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刘连城感到震惊的是建造水泥车间——一个高6米,宽25米,长60米的大房子。
这一次没用竹子,全部是长长的钢筋,像小孩胳膊一样的粗钢筋和像小指一样细的铁丝编织的地笼,用“混凝土”浇注好了以后,再用钢筋编出5米高的竖笼,包上木板,分两次浇注,因为没有5米长的木棍。
最难的是屋顶,没有那么高的支撑杆,在柱子浇注好以后,只能用土回填到3米高,先浇注横梁、三角梁和房顶上的拉力柱,等框架凝固好了以后,再在房顶上支上木板,编出倾斜的钢网,再支出斜伸的翘檐,最后再浇注“混凝土”。
刘连城觉得他简直不再是泥瓦匠,他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匠,他的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木匠的活计,那个他从广宁门招来的木匠老穆还笑话说:他只能做小工,干不了木匠这个精细的活计!
屋顶浇注完毕,恢弘的一号车间基本上算是成了,下面才是他们泥瓦匠的活计——砌墙、撒瓦、粉墙、建隔墙。
最大的房子建造起来倒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也就是半个月。
经过这一个月的建造,刘连城从广宁门招来的这一批泥瓦匠和木匠,还有一些铁匠,组成了北京城第一个最先进的建筑队,建造的活计多到接不完,因为能建造楼房的只有他们这一家,当然,这是后话。
清明过后,京城接连下了几天春雨,因为天气的原因,刘景仁有了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回了一趟家。
妻子的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已是危险时期,刘景仁不想让妻子过于劳累,他把桃花叫了回来,在公主坟当地招了两个男厨师,做饭的活计并不轻松,刘景仁又提高了大家的伙食标准,午时加了一顿杂烩菜和一个三合面馒头的中餐,这些都够那两个厨师忙的。
房檐上的雨水扯成了一条细细的雨帘,也许是下水道不通的缘故,院子中间集了一层薄薄的水潭,被雨滴打落的石榴的花瓣和几枚青黄的绿叶漂浮在水面上,妻子逮的几只小鸡和两只鸭子,湿漉漉的在水里游来游去。
北京人喜欢养鸭,几乎家家都养那么一两只,妻子也凑起了热闹。
刘景仁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细细的如薄雾一般的春雨,有一些安静,也有一些迷惘。
突然雨雾里,有一个人顶着一把桐油伞在院子里踩了两脚,跳到西边屋檐下的石基上,抖了一下雨伞,接连几个大步,跳到上房来。
“立寅,你怎么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刘景仁吃惊的站起来。
“这一个月没见你,大家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又来了一个好消息,你得请客!”卫立寅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把撑开的雨伞斜放在地上。
“景仁,这是?”马慧娴刚好从东房里出来,看见卫立寅问道。
“这是我的同事卫立寅,今天刚到咱家来,你还没见过。”
“这是嫂子?”卫立寅望了望慧娴,回头问道。
“是内人,刚从家乡大同接过来的。”
“嫂子好!”卫立寅抬手行了一礼。
“今天中午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不了,还有要事。”卫立寅看了刘景仁一眼,“兵部武选司苗郎中带着部下要来考察你的官声,陈签事得到消息要我通知你一声。”
“考察官声?那我该做什么?”刘景仁并不明白京城官场的规矩。
“这个事儿你还不便出面。”卫立寅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样,今天下午你到后军都督府的官廨里坐着,随时等消息。考察完毕,照例,陈签事要陪着吃一顿便饭,你把好处让陈签事捎过去就行了。”
“多少银子?”
“你给苗郎中50两,两个属下各5两,这是大行,记着,都是无记名的银票。”
刘景仁瞟了老婆一眼,“去,准备银票。”回头对卫立寅说,“你略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走!”
