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在南车间——南车间的两个冶铁炉是他负责的,刘景仁安排了一个叫沈亮的年轻人接替他负责南车间的事务,把他叫到北车间。
这时老吴和他徒弟也来到北车间。
老吴的徒弟一个叫吴树理,一个叫吴树才,是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老大吴树伟已经死在辽东的逃难途中,老妻和小女儿已经失散,现在一家人才勉强安顿下来。老吴很感念刘景仁的照顾,两个儿子也很是厚道。
铜标尺做完以后,刘景仁在精炼一厂一号车间——也就是靠近西门右手那个车间,给他们建造了一个简单的车床,说是车床实际上是一个榆木板的“t”型平台,一边装上一个挤压杆,利用杠杆原理将铜片挤压成圆筒状,一边是个操作台,将圆筒状的铜柱做成炮筒,加长的一头专门制作弹头——铅心外包薄铜外衣,这些全是细致活,父子三人用游标卡尺一一测量,制作了几百个这个东西,虽然不知道干什么用,但三个人认认真真,进出走西门早出晚归,也不同别人接触,反而是冶炼厂最神秘的人。
刘景仁将手里拿的硫化炉图纸交给了老齐,让他先看看,一边和老吴他们拉扯着闲话,老齐看不明白的地方,他再一一解释。
刘景仁设计的是一种小型硫化炉,简单实用。一个圆柱体的炉体,右侧靠上开一个排气口,下面是一个高温焦炉,炉上加一个鼓风口鼓入大量空气,中间靠左是进矿口,靠右是出矿口,两边各用小铲子像风箱一样推进推出。
右边再建一个圆柱体的转换炉,用陶瓷分上下两半铸成,中间用胶泥封住,上面靠左是一个接气口,用皮胶浸泡凝固过的布管连接到硫化炉的排气口上,靠右用一个胶布管向上再回接到转换炉的顶部,中间分布许多中空的陶管,里面装上硝石粉作为催化剂,让二氧化硫转换成三氧化硫。
下边靠右是排气口,用一个弯曲的陶瓷管通到瓷罐内,接口用胶泥封口,瓷罐内加上半罐水,三氧化硫气体通到罐底,遇水结合形成硫酸。
当瓷罐内的硫酸溶液表面浮现油状的反光时,就是浓硫酸。再用铁棒插入,产生剧烈气泡,浓度就够了。
唯一的遗憾是二氧化硫气体中的浮尘没有除去,转换炉得经常清洗,以免堵塞。
等老齐他们看完以后,刘景仁让老齐带两个人打造硫化炉。
让老吴三人留下来,将转换炉、瓷罐和连接管的图纸先让他们自己看。
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张设计图,这是一张瓷罐硝化炉,呈圆柱体,从中间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是盖子,略呈尖型最高处有排气口,两肩部各开一口,口下伸出一舌状凸起,一边注入浓硫酸,一边注入硝石,下面是一个略高的圆柱状的瓷罐,中间相合,用胶泥密封。
同样用瓷管同排气口连接,接入另放的加水瓷罐内。硝化炉和转换炉一样用铁支架支撑固定,这样就同时制备出浓硫酸和浓硝酸。
等老吴将图形看明白了,就让老吴带上几个警备队员,穿上军服,找烧瓷盆、瓷缸的人家按照规格烧制转换炉、硝化炉、连接管,另外双耳瓷罐再多买几个。接着又吩咐道:“别人如果问起用途,就说是上官吩咐,并不清楚用途。”
安排好以后,刘景仁从冶炼厂走出来,沿着小河向南慢慢踱步,小河怪石嶙峋,水流清澈,水流那边是宽宽的荒滩,一丛一丛枯萎的荒草倒卧在流水中,偶尔几丛芦苇高高的伸出发白的干枯的枝干,经冬的芦苇樱子在寒风中摇摆。
打柴的樵夫从清凉山上下来,正在磨房边歇息,高大的水车永恒的缓慢的哗啦啦的旋转,几个磨面的妇人正捡拾着洒落的麦粒。
刘景仁蹲在磨房前的大石头上,看着远处阴影中弯曲陡峭的清凉山的山道,随口问道:“这一担柴恐怕有百十斤吧?”
樵夫掏出烟管,在烟袋里剜了剜,装满一袋烟,用手按了按,接着用火镰敲燃火绒,点上烟,满意的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陶醉的说:“嗯。”“小伙子是军上的吧?”
“是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刘景仁诧异的问。
“双臂修长,左手骨节粗大,右手虎口磨有厚茧,这是经常拉弓舞刀的手,只有老军才能练出来。”老樵夫笃定的说。
“老丈从过军吧?”刘景仁随口问道。
“嗯,万历二十八年参加过播州平乱。李督师待人亲善,稳扎稳打,剿灭了播州土司杨应龙,那些山民漫山遍野逃的到处都是,杀的人头滚滚啊!”老樵夫将熄灭的烟锅在石头上敲了敲,又装起一袋烟,把玛瑙烟嘴用手摸了摸,递了过来。
刘景仁接过烟管,用火镰敲了敲,没点燃火绒。
“这烟你不常吸吧,火镰应该朝前斜着敲”老樵夫“咣咣”敲了两下,火绒有了火星,迎着风一晃,火苗燃起来,点着烟锅。刘景仁两手端着长长的烟锅,看着被摸的铮亮的黄铜烟锅,用力吸了一口,学着老樵夫的样子,缓缓的吐出烟圈,一圈套着一圈,一团变换着形状的烟雾升起来。
多少天没吸过烟了,每个北京的夜晚陪伴他的不就是这缭绕的香烟吗?
刘景仁想起了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临安上元佳节的热闹是她们的,唯有寂寞如空气一样沉淀在他周围,就像那个灯火阑珊处寂寞的少女。在这万历的末世中,繁华仍在,歌舞依旧,只要你不去看都市拐角的流浪儿,不去看越来越多的人市上的少女,和许许多多隐藏着的发不出口的呜咽声,你依然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潇洒,可是刘景仁做不到,他想站起来,历声疾呼:“王朝末日,倾覆在即”,不过如果这样做,估计他就是该活埋的唯一的“狂人”。可是如果让他苟且人世,他同样做不到,他是多么的寂寞呀!
“烟圈吐得真好!”
刘景仁宛如市井的无赖儿,又喷出一连串的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