月案真凶之人,还说幕后主使其实并非要诅咒太子妃,而是要诅咒太后。他想讨好太后,自然得查出真凶。作为查找出真凶的条件,他同意廖子承全权负责王三爷一案。可谁料到这家伙过了河就拆桥,直接与太后联系上了!又或者……他从未真心实意地帮过他,一直在利用他!

很快,赫连笙又想到自己第一次到东一街寻找王三爷时,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名大内高手,当时不大明白,而今再看那个戴着奇怪黑面具的少年,又怎会猜不到是廖子承指使的?!

只是,他依然想不通,纵然对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声音,那晚,他确定无人接近过马车,那么,他的高手又是如何被迫在他眼皮子底下服下毒药的?

敛起心头思绪,赫连笙恣意地说道:“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命案,本宫就留下了,车队由侍卫长护送回京。”

太子……要留下?这可真是振奋人心!颜宽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喜色,上前两步,说道:“不瞒太子殿下与廖提督,颜府……就在前不久,颜府也出了一桩命案!”

颜宽将冷柔化作一滩血水与一个骷髅头的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阐述了一遍,“……这两日,我寝食难安,将审理过的案件卷宗逐一翻阅,希望能从某些类似的案件里得到一些启发。结果,真让我找到了!”

顿了顿,看向颜博,“去我书房,把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系了白色绳子的卷宗拿到花厅。”

“是,父亲。”

颜博去内院取卷宗,颜宽将众人领入花厅,赫连笙与廖子承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

颜宽在右手边坐下,王庆与王恒却有点儿不敢落座。

整个过程,廖子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心虚作祟,他们总觉得廖子承在故意给他们难堪。

等待的空挡,颜宽就看向廖子承,开着玩笑道:“提督大人年轻有为,实乃不可多得的好男儿,若非提督大人早有未婚妻,我都想与提督大人攀亲呢。”

廖子承就看了王庆父子一眼,对颜宽轻轻一笑:“现在没了。”

王庆和王恒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颜宽又不是傻子,以他对王庆父子的了解,不干点儿蠢事儿都不是他们的做派。如此,甚好,甚好哇!

华珠站在颜宽旁边,仿佛没听到他和廖子承的谈话,只神色静默,叫人瞧不出心中所想。软骨散的药效不怎强,此时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有些累乏。

须臾,颜博回来,将卷宗呈给了廖子承。

廖子承一边翻阅,颜宽一边解说:“骷髅头是海盗的专用标志,我怀疑,是赤焰的余党回来了!”

华珠对琅琊的情况不了解,没听过赤焰的名号,经颜博从旁解释才明白赤焰是六年前被颜三爷一剑杀死的海盗首领。

廖子承阖上卷宗,没说话。

颜博却神经兮兮地说道:“不对不对,是赤焰的鬼魂,来找我们报仇了!三哥杀了他,他就来杀三哥的妻子!一定是这样!”

廖子承的手指在桌面上弹了几下,神色如常地问:“赤焰真的死了?”

王恒点头如捣蒜:“我亲眼看见颜澈把剑刺入他心口的。”

廖子承又明知故问:“骷髅头呢?”

华珠答道:“在我房里,我叫人去取。”语毕,对一旁的丫鬟吩咐了一声,丫鬟前往了知辉院。

巧儿与香荷胆子小,不敢动那么惊悚的东西,秀云拧了过来。最近秀云的体重直线飙升,胖得跟秤砣似的,这才走了几步?就快累趴下了。

精致如玉的手托起狰狞可怕的颅骨,廖子承分析道:“以我的专业知识判断,它是女性颅骨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从它颅腔与突出的下颚体来看,死者不大可能是北齐人,应该是黑色人种。”

北齐海上贸易发达,金发碧眼或黑棕人种他们也是见过的。

颜宽神色惊讶地问:“这么说,它不是冷柔的?”

廖子承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颅骨,像端详着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我确定它不是。还有,近六年来,都没有发生过海盗截杀外国船只的案件,唯一一次小型风波是在今年九月,那是散匪,被太子殿下派人剿灭,未登记外商死亡。”

“没错。”赫连笙给出了肯定回答,又问,“这么说,这颗头颅或许有……六年历史了?”

