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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吗?”雅歌小郡主翻了翻手中的红绳,一张大网立刻变成了一双筷子,她惊喜地笑了起来,“一条绳子也能变出这么多花样!谁弄的呀?真好玩儿!”

许是怀孕的缘故,王歆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母性的气息,这种气息,让雅歌觉着亲近。

王歆温和地笑了笑,葱白纤指一挑,一双筷子又在她指尖变成了一座桥:“小郡主学得很快呢。”

“那是,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学什么都快啦!”雅歌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就要去翻另一个花样。这时,一名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王歆与赫连笙一眼,凑近温女官,小声禀报了几句。温女官脸色一变,四下看了看,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恭顺地退下。这一幕,被大殿中央的欢歌热舞遮掩,几乎没人注意到。可没人注意不代表它不存在,温女官的喉头滑动了一下,行至王歆身旁,嘴皮子动了动。

王歆的手一抖,红绳散了开来。

雅歌小郡主翻得正带劲儿,冷不丁一张大网毁于一旦,不由地眉头一皱:“你怎么搞的呀?弄掉了!又要重来!”

王歆的睫羽轻轻颤了颤,扑了胭脂的绯红的脸蛋,霎那间褪去了血色。握紧帕子,挤出一副端丽得体的笑容,说道:“对不住了,小郡主,我腹痛,想如厕,待会儿再陪你玩。”

雅歌小郡主嘟了嘟红唇,心有不甘地道:“好吧,你快点回来啊,我等你。”

王歆笑了笑,起身,走到赫连笙那儿,与他交流了一番,赫连笙的眼珠子一瞪:“有这种事?”

王歆眼神左右一瞟,点头,低声道:“殿下,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赫连笙与王歆离开了。

华珠将温女官、王歆与赫连笙的异状尽收眼底,吃了一口廖子承喂给他的鱼肉,眸光扫过空荡荡的琉璃台,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走掉了?”

先是皇帝,再是荣王妃,随后荣王与皇后也相继离开,这会子,王歆与赫连笙也走了,简直……太奇怪了!

廖子承拿起帕子,擦了她嘴角的油,又夹了一块儿东坡肉,去了肥肉,把瘦肉送到她嘴边,等她含进去了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什么,旧事重演了。”

旧事重演?什么意思?难道——

华珠猛地眨了眨眼,吞咽了一下,又轻咳了一声,说道:“你……你说的旧事是指……”隐约有个猜测,可又觉着这个猜测太大胆。

廖子承神色淡淡地搅了搅莲藕排骨汤,把表面的油一点点虑出,然后放到华珠的面前:“玉湖。”

华珠噎住了。

玉湖的旧事,不就是染如烟的事吗?染如烟的旧事重演的话——

华珠看了看一脸沉静的廖子承,又看了看皮笑肉不笑,与雅歌小郡主翻着红绳,明显心不在焉的温女官,瞠目结舌了。

身旁,也渐渐有人注意到了琉璃台的动静,议论着皇帝、皇后、荣王、荣王妃与太子夫妇怎么一个一个离席?是宫里出了大事?还是他们几个关上门在商议国事?谁都没往那方面猜,谁也没指望自家的皇帝能这么大胆,睡了一个染如烟不够,二十年后又睡了胡国的王妃。但纸包不住火,染如烟与皇帝的事儿都昭告天下了,与荣王妃的瞒得过吗?或许,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华珠幽幽一叹,前一刻还非得追封染如烟为皇后,立廖子承为皇子的人,这一刻,睡了另一个有丈夫的女人。华珠就不明白了,一般的男人不都喜欢处子吗?皇帝……皇帝怎么专挑已婚的女人?这口味……

“廖子承,你可别遗传你父皇啊。”

廖子承在脑门儿敲了一弹指。

却说荣王撞破了荣王妃与皇帝的丑事,并与皇帝大吵一架后,心情简直糟透了!连话都不想说了!那个歌舞升腾的大殿自然也不愿进了!就让侍女把雅歌叫出来,拽了雅歌的手便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雅歌四下一看,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道:“母亲呢?她提前回去了吗?”

荣王的声线一冷:“她以后不是你母亲了!”

雅歌的心咯噔一下,被荣王掐着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痛了,她知道,父亲生气了:“父王,你怎么了?跟母亲吵架啦?”

荣王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想揍人,可对着女儿终究还是学会了隐忍,咬牙,以最大的努力平息着火气道:“别问了,总之以后你不要再提起她这个人!她跟我们父女,跟我们荣王府,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雅歌的眼皮子一跳,心底涌上了一层不安,在胡国,父王与母亲不是没吵过架,夫妻嘛,哪儿能没斗嘴红脸的时候?父王火气上来了,还曾经打过母亲呢。可不管他们怎么闹腾,父王都从未讲过不认母亲的话。因为父王真的很宠爱母亲,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一个成过亲又生过孩子的女人做正妃了。是的,她母亲成过亲,她母亲是她父亲的妻子,父亲死后,父王继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父王,你跟我说说嘛,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你不说……不说的话,我就不走了!”雅歌急出了眼泪。

荣王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向了眼底水光闪耀的雅歌:“雅歌,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乌苏图的女儿,你的体内流着胡国皇室最优良的血脉,你的生父,曾是我们胡国史上最耀眼的传奇。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记住,眼泪不属于你。”

雅歌咬牙,把泪水逼了回去,刚刚还一门心思想挖掘他们闹翻的原因,在听了生父的名讳后,又哽咽地问:“我父亲既然那么厉害,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父亲……”荣王张了张嘴,几乎要讲出什么,却在思虑了一瞬后摇了摇头,“战死沙场了。雅歌,守住自己的心,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爱情会让你受伤,让你丢命!”

雅歌被荣王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只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父王才如此反常:“我……我……我要母亲!我就要她!她不陪我,我不走!”

“雅歌!不要任性!”

