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春燕呢喃的声音,门前那棵高大的杨树渐渐长出细小的绿叶,马会贤搬出一张椅子坐到屋檐下。
当时幸亏听了丈夫的话,才把这棵树留下来,现在这棵树就是一个风景,浅青色的高大的树干直插云霄,纵横参差的枝杈间,有灰喜雀留恋的身影,也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阳光正好,白杨树后刚刚垒好的一丈多高的围墙泛出一层青灰色,这一圈围墙让她省心不少,再也不是东露窟窿西露眼的木栅栏,可以安安稳稳的躺在自家院子里睡觉了。
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孩子还小,没有显怀,可是闹腾的厉害,这几天她常常呕吐的吃不下饭。
“嫂子,晒太阳呀。”枝儿端着一个板凳也坐到院子里,军品陈列室的活计并不多,她每天把陈列室打扫一遍,再把刀、枪、火炮擦拭一遍,然后就陪着嫂子说话。景仁大哥干那么大的官,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却把年轻漂亮的会贤嫂子丢在这里,图什么呀?
“嫂子,你说的那个皮垫子我爹做出来了。”
“真做出来了?你爹是怎么做的?”
“我爹是漆匠,你见过嫁妆盒子吗?盒子外面描着透亮的颜色,画着小儿尿尿的画,外面再刷上几层鲜艳的清漆,打磨得油光锃亮。几代人也用不坏。我爹就是漆那个的。”枝儿炫耀的说。
马会贤笑了,什么尿尿的小人?那是春宫画,教女人生孩子的。
“枝儿,那你爹是怎么做成皮垫子的呢?”马会贤问。
“我爹说用棉布做骨架,加上清漆和桃胶熬成胶液,厚厚的涂在上面,就能做成软硬适中不怕高温的皮垫子了。”枝儿接着说。“你等着,我这里有现成的垫子,你不妨看一看。”
枝儿飞快的跑进屋子里,拿出来一块褐黄色的东西,塞到会贤手里。
马会贤仔细的看了看,捏着稍微有点软,里边的布纹看着模模糊糊,应该能用。丈夫年前一直说,要做一个什么机,就是没有密封的东西,熬煎的不行,这下不就有了吗?
“走,和我一起给老齐看看,试试能不能用。”会贤高兴的站起来,拉着枝儿就走。
“嫂子,锁门!···嫂子,锁门!”枝儿回头叫道。
“你看我这记性!景仁天天交代要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怎么就忘了呢?”马会贤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回头把门锁上。
出了大门往北就是冶炼厂,前几天修墙的时候顺手建了一个气派的门楼,安了一个铁大门,推开大门,院子里砌着花坛,重新加固了车间围墙,上面配着高大的白纱窗户和高处的气窗,像一个车间的样子了。大门旁又新修了八间门房,常年住着几户人家,再也不用为看门发愁。
走进北车间,两座新建的冶炼炉高高的耸立着,工匠正在进行最后的加固,外围的滑轮和料斗滑道将要组装完毕,由于新招了70个工人,老齐加快了进度,正带着几个徒弟拿着蒸汽机的图纸在比人还高的蒸汽机滑动管上安装、调试。
“齐大哥,你看这个东西做密封的皮垫行不行?”马会贤问道。
老齐抬起头来,斜斜的伤疤似乎淡了一点,黑红的脸也胖了不少“皮垫?能密封的皮垫?”
老齐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又使劲揉了揉、拽了拽,“能用开水煮不能?”