廖子承点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想要确认死者的身份非常困难。但它绝不是冷柔的,这点毋庸置疑。”

颜博抱紧了双臂,哭着脸,颤声道:“我还是觉得是海盗的冤魂回来复仇了。如果不是有鬼,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啊,三嫂怎么会变不见?就算这颗头颅不是三嫂的,血水呢?血水一定是她的!”

廖子承决定到现场勘查。

自从发生命案后,颜宽命人封锁了省亲别墅,特别是紫竹林周围,全部派了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紫竹林正中央是一个建造了两口古井的原形草地,直径为三十米,两口井之间相距十米,井与林子又相距十米。

众人一抵达现场,立马失了方向。

周围景物完全一致,井与周边竹子的距离一致,乍一看,真叫人难辨东西南北。

但华珠注意到,其中一口井的四周种了几株小芦荟、另一口井的四周种了几朵丁香花。

廖子承显然也发现这一区别,蹲下身摸了摸周边土壤,问颜宽:“最近才种的?”

颜宽就道:“是啊,上次冷柔掉进入井后,为了区分它们,我在这里种了一些花草。华珠把它们叫做一井和二井。这个是一井。”怕廖子承不懂这里的乾坤,又补充道,“它们是此地的卦眼,怕毁了风水,我就让人把血迹清理了。”

廖子承拍了拍翡翠边缘:“一井是冷柔消失的地方?”

颜宽摇摇头,指向对面:“种了丁香花的二井才是。”

华珠习惯性地拿出小册子,开始画图做笔记。

廖子承在她身侧停住,肩膀挨着她的,很自然也很习惯,并指向她画的图说道:“这个地方记错了。”

“嗯?”华珠歪了歪脑袋,绕一井走了一圈,眉梢一挑,“是四株芦荟啊。”她画了五株。

这时,赫连笙靠了过来,也想看看她画的东西。

她却眉头一皱,朝旁边挪了挪步子。

后面颜博也过来看,她眉头微皱,却没挪步。

赫连笙看着自己是最被嫌弃的一个,心里很不舒服。

廖子承检查完二井,走向华珠,面无表情道:“把那天的情况,指着地点再说一遍。”

“那天是颜旭之与颜敏之满月,舅舅、舅母、大爷、大奶奶、二奶奶、姝姐姐、婳姐姐、颜恒之、颜慧、三奶奶、我姐姐、姐夫和我,进入正殿用膳,正殿外搭了台子唱戏。晚饭毕,舅母与大爷回了院子,我姐姐去了府门口检查戏班子。其余人来了紫竹林。烟花摆了一圈,由六名仆妇负责燃放,另外两名仆妇举着鞭炮。我们几人站在场地中央,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华珠又指向种了芦荟的一井,“颜恒之突然朝一井跑去,舅舅逮住他,他又朝二井跑,后面舅舅自己守住了一井,并叫三表嫂守住二井。”

“为什么让她守?”廖子承问。

“当时她离那儿比较近,我就交代了一句。”颜宽补充道,“她素来不喜与人接近,干什么都站得远远的。”

这话不假,冷柔的性子的确太孤僻了。

华珠就想起第一次见冷柔,正是冷柔落水,看来她这人,真有点儿倒霉。

“颜恒之问什么对两口井这么感兴趣?”廖子承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颜宽叹了口气:“这个我事后问过他了,他就是好奇,哪儿都想看。这孩子,皮得很。”

廖子承看向华珠:“继续。”

“后面,颜恒之催着舅舅放烟花。舅舅下令,仆妇们点燃导火索,我们就看天上,等放烟花。这时,颜恒之趁我们不背,偷偷奔向了二井。三奶奶发现了他,叫红菱把他抱回二奶奶身边。据红菱交代,她抱着颜恒之走了一半,嗯……”

华珠朝二井迈了些步子,在离二井约莫五米处停住,低头看了一眼,“是这里没错,我事后拔了一块儿小草做了记录的。她在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三奶奶体力不支,她吓得腿一软,抱着颜恒之摔了下去。我听到她的叫声,看向了她,她把颜恒之护在身下。顺着她望去的方向,我又看到三奶奶面朝上、背朝下,掉入了井底。这时,刚好烟花又炸响了,像雷和闪电一样,我们都抬起了头,又都捂住了耳朵,确切地说,其实是抱住了头。但那也只是非常非常短的一瞬间,等我们全都回过神,并赶过去看时,井底已经只剩一滩血水和碎颅骨了。”

廖子承站在华珠所站的,也就是红菱第一次摔倒的位置,凝眸道:“这里与两口井,刚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

“这说明什么呢?”