“母亲在哪里?”

“跟我回驿馆!”

“母亲在哪里呀?我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雅歌你不要逼我发火!我说了以后都不许再提起她!她不是你的母亲了!”

“你……”雅歌委屈得眼泪直冒,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眼眸一瞪,甩开荣王的手跑掉了!

“雅歌你给我回来!”荣王看着气冲冲奔向皇宫深处的雅歌,厉声大喝,“你再不回来,等我抓住你,我要揍你!”

雅歌不理他,闷头朝前跑!

“臭丫头,看来我真的把你宠坏了!你等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荣王目眦欲裂,举步朝雅歌追了过去。

忽然,一道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去追吧,你对皇宫不熟。”

“染千桦?”荣王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态度非常恶劣。

染千桦面无表情道:“你们两个都在气头上,冷静一下,今晚她跟我一起,明天我再送她回驿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想伤害的话,之前在草场,我就不会救她了。”

荣王深深地看了染千桦一眼,那一眼,有愤怒、有怀疑、也有……遮掩!至于在遮掩什么,不得而知。

染千桦轻功了得,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追上了雅歌,她轻轻握住雅歌的胳膊,仿佛怕吓到她,连语气也带了一丝少有的柔软:“发生什么事了?还要闹‘离家出走’?”

“父王不让我见母亲!我讨厌他!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染千桦的眼神闪了闪,没追问荣王不让雅歌见荣王妃的原因,只语气如常道:“他终究是把你养大的父王。”

雅歌吸了吸鼻子,气呼呼地道:“那又怎样?他可坏了!他老爱凶我!还打我骂我!我早就不想跟他一起住了!你要是来劝我回去的,趁早死心!我不回!”

“他打你?”染千桦眸光一凉,“打的哪里?重不重?”

雅歌冷冷一哼:“他呀,下手可重了!我每回都要在床上躺好几天呢!”

染千桦的拳头一握,咯咯作响,眸光也越发寒凉:“今晚先跟我住,明天我送你回去,替你揍他一顿。”

雅歌撇嘴儿,泪水掉了下来:“我要母亲!”白天,她是脱了缰的野马,一到晚上就想回家,而这个家不论在哪里,都必须有她的母亲。

染千桦的眸光颤了颤:“你母亲她……”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片刻后,话锋一转,“你刚刚说想学剑,我教你剑法。”

“我不要!我要母亲!你带我去找她!”

染千桦的心,酸酸的发痛,又不敢真的带她去找荣王妃,就拉着她坐在亭子里,听她一抽一抽地哭,直到苦累了,靠在她肩膀睡了过去,染千桦才有抱起她,走向了皇宫的大门。

门口,碰到了同样要离宫的廖子承与华珠。

华珠惊讶地看着染千桦怀里的雅歌,问道:“雅歌小郡主怎么了?”

染千桦面色如常道:“跟荣王吵架了,我让她在我那里住一晚。”

“你对雅歌小郡主真好。”华珠挑眉说道。

廖子承的眸光微微一凛,另有所指地问:“你……要带她回染家?确定?”

染千桦的神色一僵,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渐渐变得复杂,凝思了一会儿,说道:“今晚住你们那里。”

四人一起乘坐马车回了府,华珠深深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识趣地没有多问。回流音阁后,叫巧儿拾掇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又备了换洗衣裳。

染千桦谢过,关上门,拧了帕子为雅歌擦身。

雅歌大概是累坏了,长途跋涉,来不及休息又与长乐公主决斗了一场,这还不够,晚上又哭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乃至于染千桦给她洗澡、换衣,也没弄醒她。

染千桦洗漱完毕,坐在床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熟睡的雅歌。

雅歌和颖萝一样,睡相不好,又爱流汗,稍微盖多一点要掀,掀了又不记得盖上。

染千桦反反复复地为雅歌盖着被子。

突然,一道暗影推门而入,自身后抱住了她,轻轻说道:“千桦。”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这种无耻的纠缠,染千桦并未立刻推开他,让他抱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顾绪阳微微一笑:“你今天才知道?”

染千桦幽幽一叹:“十四年了,顾绪阳,你累不累?”

“累。”不待染千桦开口,顾绪阳迅速补充道,“我追着累,你躲着也累,不如你嫁给我,这样大家就都不累了。”

染千桦沉默。

顾绪阳搂紧了她纤腰,下颚抵在她肩头,脸颊挨着她脸颊:“千桦,不要再逃了。”

染千桦的喉头滑动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放开我,顾绪阳。”

顾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不放。”

“我再说一遍,放开。”

“我也再回答一遍,不放。”

嘭!

……

华珠出门,要摘些海棠花瓣泡澡,一出门,就看见海棠树下,挂着一个人,华珠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清他模样后低叱道:“啊!顾绪阳!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挂到我树上干嘛?”

顾绪阳的嘴角抽了抽,难为情地苦笑道:“那个……帮个忙,把我……弄下来……”

……

“啊——啊——啊——”

天未亮,华珠被一阵尖叫猛地惊醒,睁开眼,聚精会神地听了一番,好像来自隔壁雅歌与染千桦的房间。华珠忙穿了衣裳走过去!

屋内,雅歌一手揪住衣襟,一手操起枕头、被子、鞋子、罐子、花瓶……但凡拿得动的东西,朝对方狠狠地砸了过去!

“你这个色魔!混蛋!变态!干嘛摸我胸?你谁呀?”

流风眨了眨黑宝石般璀璨的眼眸,一边轻松地避过雅歌的袭击,一边很认真地打量着雅歌的容貌。

雅歌火大了,她一起床就看见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少年坐在她床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她赶他走,他却非但不走,还伸出咸猪手,袭她的胸!长这么大,她连手都没被男人牵过……

气死她了!

真的气死她了!

更气的是,这个家伙是什么妖怪?她丢了那么多东西,怎么一样也砸不中他?

