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祠堂出来,刘景仁带着景礼和景信,后面跟着景义、景智、景道,沿着小寨碎石铺成的小街,到近支的本家一家一家见礼,二叔青水在寨北的大堰有二十亩薄田,又租种了卫里的三十亩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两个儿子景福、景贵为人老实,话也不多。
四叔青河失陷在萨尔浒不知是生是死,景义虽然不说,但心里的委屈有时难免会流露出来,四婶的头发花白了不少,看到景仁和一群小辈笑的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拉着景仁的手大有把景义托付给他的意思,景仁安慰了好久,好在景义在下湾冶炼厂有一份银子的收入,家里的光景会慢慢好起来的。
到六叔家里的时候,六叔穿着暗红色云纹府绸棉袍,头戴方巾,正在院子里张弓搭箭耍的兴高采烈,看到景仁他们进来赶忙叫六婶出来。六婶拿着藤编篮子,里面装满了花生红枣柿饼,忙着给景信、景礼、景道他们的口袋里塞,景仁拿着六叔的一石弓瞄着六叔画在大榆树树腰上的小箭靶,连射三箭,中了两箭,只能说功夫未丢,景义鼓噪着让六叔露一手,六叔退后五步背转身斜挎箭壶,一个转身五只箭连环射出,箭箭中靶,大家喝起彩来。
又走了几家远房的本家,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才回来。
父亲坐在西厢的房檐下,和堡里的十几个老友摆了两桌正在喝酒,酒已到了下半场,黑叔、三娃撤掉凉盘正在上桂花鱼,刘景仁进到屋里脱掉长袍,出来给各位叔伯见礼,随后坐在庭院里,就着席面边吃饭边和大家聊一些军上的新闻,朝鲜大战啦、江浙的逃兵啦,大家骂着江南的孬种逃兵,感叹满人鞑子的残暴凶悍,又说着近年的物价腾贵,屯田歉收,议着一些不成事的盟约和看不出前景的出路,到戌时初刻才陆续散去。
景仁他们离开六叔家沿着村街往中寨走的时候,景贵没有跟着见节,他回到屋里,拉着他妈的手说:“妈,听四婶说景义跟着景仁干,一个月就有二两多银子。我和我哥、我达天天在地里苦死累死,一年到头,看看能有十两银子不?你让我达给我大伯说说,让我也跟着景仁干,行不?”
“你达那个死脑壳,见了老大连个屁都不敢放,就会在家里逞威风,让他去求人,不如让他去死。”二婶斜眼看着青水,指桑骂槐的嚷。
“你知道个啥,军武上天天动刀动枪的,这世道又不太平,儿子的命要紧,还是银子要紧?你都不看看老四,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地里刨食虽说苦点累点,可安稳。”二叔清水自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你愿意刨食你刨,我不愿意。我哥都十八了,娶媳妇还没个指望,我不愿意一辈子打光棍,我也想跟着景仁哥撞个前程,哪怕拿命换也可以。”景贵鲠着脖子和老父顶起嘴来。
老大景福蹲在堂屋的脚地上慢慢吃着滚水泡馍,他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穿旧的棉袄,领子袖头露出一片片的汗渍,十八岁的年龄额头上已经刻了两道深深的皱纹。
二婶望望景福,又望望光秃秃的黄泥墙壁,忽然爆发起来,“就知道对你的命亲,也不看看这光景能不能活下去,今年多佃了20亩地,累死累活,也就够糊个嘴····”说着说着蹲在地上嘤嘤的哭起来。
二叔青水烦躁的在脚地走来走去,最后脱下头上的汗帕在腿上一拍,吼道:“我去求老大去还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蹬蹬蹬的走了。