“暂时不能说明什么。”廖子承踱了几步,又问,“你们既然全都抬了头,根据人在暗夜中追踪光源的本能反应,你们应该在四周都燃起烟花的时刻,原地转了圈,换言之,你们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感,又怎么确定赶过去看的是正确的井?”

“红菱,她没看烟花。还有舅舅,他站在一井旁,不可能会弄错。”

颜宽郑重地点头:“当时我其实也不记得方向了,但我能肯定,冷柔没有靠进过我站的地方。”

华珠又接过话柄:“而且,出于保险起见,我们也检查了一井,空无一物,连井底的灰尘都没有被触碰过。所以我们才断定,红菱没有看错,二井才是案发现场。”

“那些仆妇也没什么发现?”

“没,她们比我们还反应迟钝。”

廖子承凝思了片刻,浓眉星目中透出一丝冷峻来:“叫上她们,我们做一次案件重演。首先,假设凶手藏在林子里,出动掌风或暗器将冷柔打入井底,再趁你们抬头看烟花的一瞬施展轻功将她掳入紫竹林。”

这个假设,是在怀疑红菱的证词?因为红菱一直盯着二井,没有看见可疑人出没。

颜宽觉得这种办案方式很奇特,笑了笑,将仆妇、余诗诗和红菱叫来了现场,并把那晚没放完的烟花也搬了过来。

廖子承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包石灰,在地上画了三个圈:①众人观看烟花的位置,②红菱与颜旭之摔倒的位置,③红菱奔向二井,第二次摔倒的位置。

第一轮,华珠演冷柔,秀云演颜恒之,余诗诗演红菱,颜博、赫连笙、王庆、王恒演观看烟花的其他家眷,颜宽依旧是颜宽,站在一井旁。

至于杀手,非流风莫属,恐怕整个北齐,也找不出几个比他身手更敏捷的。

余诗诗知道是来做案件重演,细心地带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红色斗篷,要给华珠穿上时,华珠却眉梢一挑:“不对呀,三奶奶那件很重,这件是不是太轻了?”

余诗诗为她系好丝带,温声道:“你记错了吧?这件是斗篷是我找董娘子定制的,一共两件,送了一件给你三表嫂,它用的蚕丝,不会很重的。”

很重的话,当时也飘不起来。这么想着,华珠鼓了鼓腮帮子,在正殿时,她有可能真的看岔了。

大家各就各位,华珠来到二井旁,睁大了眸子:“防护措施呢?不是叫我真的这么掉下去吧?”会摔烂屁股的!

廖子承轻轻地勾了勾唇角,纵身一跃,跳入井底,然后在华珠诧异的注视下,仰起头,伸出了双手。

他大她七岁,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俯视的那个,而今换她俯视他,只见那黑漆漆的井底,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银河中最闪耀的星。

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旁,红菱催促,说准备就绪。

华珠才迅速站直了身子,进入角色。

颜宽:“放烟花吧。”

仆妇点燃导火索。

“家眷们”仰头看天。

“颜恒之”蹑手蹑脚地跑向二井。

轮到“冷柔”提醒红菱抱开“颜恒之”,华珠却瞳仁扬手:“停!停停停!”

仆妇们赶紧踩熄了火星子,汗都吓出了。

华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问向余诗诗,也就是红菱的扮演者:“奇怪,大家都在看烟花,为什么三奶奶不看?三奶奶又不是颜恒之,小孩子心性,对不许靠进的东西莫名好奇。在正殿,红菱劝三奶奶回屋歇息,三奶奶都说好几年没看烟花了,想瞧瞧呢。”

余诗诗长期伺候病人,在这方面比较敏感,就道:“三奶奶病了,抬起头时,会觉得头晕,然后低头按一按太阳穴的功夫,就能发现颜恒之了。”

“有道理。”华珠握了握拳,“继续。”

颜宽:“放烟花吧。”

仆妇点燃导火索。

赫连笙、王庆与王恒们仰头看天。

秀云蹑手蹑脚地跑向二井。

华珠按住太阳穴,对余诗诗淡淡吩咐道:“红菱,大少爷朝这边来了,快把他抱到中间去!”