雅歌恼羞成怒,快要疯掉了,眼神一瞟,端起一盆洗脸水,连同盆子一块儿朝流风泼了过去!

她放开手的一霎,亵衣的衣襟散开,露出蜜色柔美的肌肤,和那对刚刚发育的小可爱。流风的身子一僵,忘记了闪躲。

嘭!

铜盆直直砸中了他额头。

一个大包鼓了起来,边角的血丝也流了下来。

雅歌见自己终于得逞,解气地拍了拍手,可一瞧对方死死盯着她前胸的模样,又低下头一看,“啊——啊——混蛋——”

全部走光了……

呜呜……

流风是流着鼻血出来的。

半路碰到正朝这边赶来的华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华珠拉住他的手,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伤口,蹙眉问:“怎么弄成这样了?”

流风把食指放进了嘴里。

华珠一惊,这是被人揍的吧?被人揍成这样了你还开心?你缺心眼儿啊?

染千桦与廖子承随后也赶来了,问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无言以对。流风这孩子的特殊癖好……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染千桦决定送雅歌回驿馆。

雅歌一直到走,眼底都噙着泪水,鼻子和脸蛋红扑扑的,恨不得把流风给撕成粉碎。

流风约莫也知道自己惹人家姑娘生气了,就傻呆呆地坐在窗前反省,他想啊,以前廖子承与华珠吵架了是怎么和好的呢?又是怎么逗对方开心的呢?最后,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追上了刚刚启动的马车。

雅歌根本不想看到他!要不是知道他是廖子承的“儿子”,一定会一剑杀了他!

流风讨好地把小礼物塞到雅歌手中。

雅歌幽幽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啊?”展开一看,“啊——死流风!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华珠揉了揉耳朵,倒吸一口凉气,她坐在流音阁,都听到了雅歌的咆哮,不知道流风又干了什么惹毛她的事。

廖子承坐在华珠对面,一张书桌,一人用一边。华珠在拼梅庄地图,廖子承在看军中密报。

华珠举起其中一份羊皮地图,对着阳光照了照,叹道:“两个多月了,还是没找到淑云的那份地图怎么办?”

流音阁、半月居、蜂房、蜂箱……甚至府里,但凡淑云去过的地方都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可依然一无所获。甚至,华珠连私房菜馆和大觉寺附近的小别院也搜了,一点眉目都没有。

距离佛龛留下血泪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虽然她没出任何差池,可心里总像悬了一块儿大石,必须找到梅庄、破解佛龛之秘,这块儿石头才能落地。

廖子承站起来,俯身,扣住妻子的头,在她朱红的唇上深深地吮了一口。爱极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一动身就能吻到她的感觉。

“有些东西越找越没有,不找的时候它反倒自己蹦出来。”

华珠舔了舔被他吻过的地方,甜蜜一笑:“那倒是。”低头,继续拼地图,拼了一会儿,笑容又慢慢淡了下去,“可是,就算我们找到梅庄第四女的地图,还有太后手里的那份,她那份,怎么弄到呢?”

明德太后不像别的女人,她似乎……没有弱点,说她想霸占朝堂吧,不尽然,毕竟她退位许多年了;说她偏疼某个孩子吧,也不尽然,只是相对而言,待燕王一脉与长乐公主更好。所以,要得到她的地图,实在……无从下手。

廖子承放下一封密报,又拿起另外一封:“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只要相信,奇迹就一定能出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励志了?”华珠歪着脑袋,眯眼问他。

廖子承放下密报,十指交握,很认真地看向了华珠:“我曾经看过一则报道,是关于宇宙的。”

“宇宙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头顶的天吧,不过它比天更广、更幅员辽阔。”

华珠似懂非懂。

廖子承接着道:“那些研究这方面的专家说,宇宙有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掌控着人间的各种规律和发展。它能接收人们发射的信号,并根据这些信号,对人们周围的一切进行重组。”

“我不明白,好……深奥。”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如果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有多倒霉,那么他接下来,会接二连三地碰到更多更倒霉的事。相反,如果一个人总是很乐观地看待生活、很积极地设想人生,那么他的未来,会充满惊喜与收获。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独特的宇宙吸引力法则。”

“你的意思是,我们相信能找到梅庄,那个……什么宇宙,会自动送给我们一个得到太后地图的办法?”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对于宇宙的吸引力法则,我一直是持积极的态度。我相信,我们现在所作的一切决定,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潜移默化的转变。而这些转变,又会慢慢演变出一条得到第五份地图的办法。那时,你再回过来看,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样。别不信,我试验过很多次了,非常灵验。”

华珠莞尔一笑,虽然没能彻底消化廖子承的奇怪理论,不过最后一句,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你试验过?这么说,你朝那个什么宇宙发射了很多信号了。老实交代,关于我的,你发射过哪些内容?”

廖子承比女子更美丽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你,我还用发射信号吗?不都是你倒追我的?”

华珠歪过头,看向他发红的耳朵,眼睛一眯,又撒谎!这家伙,一定想了什么不纯洁的东西!

“侯爷,这是七宝送来的信。”巧儿打了帘子进来,把一封密函递到廖子承手中,尔后退了出去。

廖子承展开信件,阅读完毕,脸色不大好看了。

华珠敛起嘻嘻哈哈的神色,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廖子承蹙眉,轻轻一叹:“琅琊水师的军舰在海上巡逻,突然消失了。”

华珠杏眼圆瞪:“消失?”