“煮了,一点影响也没有。我爹压在水壶上试过了也不漏水。”枝儿快速的插嘴道。
“这是谁做的,你爹做的?”老齐询问道。
“是我爹做的!”枝儿骄傲的说。
“主母,这个人招进来试一段时间行不行?”老齐站起身,用黄表纸慢慢搽去手上的油渍。
“东西合用吗?”会贤问。
“还不太确定,只有试过才知道。”老齐说。
“行!那把枝儿他爹招进来,先试用一个月再说。”会贤拍板说。
“那我这就去把我爹叫进来。”枝儿飞快的跑走了。
马会贤坐在边上静静的看着,闲来无事,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些油腻的铁疙瘩。
北墙外搭了一个大棚子,下面是一个大灶台,一个鼓型的锅盖和铁锅用连接件连在一起,上面有铁管子和墙内的一个一人高合抱粗的铸铁管子相通,粗铁管子顶端伸出一根铁棒又和一根架在墙上的像牛接头一样的长大的横木相连,横木的另一头接在两个比人还高的大铁轮中间,铁轮上有皮带和风葫芦相连。
丈夫说这个什么机烧起火来会自己动,不管能不能动,看到这个比人还高的大铁轮子,两人高的架在矮墙上的木梁,会贤的心都要热切得飞起来了,那个狠心的死鬼,真是聪明呀!
过了十多天,蒸汽机要加水烧火,许多人围在北车间看热闹,爹和六叔也来了。
铁锅侧边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在灶外弯出一个u型,上面有个开口像张开的嘴,水从这里加进去,丈夫说这个u型管既可以堵住蒸汽外逸,也可以观察水位的高低——不用揭开铁锅的盖子,就能知道锅中的水位,真是用尽了心思。
一个新来的工人正在加水,老齐说水加到管外画红圈的地方就行了,如果水位降低,要随时补水。老齐的徒弟发群正在锅底烧火,蓝色的火苗冒起来了,逐渐转成红焰,煤堆越烧越大,发群又狠狠的添了两铁掀块煤,火焰从灶堂里冒出来,那个拉风箱的小伙子头上已经冒出了微微的汗珠。
U型管口不断的有气泡冒出来,“动了!动了!”站在里边一个眼尖的小伙子吆喝起来。
马会贤跑进车间,看到那个比人还高的滑动管顶端的铁棒正在向上运动,把横梁的一头顶起来,横梁的另一头顺势压下来,两个大铁轮缓缓的开始转动。
走到顶端,铁棒又缓缓降下来,横梁的这一头压下来,另一头就自然升起来,两个大铁轮在中间的曲轮带动下,开始周而复始的旋转。
滑动管北边上下有两个开口,在封盖的一起一落中,像人的嘴一样开始呼吸,“哧、哧”,一上一下两股蒸气非常有规律的冒出来,不一会儿,车间里就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人们叽叽喳喳兴奋的叫喊起来,会自己动的机器,自古以来天下没有啊!
马会贤聚精会神的看着,脸上露出一股婴儿般的痴迷。
“景仁家的!景仁家的!”她感到有人在轻轻拉她的袖子,就回过头来。
“六叔,什么事?”会贤看到六叔在叫她,就问。
“你爹叫你呢。”
“爹,有什么事儿吗?”会贤从人堆里挤出来,绕过风葫芦,走到站在冶炼炉旁的公爹面前。
“刚才景仁地鸽子信来,说是让连城带几个人到北京去,听说那边又要开什么新场子。我看···我看···”公爹话说的吞吞吐吐。
大同的鸽子是公爹养的,对于这个新玩意儿,公爹很是喜欢,他知道景仁的牛脾气,近半年来,公爹越来越听景仁的话。
这几天,他不知道听谁说自己怀了孕,关心的方向忽然变了,时不时过问她的身体状况,还不让她再操心厂里的事情,这让她非常难堪。
景仁把这么大的几个场子交给她,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爹,你说,我听着呢。”会贤说。
“景仁在北京,你在大同,这时间长了总不是个事儿。况且你还怀着身子呢,景仁就不心疼他的儿女?我看··我看··”公爹沉吟了半天说。“这一次连城去北京,不如你带着桃花一起去吧,上北京找景仁去。世上的银子是挣不完的。再说··再说··,大同这边还有我和你妈呢。”
“这···,我还是得问问景仁的意见。”
“我让你妈给他去信了,说了你怀孕的事情。他回信了,答应让你进京。你看,这纸条上写着呢。”
马会贤眼睛湿润起来,她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会贤吾妻:十分想念···殷盼来京会唔”的话,眼泪缓缓划过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