“是,三奶奶。”余诗诗奔走几步,拦住秀云,鉴于秀云般颜旭之肥肉横生,余诗诗抱不动,只得拖着她朝中间跑去。跑到②圈内,摔倒,滚了一圈。

余诗诗回头看二井。

华珠开始“晕晕乎乎”,按住脑袋,摇摇欲坠。

余诗诗:“啊——三奶奶!”

太子、王庆和王恒朝这边看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烟花飞入天空,砰然炸响,比雷声更大,绽放出了无比绚烂的火树银花。

华珠后退一步,腿肚靠上井壁,一个不稳跌了下去。

她仰望着星空,看星子急速远离。

失重的感觉,让她难过得快要窒息。

猛地,身子一紧,已经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抱在了怀里。

下意识地,她搂紧了他脖子。

这是一处不被月光照亮的死角。

她能看见流风的脑袋在上空晃了晃,但她知道,流风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他这样抱着她,也看不见她这样搂着他。

忽而,头顶光线一暗,仅有的一片星空霎那间化作一双闪动着熠熠波光的明珠。

她能感觉他抱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他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这一瞬,说长不长,但华珠还是听到了很多声音。

心若擂鼓的声音,喉头滑动的声音,呼吸渐重的声音。

一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直到一根绳索丢下来,像一根细针,嘭的一声戳破了一个梦幻的泡泡。

华珠眨眨眼,轻咳一声,说道:“演练结束了。”

“嗯。”廖子承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然后他将华珠放下地,一手拽紧长绳,一手揽住她纤细的柳腰,“抱紧。”

华珠愣了愣,随即乖乖地用双臂圈住他精壮的腰身。

到了上面,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喧闹、熟悉的人生,一切恢复正常,好像刚刚的一瞬旖旎只是华珠自己的错觉。

“如何?”廖子承面无表情地问向颜博。

不等颜博回答,赫连笙冷冷地开口了:“怎么搞的?流风不是要掳走冷柔吗?怎么就摘了一朵花?”

流风滴溜着黑宝石般迷人的眼珠,疑惑地看向了廖子承,那模样,有些委屈。

廖子承摸了摸他脑袋,语气柔和道:“乖,我们流风做得很好。”

流风以看白痴似的眼神看了赫连笙一眼,随即将食指放入了嘴里。

赫连笙的嘴角抽了抽。

廖子承不疾不徐地道:“我只想问,你们刚刚在听到‘红菱’第二次哭喊三奶奶时,有没有朝二井看去?又有没有发现流风?”

原来余诗诗扮演红菱时哭喊了两次,可她只听到落井前的那一次,落井后,她却……

华珠瞥向从容冷静的廖子承,自嘲一笑,看来,自始至终不淡定的人只有自己。

颜博看了看一脸阴郁的太子,又看了看淡漠如水的廖子承,讪笑道:“看到了看到了,流风当时刚摘完花往林子那边跑。”

流风这样的高手,只摘了一朵小花儿,都无法逃过众人的视线,可想而知,若是抱个人离开该是多么天方夜谭了。

然而,廖子承只迟疑了一会会儿,便说道:“再试试一井。”

华珠紧了紧斗篷,朝一井走去。

这一次,赫连笙眼神一闪,先廖子承一步跳入了一井。

华珠挑眉,不是吧,叫她对那个渣男投怀送抱?

廖子承掸了掸下摆上的墨蓝轻纱,淡道:“略做调整,年华珠演颜恒之,我演红菱,秀云,你演冷柔。”

漫天焰火,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浪漫而唯美的夜景下,廖子承名正言顺地扑倒了华珠。

而另一边,秀云扭着肥嘟嘟的屁股自由落体。

“啊——”

一声惨叫,赫连笙被砸晕了。

*

演练完全结束后,除赫连笙之位,其余人全都返回了花厅。

廖子承并未将自己领悟到的案件信息公布于众,而是再次拿出颅骨,并以棉签蘸醋,涂抹了颅骨。

随后,众人就看到,颅骨表面浮现了三个很奇怪的图案。

第一个,有些像古井。

第二个,有些像……箱子?笼子?反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很封闭的空间。

第三个,比较清楚,是一团火焰。

“这是……什么意思啊?干嘛要在脑袋上作画?还是隐性的!”颜博真佩服对方的智商!