廖子承点了点头,眸光深幽:“对,凭空消失,没有沉入海底,也没有靠上海岸,军舰上还有一百多号水手,也全都消失了。”

一百多号水手,一百多条人命,一百多个家庭……

如果全部罹难,带来的创伤将难以预计。

他虽说不上朝,但那仅仅是跟太后、跟皇帝赌气,私底下,该解决的军务他一刻也不曾懈怠。这不是一个一辈子只会围着女人打转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事业,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作为他的妻子,她应该支持他的,不是吗?华珠抿了抿唇,握住他略微弯曲的手指,轻声道:“去一趟琅琊吧。”

廖子承目光一动,抱紧了妻子。

……

这是三个月以来,二人头一回分离,华珠喉头胀痛地,一件一件为他收着衣裳,收一件,掉一滴泪。

廖子承看着妻子背对他,忙碌又无声垂泪,心口涩涩地难受,自身后紧紧地拥住她:“我会尽快查明真相的。”

华珠抿唇,喉头滑动了一下,捂住他放在她腹部的手,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喉痛胀痛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一出声,就是哭腔。

光是设想一番,就已这般思念。华珠不知道他真的走了之后,自己要怎么办。

“宝贝儿。”廖子承扳过她身子,看着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心底越发难受,吻去她眼角的泪花,轻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了,海棠长了花骨朵儿,等它们全都绽放的时候,在海棠树下等我。”

全部绽放,那是一个月的时间。

华珠扑进他怀里,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从没如此依恋过一个人,他好像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走,她的身子和心都会疼得难受。

廖子承抱着泣不成声的妻子来到床上,一遍一遍地吻她:“宝贝儿,别哭了,再哭我要舍不得走了。”

华珠就哭得越发厉害了,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真的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留下来。

廖子承吻住她软红的唇,深深地吸允。

华珠渐渐止住了哭泣,双手圈住他脖子,努力地回应着他。许是离别在即,华珠受了刺激,竟比平常的他还猴急,双手胡乱地解了他衣衫,不待做足前戏,便催促他进来。

廖子承隐忍着,流下汗水来:“宝贝儿别急,会弄疼你的。”

华珠睁大泪汪汪的眼睛,哽咽道:“子承,给我。”

廖子承将她双手按在两侧,十指相扣:“宝贝儿……”

“不许你对别的女人做这种事。”

“好,我不做。”

“你要是做了,千万别叫我发现。”

“傻瓜!”

一夜疯狂的欢爱,二人都像要不够似的,一遍遍索求,一遍遍占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整个枕头都湿透。破晓时分,华珠再也支撑不住,在最后一次到达顶峰后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东西还没收拾完毕,昨晚,二人连晚饭都没吃,就倒在床上一直做。爱到天明。

廖子承将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妻子抱入怀里,她舍不得,他又如何舍得?

温柔的吻,落在她眉间。

顿了顿,廖子承又低头,吻了吻她平坦的腹部:“宝贝儿,给我生个孩子,嗯?”

起身,自己收拾完行礼,又装了一件她的衣,阖上箱笼,走了出去。

“子承。”

华珠一觉醒来,习惯性地叫了他名字,习惯性地认为自己还躺在他怀里,可意识一复苏,才猛地惊觉屋子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混蛋,走的时候都不叫我!”

华珠委屈得鼻子一酸,趴回了床上。枕头上,二人的气味攀缠在一起,发丝也纠缠在一起……越发难受了。

怪到都说,最可怕的不是分离,而是一个人已经远离,另一人却呆在原地。每一个熟悉的景物,每一口熟悉的气味,都能把思念无止境地催浓。

深吸一口气,华珠拿来一个红色同心结荷包,把二人的发丝打了个结,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走到书桌旁,取出尺子、炭笔与宣纸做了一个日历,大笔一挥,写道,“倒计时,第三十天。”

御书房

荣王与皇帝进行了第二次谈判。

“三十万粮草,外加十万白银。”荣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出了更苛刻的条件。

皇帝惊得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蹦下来:“三十万粮草?十万白银?你这是来和谈的还是来抢劫的?”昨儿谈的时候荣王还只说二十万粮草呢,怎么一夜一过,又多出了十万粮草外加十万白银?果然是趁火打劫来了么?!北齐富庶是北齐的事,却并不代表北齐要任人宰割,传出去,北齐的脸往哪儿搁呢?况且,最近几年军饷与赈灾款消耗了国库的大量钱银,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给胡国,万一突然爆出个天灾什么的,国内经济就该受影响了。更重要的是,子承说过,胡国要是得了军饷,一定会扩充军队,反过来攻打北齐。所以,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不该答应荣王的要求。

荣王倨傲地牵了牵唇角,斜睨着皇帝道:“你可以不答应我的条件,二十万粮草,我也可以跟你签署《和平协议》,但你把那个女人还给我,她是死是活跟你再也没有关系!”

“你……”皇帝皱了皱眉,说到底,他这人是有些懦弱的,只有被急了才做傻事,而且是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傻事。他当年,连染如烟都没抓牢不放,一个萍水相逢的荣王妃,值得他花这么大的代价吗?

可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说,你已经懦弱过很多次了,你的懦弱让你痛失了心爱的女人,又险些痛失最宝贝的儿子,你不能再懦弱下去了!你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你想学会强势!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圣上!圣上不好了!雅歌郡主杀进龙阳宫了!”

“滚开!本郡主叫你们滚开听见没有?”龙阳宫的大门口,雅歌举着小皮鞭,狠狠抽向守门的太监。

龙阳宫乃皇帝寝宫,除了皇后与太后之外,其他人等非昭不得入内。

无论雅歌的鞭子抽得多么凶狠,两名大太监都纹丝不动。

雅歌急了,红着眼道:“闪开听见没有?我要见我母亲啊!你们这些可恶的奴才,快给本郡主让开!”

没人理她。

雅歌怒发冲冠,手执鞭子,颤抖着指向他们道:“不让是不是?本郡主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你们再不让,本郡主要真格了!”

依旧无人回应。

雅歌气得拔出了腰间的红宝石匕首:“本郡主再说最后一次,让开!”

见对方依然静站如松,雅歌咬牙,一匕首朝对方的肩膀刺了下去!