说完,刘景仁跟着老婆进到东屋。
刘景仁带了一个皮包,手里抓着一把桐油伞出了门,这几天事务繁多,人手拉不开,他把景智派到矿山那里,掌管银钱的出入,来顺是不能动的,自己只能到外面叫车了。
好在卫立寅来的时候叫的有马车,他挤到卫立寅的马车里,顺手取出一锭2两重的雪花官银,塞到卫立寅的手里,两个人推脱了一阵,收下了。
刘景仁虽然知道报名练兵武官随后去辽东卖命的人肯定很少,可是事到临头,心里依然很紧张。
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到京城,毫无资历,具体负责的那几个厂子,几乎就没有去过,他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把几个厂子的财务收归兵备司,把厂子的盈利留够都督府的,余下的全部作为福利平均发给员工,他粗略计算了一下:每人一月可得一两二钱银子,这个数量并不高,大约相当于每人涨了四分之一俸禄。
二是把交给兵备司的好处作为福利给员工发下去,他不差那一点好处。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两个人赶到后军都督府。
刘景仁先跑到陈签事那里,拜托陈签事把好处转交给武选司的苗郎中,并从口袋里掏出50两银子放到陈签事的红木桌子上,随后就回到兵备司的官廨里静候消息。
兵备司的官廨并不小,里间有一个床榻,一张红木雕花书案,两个置物架,一个官帽椅,两个鼓凳。
他的土蓝色薄被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上面放着枕头,褥子上干干净净。
置物架变成了书架,上面放着许多线装书和他从车架司淘换的军用舆图,一幅自己书写的《满江红》被简单装裱以后挂在正面的墙壁上。
桌子上是他一个多月前写的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落款刚刚写完,题款处还没有布印,当时因为其他事情放下了,刘景仁拿起桌子上一枚“再造清平”的寿山石印,用清水洗了洗,开始布印。
兵部武选司郎中黄恕峰是一个性情非常执拗的人,他原本在大理寺担任监察御史,因为不知变通,与同僚的关系不好,前不久又揪着杨链的事情不放,屡次冲撞中官,被皇上降职到兵部,在武选司当了一个五品郎中。
这一次课考升职官员,原本轮不着他,只是这一段时间,辽东战火频仍,兵员物质缺额很大,兵部实在抽不出人来,只好把这个差事放到他头上。
黄恕峰在兵备司处事卫立寅的陪同下,来到外城五里屯的盔甲弓箭厂,这里原本是后军都督府修理破旧盔甲弓箭的地方,成化年间全民经商成为风潮,兵部对都督府以及各卫所暗中经商睁一眼闭一眼,后军都督府就将这个小修理部升级为盔甲弓箭厂,后来各级卫所兵饷物资供给艰难,这个盔甲弓箭厂就正式得到了兵部的承认,后军都督府的兵备司也应运而生,开始办起各种各类工厂,缓解本部门的生计问题。
黄郎中坐在弓箭盔甲厂正使的客房里,抿了一口新汲的云雾茶,先和正使副使们开了一个碰头会,要求大家不要害怕,实事求是的说一说刘经历这个人。
“刘经历是一个好人哪。”首先站起来的是一个有着两撇老鼠须的瘦小老人。
“他最知道我们京城卫兵的难处,下车伊始,先给我们全厂从上到下涨了两次俸禄,如果没有这点银钱,我那小女儿说不定都熬不过今年三月,我们全厂原本说想要谢谢他,可是他连住址也不给我们说。”那老人说着说着竟然吭吭呲呲的哭起来。
“老陆,你坐下。”一个胖壮的中年人站起来,“不好意思,老陆的年龄有点大,官前失仪了。他是我们厂专管技术的副使,也是一个诚实老道的人。”
中年人揉了揉眼圈,接着说:“刘经历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最清廉的官员。他没有从我们厂拿过一文钱,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担保。因为厂里的所有收支账目每一个月一公开,参与记账成员里除了厂里的两名财务,还有三名厂里公推的普通员工。刘经历有一个规定:凡是厂里的员工随时都有权利查验厂里的账目,收入支出一切公开透明。”
黄郎中不小心打翻了茶水。
“是真的?”
“是。这是刘经历刚刚上任时,召开工匠大会时公开承诺的一项善政。经过公开记账,每个员工的俸禄涨了一两二钱银子,厂里的生产经费增加了三成。我是厂里的财务,这一方面我可以担保。”一个头戴遮耳纱帽,身穿绿色官袍的年轻人回答说。
黄郎中的两个属下面面相觑,他们武选司督查了这么多官员,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你们敢对核查的情况签字画押吗?”
“这是实情,怎么不敢?”“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字画押。”“只是我们有一个要求,要求刘经历还当我们的上官。”······
核查上官历来只是一个走过程的肥差,黄郎中贬职以后心情郁闷,对于这个差事并不怎么上心,可是没想到这一次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妙人,他反而要认真一次。
他按照手里的职工花名册随机点了七八个人,他要彻底问清这个人的行事。
他知道在物价高企的京城,要真正做到洁身自好是多么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