廖子承清冽的眸光扫过众人神色不一的脸,正色道:“凶手很恶劣,他要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让三个人,分别消失在古井、笼子和火焰之中。冷柔是第一个,接下来,还有两名受害者。”

众人的心,倏然一紧,又听得廖子承仿佛忽然变得空灵而飘渺的声音徐徐传来:“目前线索太少,无从推断凶手的动机。但如果凶手真与六年前的海战有关,那么,你们几个都要小心。”

六年前的海战,三大家族都出动了一些力量。

颜宽、颜博、王庆与王恒面面相觑,全都陷入了沉默。

出了花厅,廖子承与华珠漫步在开满腊梅的小道上,微风拂过,吹落阵阵花雨,一片落在了华珠发顶。

华珠没发现,只闷头朝前走,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忽然,廖子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华珠撞进了他怀里。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怎么?刚刚没抱够?”是他低低的轻笑,带了一丝戏谑,在暗夜里听来,如神秘的音符,能让人沉醉。

华珠后退一步,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想开骂,又怕惹毛了他,他又不管她了。

唉,现在唯一能牵制赫连笙的,除了他,再没第二人。

撇过脸,华珠淡淡地问:“我真的是嫌疑犯?”真的要坐牢?

“偌大的颜家,看一个嫌犯还是看得住的。当然,我会将此事禀报朝廷,如果朝廷认为颜家不妥,我只能把你……”慢悠悠地言及此处,廖子承忽然打住。

华珠眨了眨氤氲了一层水雾的眸子,“把我关进大牢吗?那样也行。”

廖子承似是古怪地睨了她一眼:“宁愿坐牢也不入宫,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不娶王歆?”华珠反问。

“王家退了我的亲。”讲这句时,他好像很无可奈何的样子。

华珠摇了摇头:“如果你真想娶,一定会告诉第一时间告诉他们,你已经成为了水师提督。”这样,王家无论如何都不会退亲了。

廖子承却摊手,很无辜地道:“我去江南寻药,很辛苦、很危险的。”

仿佛在说“我对王歆是真心的”。

华珠却再次摇头:“你寻药,只是出于愧疚,你觉得是佛龛的诅咒害了与你有婚约的王歆。”

廖子承眉梢一挑,看着她忽闪忽闪、琉璃般动人的眼睛:“你千方百计地论证我不喜欢王歆,为什么?”

华珠的睫羽轻轻一颤,廖子承又似是而非地问道:“还是你……不希望我喜欢王歆?”

华珠的小眉头一皱,瞪了瞪他:“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跟赫连笙,都自恋得无可救药了!”

语毕,转身就走!

廖子承修长如玉的手指在腊梅树上轻轻弹了几下,像个优雅的王子,演奏着一段盛世名曲:“我看你没什么嫌疑,无罪释放吧!”

华珠的脚步一顿,真会掐她软肋!

缓缓转过身,气呼呼地瞪着他!

廖子承挑眉:“嗯?”

华珠咬咬牙,将几欲暴走的情绪一点一点塞回心底,挤出一副干巴巴的笑容:“提督大人有何吩咐?”

梅树下,横卧了一块大石。

廖子承躬身,穿过梅枝,潇洒落座,墨蓝色轻纱似一团迷离的雾,悠悠地笼在了大石之上。

他拍了拍石头。

华珠走到他身边,在明显被他坐了大半,只留给她一小块地儿的位子坐下。

于是,她不得不挨着他。

尽管了隔了彼此厚重的衣裳,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渐渐传到她臂膀。

眨了眨眼,华珠朝另一边挪了挪,几乎要掉到地上。

廖子承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递给她,“柳昭昭手中的地图只是其中一部分,想要拼出完整地图,必须找齐梅庄五女。”

不仅是找那么简单,还得从她们手中得到地图。

得梅庄者得天下,谁又能抵挡住梅庄的诱惑?