在附近巡逻的御林军赶了过来,一把扣住雅歌的手腕,并夺了她匕首。

雅歌细皮嫩肉的,哪儿经得起这么一掐?只觉骨头都快碎掉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母亲你在不在里面?母亲你快出来呀,他们欺负我!母亲——”

侍卫躬身捡起匕首,握着刀尖,把刀柄递给了她。

哪知她在握住刀柄的一霎,迅速一挑,割破了侍卫的手掌。众人一惊,尔后,趁着这一变故,她跐溜一下钻进了大门。

太监宫女纷纷朝她迎了上来,要拦住她去路。

她扬起皮鞭,见一个打一个,把好端端的龙阳宫搅得乌烟瘴气。

等皇帝与荣王赶过来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知多少宫人了。

荣王眉心一蹙,低喝道:“雅歌!给我过来!”

雅歌扬起皮鞭的手僵在了半空,顿了顿,徐徐转身,幽怨地瞪向荣王,也顺带着瞪了一眼皇帝:“我要母亲!我不回去!”

皇帝眸光一扫,沉下了脸:“雅歌郡主,这是朕的皇宫,是北齐最不可侵犯的地方,你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打伤了朕的侍卫和宫人,朕就算砍掉你脑袋也不为过的!”

荣王勃然变色!

皇帝眼神一闪,或许,以小郡主的命做条件,能够抵消他霸占了荣王妃的事。那么双方的和谈依旧能够取得一个比较令北齐满意的结果。

“圣上不要!”荣王妃从最龙阳宫最深处的寝殿一路奔了过来。

“母亲!”雅歌扑进了荣王妃的怀里,泪如泉涌,“母亲我好想你,你快跟我回去……”

荣王妃摸着雅歌的脸,含泪点头:“好,我跟你回去,不让我走,我就咬舌自尽!”

皇帝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你胡说什么?”

荣王妃冷冷地看向皇帝:“我说,你不让我走,我就咬舌自尽!”

气氛,再次陷入了僵局。

原本打算利用雅歌的错来抵消他自己的错,但现在,荣王妃一心求死,为了强迫她活下去,皇帝不得不赦免雅歌的罪。

“那好,你自尽吧,你自尽了,雅歌会立刻被处以死刑!”

荣王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皇帝:“你……”

“你留下,好好活着,我放了雅歌;否则,你知道的。”面无表情地说完,皇帝强行扯开荣王妃,拉着她回了内殿,只留下雅歌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哭喊。

荣王把女儿抱入华中,一边擦着她泪水,一边仔细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说实在的,一开始他真的吓到了。胡国毕竟是臣服北齐的,皇帝睡了他妻子,虽然挺丧尽天良,可胡国绝不会为了一个荣王妃而与北齐翻脸。北齐不同了,雅歌掀了北齐皇帝的老巢,的确罪无可恕,皇帝就算杀了她,胡国的可汗也不会说什么。

他刚进来时,以为自己一定完蛋了,为了保雅歌的命,多余的粮草和白银要不到了。谁能想到,皇帝竟如此在乎王妃,在乎到只要她活着他就赦免雅歌的罪。

如此,真是太棒了!

他不仅可以要到三十万粮草和十万白银,还能——

不怀好意地一笑,荣王开口了:“圣上!我决定了,今晚就启程,多余的粮草我也不要了!我只要这个女人!”

皇帝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露凶光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荣王面色如常地说道:“我说,我不要多余的粮草了,就按去年协商的十万粮草,把我的王妃还给我!”

荣王妃忙推开皇帝,要往荣王那边走。

皇帝的脸色登时一变,一把扯住她手腕,对荣王厉声道:“不给又怎样?”

“圣上,我们是合法夫妻,我还没写休书,你没权力将她据为己有!”

“乌苏图!”

“圣上,我意已决,放了我妻子!我给你最优厚的和平条约!”

人都是这样,一旦对方表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时,便会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了一道自己摸不清的底牌。皇帝此时便是这种感觉。在听到雅歌小郡主大闹龙阳宫的那一刻,皇帝一下子觉得自己要稳操胜券了,谁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被接连逼入死角。暴躁、不安、心虚、愧疚……令他的理智一点点削弱,从而在这场攻心的博弈中,逐渐输掉了自己的底线。

“三十万粮草,十万两白银,朕准了!不要再挑战朕的耐心!”

皇帝啊皇帝,你们中土有句话,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昨晚强占了我妻子后,就同意给我二十万粮草哇。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弱点,也看到了你是一块儿太容易宰割的肥肉,既如此,我又何必对你客气呢?

“三十万粮草,二十万白银!同意,即刻签字,不同意,即刻把人还给我!”

“乌苏图你不要太过分了!”皇帝炸毛了,子承一开始让他连二十万粮草都不要答应的,现在,居然被一步步逼成三十万粮草、二十万白银!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荣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如果圣上觉得这个女人不值这么多钱,那么就请跟我签署十万两粮草的《和平协议》吧,我绝不占北齐一文钱的便宜!”

说着,从怀里掏出原始协议,递到了皇帝面前,“请圣上签字!昨晚的事,我不会找你的麻烦,反正你是皇帝,你非要吃霸王餐我也拿你没辙。我只是很好奇,当初长乐公主下嫁陈驸马时,陪嫁的黄金好像都有万两之多,会不会是那一嫁,掏空了国库,或者……圣上的私房钱,乃至于圣上连区区十万两白银都多拿不出来了?”

这是在讥讽皇帝嫖了人家,又付不起账了。

事情演变到这里,已经不是任不任人宰割的问题,而是皇帝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皇帝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眸光渐渐变得凌厉,仿佛要把荣王一举洞穿!

局面,完全僵住了。

荣王妃与雅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看着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厮杀”来“厮杀”去,当然,她们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明白形势根本是一面倒了呢?