刘青河绕开行人,沿着阳高县城笔窄的青石板路刚小心的提起马速,前面的巷子里就扑出几个女人,她们穿着皮袍,匍匐在当街上,拦在马头前叩起头来,还是那几个被解救的年轻女子。
刘青河只得跳下马来,跪在街上的有6个人,肮脏的脸已经梳洗干净,皮袍也穿得整整齐齐,脚上有两个穿着棉布鞋,另外4个女人穿的还是鼓鼓囊囊的蒙古皮靴。
街上的行人看到蒙古女人眼看就要围过来,刘青河赶紧带着这6个女子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旅店,把她们安置下来。
“哎,可怜的女人,救人救到底吧。好在大部分都回家了。”刘青河叹息着,定好房间,给伴马添上草料,然后一个挨着一个送这些路远的女人回家。
一直忙到大年初一,刘青河才紧赶慢赶在天黑的时候回到家里,他让惊喜的老婆把布袋里的东西藏好,把马匹拉到马房饮过水,添上草料,又给老婆低声交代了几句,就到隔壁叫上六弟,一起上大哥家来。
天色阴暗下来,景礼拿出两个气死风灯台,掀开罩子挂在西厢的柱子上,一道亮光在庭院里弥漫开来,景仁和三娃、黑叔在院子里收拾,景淑手里拿着苹果追着要哥哥景信手里拿的鞭炮,母亲在上房新收拾了一桌子菜,给三爷三奶送去了两个肉菜,招呼黑叔、三娃和家人一起吃个晚饭,黑叔收拾完毕执意要和三娃离开,父亲拿了两瓶汾酒和3个肉菜让黑叔带回家去吃。
灯光把井台边高大的梓树和枣树拖出长长的影子,热闹了一天的大杂院在温暖中透着落寞。景仁坐在上房的桌子前,低着头刚刚喝了一口汤,就听到父亲惊喜的声音,“老四!你活着?”父亲站在东厢的水道前拉着老四左看右看,眼里流出惊喜的泪水,笑一声、哽一声,他放下碗赶紧向院子里走去。
是四叔,四叔回来了。
“身上没伤着吧?”父亲挽起四叔的胳膊查看,四叔也流下泪来,“没伤,身上没伤。”四叔激动的说。六叔跟在四叔后面脸上堆着笑,“大哥在回来的路上和满旦蒙古作战,胳膊上受了伤,景仁的头让马槊杆抽了一下,昏迷了半个月,好在都回来了。一家人最担心的就是你,幸好你也回来了,我家熬过来了。”“四叔!”刘景仁叫到,四叔流着眼泪,亲热地拍拍景仁的肩膀。
“快进屋,不要在院子里站着了。”母亲在上房的前檐下吆喝道。
几个人刚在上房的炕上坐好,二哥青水也赶到了,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你怎么耽搁的这么晚?大家都说你殁了。”四叔说他们穿过科尔沁沙地的时候迷了方向,跑到了喀尔喀蒙古,正赶上满人和喀尔喀蒙古交战,滞留了几个月,到新年了,才瞅着机会赶回来。
“满人和喀尔喀蒙古打起来了?战况怎样?”景仁问。
“喀尔喀蒙古必输无疑,我回来前已有好多喀尔喀蒙古部落投降了满清。”四叔回答道。
“看来时间不能等了,我们得赶快在蒙古占一片地盘。”景仁着急的说。
“打仗的事情有我和你六叔,你拿稳身上的官职才是正事儿。”四叔说。
“能的你,你不知道为你上京的事儿,家里想了多少办法,要不是你岳父帮衬,能挨到你?”父亲急赤白脸的说。
“那不是我炼焦炭得来的吗?”景仁很疑惑。
“当今世道凭功劳能升职?有功的人多了,你看有几个升职的?”父亲训斥道。
“家里砸锅卖铁费老大的劲了。”六叔小声的劝慰道,看来这件事六叔也是知道的。
“打仗的事,朝廷自有法度。满人强横一时,不能强横一世。如今只是朝廷没有下定决心罢了,满人是蹦达不了多久的。”父亲向东躬了躬手说。
景仁一时觉得他根本看不透这个社会,短短20年就要分崩离析的社会,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根本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