华珠葱白的指尖在地图上来回流连:“柳昭昭临死前,叫月伶带了一句话给我,‘不要寻找梅庄’。我想,她其实是想通过我来告诉你,寻找梅庄之旅或许既艰难,又危险。”

廖子承望向无边夜色,月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完美而冷峻,那声线,却透出一股令人揪心的怅:“父亲和颜澈死后,我将佛龛埋在了地底。我告诉自己,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既然上天想给我一个孤独的人生,我就孤独一生。什么梅庄,什么诅咒,我统统不管也不问了。”

华珠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却忽觉词穷。

“出发那天,我将埋了六年的佛龛挖出来,那一刻,我又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梅庄,找出真相,哪怕赔上我的命!”

赔上……你的……命?

华珠心头一震,良久,低声问:“是埋在了小时候常去的凶宅吗?”

“是。”没有迟疑的回答。

华珠就想起来离开建阳那天……

“哈哈,廖贤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看你样子是打算出远门,也走水路吗?”

“嗯,父亲生前的朋友有间私塾,请我去授课,我答应了。”

“不知是哪儿的私塾?”

“琅琊。”

……

“我刚看你是从那座凶宅里走出来的,你去那儿干嘛?”

“很久以前在那儿丢了个东西,想找回来。”

那个东西,原来就是佛龛。

风凉,更深露重,华珠手心却冒出汗来。

他态度如此坚决,可知前方充满了荆棘和危险?

巫女、神将、公主、太后,巫女暂且不谈,后面三人,随便打个喷嚏,北齐的上空都要变色。

他再天纵英才,也一无父族势力,二无母族背景,与她们争梅庄,不是在以一己之力,挑衅整个北齐皇权吗?胜算有多少?

这一刻,华珠忽然很愤怒。

愤怒那个设计了佛龛的人,愤怒那个用诅咒毁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一世幸福的人。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逼入这样的绝境?

华珠凝眸,探出冰凉的小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他的。

廖子承却抽回手,眼底已没了那股碎人心扉的怅,只剩荒原一般的淡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一点都不要。”

在这种情景下,华珠还是知道好歹的,就没与他置气,只绕了绕腰间的流苏,问道:“那个佛龛是谁给你的?”

“一个乞丐,莫名其妙地冲到我跟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公子,你丢了东西’。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想,我一定不会因为一时的好奇打开它,又将它带回了家。”廖子承神色淡淡地说道。

华珠看向他,抿了抿唇,问:“你……为什么……”

要告诉我这些?

廖子承站起身,掸落掉在墨蓝轻纱上的花瓣,淡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华珠送他到大门口,这一路,二人再无言辞。

临上马车前,他拿出一件披风,穿在了她身上,依然打了个美丽的蝴蝶结,手法比上次,娴熟了良多。

华珠捏了捏粉红色的、崭新的、散发着淡淡兰香的披风,低头问:“你车上怎么会有女人的衣服?”

“你认为呢?”

“谁知道你又跟哪家小姐乱来了?”

廖子承微凉的目光将她上下扫了一遍,随即很认真、很无辜地道:“是啊,名门千金、脾气好、样貌好、身材好,又懂勾引男人,把持不住。”

华珠的嘴角一抽,冷笑出声:“赫连笙真是你偶像啊,什么都朝他看齐!恕臣女多言,提督大人可得悠着点儿,别仗还没打呢,就精尽人亡了!”

冷冷说完,转身朝内走去。

望着她气冲冲的背影,廖子承似是而非地勾起了唇角。

另一边,卢高骑着骏马赶来了,他四十多年纪,个头偏高,身形清瘦,留了一点胡子,很有男人味儿,却并不显老。翻身下马后,他朝廖子承恭敬地行了一礼,笑着道:“大人,提督府的正院已经收拾妥当,卑职来接您回府歇息。时间仓促,暂时只能整理这么多,剩下的,内人一定会尽力整理的。”

水师提督有专门的府邸,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疏于打理。此番来琅琊,廖子承与一众随行人员皆入住提督府,卢家夫妇也不例外。

“辛苦卢夫人了。”

卢高谄媚一笑,身子又福低了几分:“不辛苦不辛苦!因大人此番前来并未携带家眷,中馈事宜便暂且由内人越权打理了,不知大人这儿有没有合宜的人选,也好叫……”

廖子承淡道:“不了,替我谢过卢夫人。”

卢高笑盈盈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为大人分忧解难是内人的荣幸,内人不才,但承蒙陈阁老教诲,品行却是端正,一定会踏踏实实办事的。”

踏踏实实办事?

走到门口的华珠,回头冷冷一笑,是踏踏实实给你准备几个美女通房才对!