不知僵持了多久,荣王的脸上始终挂着从容淡定的笑,仿佛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多余的粮草。但内心,其实也非常忐忑,他知道自己把皇帝逼上极限了,一个弄不好,皇帝真的一怒之下签了字,那他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冷汗,在荣王的脊背一层又一层地冒了出来。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他功德无量;赌输了,他“名落孙山”。

皇帝握紧拳头,眸色一厉:“拿笔墨纸砚来,书写新的协议,即刻签字!”

……

“签字?签什么字?”

皇后放下手里的账册,问向赵嬷嬷。

赵嬷嬷把从龙阳宫打探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皇后。

皇后听到“三十万粮草与二十万两白银”时,身形遽然一晃,手里的册子掉在了地上。

“圣上是疯了吗?为了一个胡国的王妃,居然答应了那么无礼的条件!这把北齐置于何地?”

赵嬷嬷捡起账册,用帕子擦了擦其实看不见的灰尘,劝慰道:“囡囡别动怒,圣上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道理?嬷嬷你是告诉我,他能有什么道理?他不就是觉得曾经没把染如烟据为己有,想要从荣王妃身上弥补这种遗憾吗?但他是皇帝!对方是王妃!还是胡国的王妃!他丢脸……都丢到胡国去了!”皇后掩面,哭了起来,“我受够了!我不想跟他过了!”

赵嬷嬷抱住皇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傻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是皇帝,你是皇后,你不跟他过了,难道要为那狐狸精让位?”

除皇后之外,一切与皇帝有过鱼水之欢的女人,在赵嬷嬷的字典里都是狐狸精。

皇后闹起脾气了,哭道:“不过了,他爱娶谁娶谁,我也不管了!大不了我剃了头,给先祖们守皇陵去!”

“啧!”赵嬷嬷眉头一皱,“瞧你!像个皇后会说的话么?”

皇后用帕子擦了眼泪和鼻涕,委屈得像个被冤枉了的孩子。

赵嬷嬷幽幽一叹:“这些气话,在我面前讲讲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捅到圣上那儿,啊?”

皇后就哭着,也不应她。

赵嬷嬷语重心长道:“你真打算这么拍屁股走入给那狐狸精让位了?太子和太子妃你也不管了?”

皇后怔住了,太子没那么聪明了,要顺利登上皇位怕是得大费周章,要是她不替他谋划,只怕不知哪一天就被谁从这个位子上挤下来了。

赵嬷嬷瞧皇后的表情便知她是听进去了,一个一辈子没得到过丈夫关爱的深宫女人,图的什么呢?赵嬷嬷清楚得很:“圣上要花那么冤枉钱,你管了也没用,反倒讨他嫌。你别再跟他对着干,管好太子妃的胎,比什么都强。”

太子妃生下正统皇长孙,太子的储君之位才又巩固了一分,反正若太子实在不行,立皇长孙为储君也一样,圣上当初也是一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了。

这话不必赵嬷嬷亲口说出来,皇后自己全都想的明白。皇后似有顿悟地点了点头:“说的没错,圣上爱折腾就去折腾吧,又不是头一天这么荒唐了,他喜欢染如烟的时候我制止不了,炼丹的时候我也制止不了,我早该知道,这个男人是个不听劝的。也罢,我的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太子妃顺顺利利地生下皇长孙。”

东宫

华珠给王歆诊完脉,微微一笑道:“一切正常,胎儿很健康。”

王歆摸了摸削瘦的脸颊,死灰一般的面色在提及孩子时会有一分难得的血色:“我以为要孤孤单单地老死深宫,偏偏他来了。”

笑了笑,“就不知是男是女。”

华珠脱口而出:“男的。”

“你怎么知道?”王歆疑惑地问。

这……总不能说你前世生的是儿子,今生应该也一样。华珠眨了眨眼,笑道:“我不知道,随口猜的。”

素手摸上微微凸起的小腹,王歆淡淡一笑:“是男是女我都喜欢,只不过太子而今变成这样,如果我能生个儿子就最好了。”

语毕,看向摆在床上的虎头鞋、婴儿服、小肚兜,“这份是我的,这份是你的。”

“我?我还没动静呢。”华珠叹息着坐在了床边,拿起一只虎头鞋,细细把玩了起来。

王歆瞧她神色不对,试探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华珠鼓了鼓腮帮子,无可奈何地靠上了王歆的肩头:“他去琅琊了。”

说着,泪珠子掉了下来。

王歆哭笑不得,之前中说她是孩子,她偏又表现得那么成熟,眼下她想表扬她成熟吧,她却又为自己的丈夫出公差哭起鼻子了。王歆揽住她肩膀,软语道:“又不是不回来,你这么伤心做什么?”

华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是啊,我一定是大半夜上厕所,脑袋被门给夹了,干嘛要伤心成这样?”

“噗嗤——”王歆笑了,拿过帕子擦了擦她眼泪。

华珠扑进王歆怀里,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才离开第一天,她就难过成这样了,后面还有二十九天怎么过?

王歆不知该怎么安慰华珠,就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着。

哭了大约一刻钟,华珠直起身子,把眼泪一擦,看着王歆道:“我哭够了,来谈正事儿吧。”

“嗯?”王歆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正事儿?什么?”

华珠又擦了鼻子,哭得太厉害,话音里仍有哭腔,但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你不会以为我进宫就是找你哭鼻子的吧?”

难道……不是吗?王歆诧异地看着她。

华珠皱起小眉头,睨了她一眼,我哭鼻子是顺便好不好?

“说吧,荣王跟圣上到底签了什么协议了?我刚刚在半路碰到凤栖宫的小太监,脸色很不好。”

王歆瞠目结舌了,这个女人是不是变脸变得太快了?刚刚那会子都要在她怀里哭死过去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与她谈起国家大事了?

女人的心,是一个没有隔层的大衣柜,什么情绪都往里放,一旦碰见伤心事,大衣柜一晃,各种堆积在里面的负面情绪便会全部翻滚起来,这就是为何女人都爱翻旧账。男人不同,男人的心是一个有着许许多多抽屉的书桌。他们能把不同的情绪放进不同的抽屉,所以一般情况下,男人比女人理智。华珠的心理构造跟男人是一样的,她最大、最宝贵的抽屉装着对廖子承的思念,但她能打开它,也能暂时关闭它。

王歆理解不了。

华珠拍了拍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王歆才说道:“三十万粮草,二十万白银,已经签字了,荣王这边也写下了休书,只等安全抵达边关,便签字画押恢复博尔济吉特氏的自由身。”

博尔济吉特·纳珠,原荣王妃的名讳,看来,荣王也知道自己做的太过分,怕中途被灭口,所以要拖到边关才给休书,真是条老狐狸啊。华珠眯了眯眼。

王歆蹙眉道:“你知道吗?按照往年的习惯,胡国进贡给我们一定数量的骏马和……奴仆,我们回赠他们十万粮草,但今年,他们进贡的数量没变,我们的却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简直……太不可思了。”不,是太叫人气愤了!狮子大开口也不是这样的!圣上……圣上居然也同意了!荒唐!

华珠的手指在腿上弹了几下,这是廖子承的标准动作,潜移默化中,华珠竟也开始用了:“绝不可以!给胡国这么多粮草和银子的话,他们一定会扩充军队,届时,反过来攻打北齐可就不妙了。”

王歆的瞳仁一缩,震惊了良久,懊恼地撇过了脸:“圣上真是……唉!但白字黑字签了协议书,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总不能杀掉荣王吧?

华珠摸了摸鞋子上的小虎头,慢悠悠地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冷笑来:“不是没有转机,只不过这次,怕是得劳烦东宫这边出面了。”

离开东宫后,华珠一人在皇宫里溜达了起来,她是孝惠仁皇后的儿媳,不管大臣们同意不同意,在宫人眼里她都是板上钉钉的二皇子妃。是以,一路走来,认识她的宫人都纷纷朝她行礼。

华珠笑了笑,二皇子妃的身份总算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入夜时分,东宫内湖,碧水清幽。

凉亭内,王歆与华珠摆上好酒好菜,招待了荣王。

尽管失去博尔济吉特·纳珠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儿,可新签署的《和平协议》最大程度上弥补了他的损失,荣王故作深沉与忧伤,但谁又看不出他每每在谈及新协议时眼底闪动的精光呢?

王歆拍了拍手,十名衣着暴露的美艳宫女开始在草地上翩翩起舞。

荣王喝了一口酒,看着火热撩人的舞蹈,眯眼一笑:“不知太子妃与二皇子妃邀请本王来有何贵干啦?”

华珠与王歆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歆拿出一份文件,放到荣王面前,语气和缓地说道:“我们请荣王来,是想跟荣王做笔交易。”

“哦?”荣王挑眉,放下杯子,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文件,却一个字儿也没看,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子妃,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什么交易?”

王歆被他傲慢的态度弄得心里冒火。

华珠握了握王歆的手,不卑不亢道:“这是一份附属协议,无需胡国皇室过目,只要荣王签字就好。这,是我们与荣王单独进行的交易。”

“你们?”荣王不屑地看了二人一眼,不过是两个早婚的小丫头,竟敢跟他做交易?荣王随手把文件一丢,丢回了王歆面前。

王歆的脸都绿了。

华珠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她的手,目光始终落在荣王的脸上,伴随着荣王的无礼之举,渐渐透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你确定不要看吗?不要的话,我可是会转投别人了。反正你们胡国不止你一个王爷,成王、禹王、黎王,都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荣王闻言,拿正眼看向了华珠,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华珠,印象中,华珠是个只会黏着廖子承的小女人,连吃菜喝汤都是廖子承一口一口弄好,恨不得喂进她嘴里。可为什么,今晚的她好像给了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呢?冷静、沉稳、自信,还隐隐带了一股不弱于皇后的凌人气势。

华珠把协议推到了荣王跟前。

这回,荣王看了。

看了一页,荣王脸色大变:“什么?限定军队?每年新增人数不得超过五千?”这……这太强人所难了吧?

华珠镇定自若地牵了牵唇角:“荣王先别急着拒绝,看完再说。”

荣王冷冷地睨了华珠一眼:“我告诉你,就算我们胡国臣服了你们北齐,你们北齐也没权利干涉我们到底建立多少军队,不管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

“应”字没说完,荣王愣住了。

华珠缓缓地眨了眨眼:“怎么样?我开的条件还叫你满意吧?”

荣王强迫自己闭上了张大的嘴巴,一句话也没说,可捏着协议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

“你之所以把十万粮草变成三十万,又额外追要了二十万两白银,无非是想立下大功,好叫你们可汗看到你比其它兄弟更加优秀、更能胜任君主之位。但据我所知,你们荣王府一脉是庶出,如果你没有一个惊才艳艳的大哥,你们恐怕连个王位都没有。所以你应该非常清楚,想要登上那个宝座,几十万粮草和白银远远不够!你要付出的努力还有很多很多!”

荣王的脸色又是一变!可汗孩子众多,兄弟们大大小小打起来足有三十多个,其中封了王的有七个,而这七个中,他的母妃不是最受宠的,所以,他才要奋力拼搏,希望能像哥哥那样,成为可汗最欣赏的孩子!

华珠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其实,辛苦一点儿倒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白辛苦一场,到头来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还连命也一并搭上。”

荣王的大掌一握,冷声道:“哼,小丫头,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了?”