下属巴结上司的手段,不就是那么几样儿?

卢高恭送廖子承上马车,一转眼,却刚好与华珠打了个照面,她站在烛光最亮的地方,容颜被照得清清楚楚。卢高的目光动了动,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在翻身上马后,又回过头看了华珠一眼。

大抵是感觉到了某种注视,已经跨过门槛的华珠又折了回来,但她看不见什么了,人都走远了。

华珠转身,朝二进门走了几句,又听得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滚开滚开!哪儿来的乞丐?想讨饭到别的地方儿去!这儿都是贵人,冲撞了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哥儿,我不是乞丐,我是来找活儿干的!我很能干啊,我身体强壮,又吃得少。洒扫煮饭、缝衣做鞋我都会!你行行好,帮我通传通传,叫主子奶奶收了我吧!”

说话的是一名面容苍老、头发半白的妇人,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梳着只用木簪子固定的发髻,但尽管穷酸,却收拾得非常干净,尤其脚底的鞋,也打了几个补丁,但白色鞋沿纤尘不染,足见她很爱干净。

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哀求侍卫。

左边的侍卫不耐烦地用剑鞘拨了拨她:“你也不看看天色多晚了!主子奶奶早歇下了!再说你这样儿的,也配来颜府做事?”

另一名侍卫笑了笑:“亏得提督大人走了,不然,不是叫他瞧了咱们颜府的笑话儿?”

妇人磕了个响头:“二位小哥儿,求求你们了,我……我所有盘缠都用光了,今晚没处落脚,你们帮我找个能拿主意的管事妈妈,收了我劈柴、倒恭桶都成啊!我不要工钱,只要一天两顿,有个睡觉的窝就成!”

华珠听她口音,像是福建那边的人,就走了过去:“你老家是哪儿的?”

两名侍卫一看来者是华珠,忙一改先前的倨傲,抱拳行了一礼。刚刚提督大人给表小姐穿披风、系丝带,他们瞧得一清二楚。八成啊,提督大人挺青睐表小姐的。

妇人抬眸望向眼前穿着粉红色云纹锦披风、皮肤光嫩、五官精致的美丽少女,只觉仙女儿下凡了似的,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答道:“回小姐的话,我是福建人。”

华珠瞧她面善,便多了一分与她交谈的心思:“你这把年纪,为何会流落到琅琊来?家中可有亲人?”

提起亲人,妇人被冷风刮得僵硬的身体轻轻抖了起来:“我丈夫很多年前到京城谋差事,但不知得罪了哪一方恶霸,被活活打死了……我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两个儿子,可是他们……又先后战死了……大儿媳没多久也病死,二儿媳受不住苦楚,走掉了……族人说我不详,克了满门,就将我赶了出来……不得已,我才流落到了琅琊……”

克?为什么一个家庭的不幸,最终要由活下来的人承担?华珠的脑海里又浮现起那个曾经如云一般单纯美好的少年,问向妇人:“你儿子原先是哪个军营的?”

妇人拿出帕子,抹掉怎么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两个儿子都是琅琊水师的,听说叫什么……龙叫军……”

“蛟龙军。”华珠纠正她。

妇人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他们……是六年前战死的吗?”

妇人含泪点头。

死了一双儿子,一家的生活来源全都没了,可朝廷的抚恤金却迟迟没落到军属手中,这些贪得无厌的昏官!

她今日碰到的妇人只是冰山一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家庭,一边饱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一边又忍受着贫寒的蹉跎。

华珠蹲下身,定定地看着她:“朝廷新派来了一任水师提督,他……”

妇人感激地欠了欠身,“实不相瞒,这不是我第一次来琅琊了,以往每次朝廷任命一个提督,我就会来琅琊一次,但没有人肯见我。你一定以为我是为了抚恤金,不,我不是的。我儿子为朝廷战死,但烈士墓碑上没有他们的名字……我……我只是不想他们死得不值得……”

烈士墓碑上没有名字,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并非编制内军士。

华珠遗憾地看了妇人一眼,叹道:“你随我来,不过,主子奶奶要不要用你,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妇人忙后退一步,磕了个头:“多谢小姐!”

------题外话------

小花猪,你这是在做军嫂的节奏咩?

话说太子被一屁股砸晕,真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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