“不信啊?不信的话我帮你分析一下好了。”华珠将桌子上的点心推到一旁,以指尖蘸了酒水,边画边说,“第一,你狮子大开口从北齐要了那么多东西,北齐已经恨上你了,将来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们一定会袖手旁观;第二,你谈判谈得如此漂亮,回到胡国一定会受到可汗的褒奖,但同时也会惹来兄弟们的嫉妒,一旦皇子开始夺嫡,他们一定联手,第一个铲除你!用我们中土话说,这叫‘枪打出头鸟’!你以为自己从北齐占了大便宜,却不知啊,你根本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你……”荣王嘴角猛抽,说不出话来了,他明明赢了,赢得那么漂亮,可为何被这小丫头一分析,却好像真的输了一样?

“我们中土还有一句话,叫‘扮猪吃老虎’。我要是你呢,就乖乖儿地跟你前面几个兄弟一样,签完十万粮草走人。再庸庸碌碌地做一个被抢了妻子的可怜人,这样,大家都会同情你、可怜你、对你降低警惕,然后等他们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助你收网!”

荣王眸光一颤:“好,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华珠举眸望了望星空,幽幽一叹:“因为我们不想再打仗了。只要你肯签下限定军队人数的协议,向我们表明你没有反叛北齐的决心,我们就助你登上大位!”

小丫头原来是想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啊。荣王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动了,眸子里掠过一丝意味难辨的冷光,倨傲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有助我登基的能耐?”

华珠神色一肃,笃定道:“就凭我丈夫是廖子承,我表姐是染千桦!他们是水、陆两军的掌舵人,北齐近五成的兵力都掌握在他们手里。如此庞大的实力,若依然无法助你登基,那么你这辈子,一定是无论如何也没皇帝命了!”

荣王沉默了,华珠开的条件太诱人,诱人到他恨不得立马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毕竟跟国君之位比起来,区区几十万粮草和银子又算的了什么呢?他这么努力,不就是想成为下一任国君吗?此时华珠为他铺了一条捷径,他只需保证不扩建军队,就能获得廖子承与染千桦的支持。这比交易,怎么看……怎么划算,只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荣王眼神一闪,皮笑肉不笑道:“你自己,怕是做不得廖子承与染千桦的主吧?”

华珠冷冷一笑,从荷包里取出三枚印鉴,一枚自己的,一枚廖子承的,另一枚……染千桦的。华珠拿过协议,在落款处盖上了三个印章:“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荣王彻底惊到了,这丫头,果然是有备而来,竟把廖子承和染千桦的私人印鉴都弄到手了。他今早得到消息,廖子承启程奔赴琅琊处理水军事务,可人都走了,竟把印鉴留给年华珠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廖子承信任年华珠的一切选择,并赞同年华珠的一切决断。

“签字吧,荣王。”

荣王黑眸一闪,正色道:“我可以签字,但协议书要改改。”

“改哪个地方?”

“我可以同意登基后不扩充军队,但这一次的三十万粮草和二十万白银我还是要带走。不过,不走明路。”

老狐狸!这是打算上交十万粮草,其余的吞入私囊了。华珠心中冷笑,面上却严肃道:“二十万粮草,十万白银,不能再多了!否则免谈!”语毕,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荣王的回应,华珠装好印鉴,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了。

荣王又是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不让煮熟的鸭子飞掉:“好!我答应你!二十万粮草,十万白银!签字!”

在荣王看不到的地方,华珠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有王歆作证,双方很快重新拟定了新的协议:北齐赠给胡国十万粮草,圣上再单独送给荣王十万粮草与十万白银,荣王与博尔济吉特·纳珠解除夫妻关系。另,廖子承与染千桦助荣王登上国君之位,荣王保证不扩建军队。

“哈哈哈哈,二皇子妃,你若是生在我们胡国,就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女英雄啊!来,我敬你一杯!”荣王心情大好,朝华珠举起了酒杯。

华珠微微一笑,与荣王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荣王从未如此开心过,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我要告辞了,多谢招待。”他是喝多了,但意识是清醒的,在这两个女人把他彻底灌醉,再骗他签点儿别的东西之前,他最好离开。

王歆眸光一暗,摆了摆手:“你们几个别跳了,来人,送荣王出宫。”

“是。”小太监上前,扶住荣王的胳膊,扶着醉醺醺的荣王上了马车。

华珠与他们一块儿出了皇宫,小太监坐在车上,临放下帘幕前,华珠抓住那只扶在窗边的素手,压低了音量道:“记住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把握好了,你从此解脱;把握不好……”

后面的话,华珠没说,只给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马车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华珠灿灿一笑,好戏要上演了。

王歆走到华珠身边,担忧地问:“你确定那人不会背叛我们吗?”

华珠握住王歆的手:“如果她还想大大方方地站在阳光下的话,我确定。”

翌日,一道石坡天惊的消息轰动了龙阳宫。

太子又要杀人了!

皇帝吓得一把掀开被子跳下了地:“这个逆子!他又想杀谁?”上次给他擦屁股差点儿把子承跟华珠的命搭进去,这才过了多久?又惹事了?

老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你快赶过去看呀!太子要杀荣王!”

“混账!”荣王是胡国使臣,杀他,不就是在向胡国宣战了吗?这个儿子,真不让他省心!皇帝迅速穿戴整齐,叫上马车去往了驿馆。

驿馆的厢房内,乱成一团。

荣王未着寸缕,只用被子裹住腰身,一手拽紧被子防止走光,另一手指向面色铁青的赫连笙:“你……你疯了不成?我是胡国使臣,你敢杀我?”

赫连笙看了一眼衣不蔽体又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暴喝道:“你他娘的睡了老子的女人!你还不许老子杀你?老子今天非要把你大卸八块!老子也不做太子了!老子非要讨回一口气!”

荣王懵了:“你……你的女人?”这……这不就是一个穿着太监衣裳的小宫女吗?

华珠与王歆“闻讯赶来”,行至床边,看了一眼床上之人,“吓”得尖叫:“颜良娣!”

颜姝扑通跪在地上,泫然道:“太子妃,二皇子妃,求你们……为妾身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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