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仁从兵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一缕淡弱的阳光从乌云中冒出来,天地间阴沉的湿寒之气像遇到烙铁的黄油,一下子融化了。
他把桐油伞合上,放到马车里,把官袍里肥厚的棉里子伸直了,向景智摆摆手,自己一个人向大门外走去。
也许是连续几天阴雨的缘故,清明已过,天地间依然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刘景仁把乌纱帽中的棉内衬往下伸了伸遮住额头,再把手伸进斜襟的暗兜里,抬起头,眯着眼,享受着从承天门顶的兽脊上照过来的那一缕淡淡的阳光。
东公生门前街除了来来往往的马车,只有刘景仁挺拔的身影。
在紫禁城红墙黄瓦的映衬下,刘景仁站在那里,感觉到时间似乎穿越了几个世纪。
绕过礼部外墙东边的石雕灯柱,刘景仁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扭过头看到两个穿着褐色短麻衣的干瘦汉子抬着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几个身穿白色绸衣的男女跟在后面,挤挤挨挨,哭做一团。
看来太医院今天又死了人,这一行人显然是从太医院出来的。
可是跟在后面的两个,一个是身穿青色官袍满脸悲凄的老人,一个是身穿蓝花白裙的老妇人,那么,死去的是一个年轻的晚辈?
刘景仁有些吃惊,因为他昨天下午上衙的时候,就遇到了一起哭丧的行列,怎么今天又是一个?
太医院和后军都督府只隔着一道大明门,往日天天从东江米巷经过,刘景仁几乎就没有在太医院遇到过病亡的事情。
这两天怎么了?
“营操”还有7、8天,后军都督府除了留守的陈签事以外,并没有几个人,刘景仁绕过大明门,坐上马车,有气无力的指了指正阳门,对刘景智说:“回家!”。
坐到家里,喝了一口红茶,和妻子刚说了几句闲话,就看到耿长青带着三个工匠绕过天井的积水,沿着东厢房前的廊道向上房走来。
“军爷在家吗?”看到正在上房西首喂鸽子的景智,耿长青问道。
刘景智对着堂屋努努嘴,“几天不见,就把我忘了。也不把密云的“龙心丝”带一些,亏我天天记挂着你。”
耿长青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白手帕包着的物事抛过来。“接着!我还能忘了你这个馋嘴猫。等我先办完正事儿,随后咱们再自在说话。”
“得頼!”
耿长青跨进门来,“军爷安好!”
“坐!”刘景仁招呼来顺倒上茶水。
“社长好!”三个工匠上前一步,单腿跪地,右手击胸,低头垂目,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下倒把刘景仁搞糊涂了,“你们是?”
“标下蒙古土默特右旗黑破虏队长属下,奉命回到宣大拜见社长。”
刘景仁想起三娃哥的大名叫“黑破虏”,平时总是三娃儿哥三娃哥的叫着,大名儿几乎快忘记了。
“你叫小鱼。我记得你和三娃哥一起出的关。”刘景仁望着坐在里面的一个干净爽利的小伙子说。
“是,谢社长记挂!”小鱼脸上一红,满眼兴奋的说。
“你们两个谁叫彭旭阳,谁叫李英豪?”刘景仁问。
“我是彭旭阳,是第三小队的小队长。”坐在中间方头黑脸、健壮彪悍的一个青年说。
“我叫李英豪,是第五小队的小队长。”坐在南边儿脸色白净、略显文弱的一个青年说。
“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从土默特左旗灵照寺部店头村出发,先到大板升,再沿着到张家口的商道走,到了兴和,绕着燕山的山脚到满套儿,然后顺着潮河到密云后卫的朝河所入关,过了密云碰到了召集人手的周奎叔,随后你就知道了。”小鱼儿口齿伶俐,一路的弯弯绕绕说的很清楚。
“你们为什么没有走土城、助马堡一线入关呢?”
“土城、助马堡一线,虽然入关早,但进入关内以后,需要穿过太行山由大同入京,那条路道路难行,关卡众多,没有关外走的快。”小鱼儿说。
“好,有时候地图上的距离和实际行军时间并不成正比,经验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一次你们走关外的路线,往后行军打仗就方便多了。”
“谢老师教诲。”
“你们三个识字吗?”刘景仁问。
“识字,文化学习我们三个都是一等。”小鱼儿回答说。
“好!调你们来主要学习三门课程:一门是《识图和图上作业》,一门是《孙子兵法》,一门是《现代军阵和武器运用》,学习过程和所学知识都是保密的,明面上你们都是我的门生,记住了吗?”刘景仁吩咐道。
“谢恩师!”三个人又站起来,要下跪行礼。
“不用多礼!来顺,你先安排好他们三个的生活。”刘景仁说道。
看三个人高高兴兴的出去了,刘景仁回过头又和耿长青说起密云的事情,“矿山建设还顺利吗?”
“山上的大路已经打通,冶炼厂的地基也已经平整好了。”耿长青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说。
“冶炼厂南面的石桥建到哪一步了?”刘景仁问。
“水泥已经凝固了,正在建桥上的护栏。”耿长青捏了拳头上粗大的骨节,“随后把桥洞下的堆土掏去就行了,”
“奥。”
“矿洞上面的浮土挖去多少?”
“挖了大约两丈宽、12丈长的一片浮土层,将第二层凹凸不平的一个山硷坢都填平了,我们商量着准备做一个临时堆矿场。”耿长青说。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嘛?”刘景仁问。
“下面不是要建造冶炼车间吗?我们想问问是不是能从石灰厂调几个人过来,新的建造方法我们并不明白。”耿长青嗫喏了半天,手头的茶杯都快要捏碎了。
“行,看把你为难的,这不是难事儿。”看到耿长青的样子,刘景仁笑着说。
“这几天密云卫的军士,病倒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周奎让我顺便问一声,看看有什么办法。”耿长青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道。
“是什么情况?”刘景仁站起身来,端起茶壶给耿长青续上茶水。
“就是发烧,咳嗽、浑身疼,或许是得了伤寒。我们把豆各庄的老中医理节叫过来,开了几剂药,喝了,也不济事儿。那理节老先生说可能是时疫,不好办。”耿长青等茶水凉快了一些,细细抿了一口。
“今年春天,天气时冷时热。咱们斜帽耳儿胡同有好几个老人都得了病,东院的张通判已经躺倒几天了。”妻子马慧贤走进来,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孩儿肚兜,坐在南边的椅子上插话道。
“时疫是什么病?”刘景仁对中医不了解。
“就是伤寒啊!忽热忽冷、浑身乏力、骨节疼痛。”马慧贤轻轻拍着肚子,斜坐在椅子上补充了一句,“哦,还有咳嗽。”
“看来是流行性感冒。不太要紧。”刘景仁自言自语的说。
“什么不要紧啊?这几天病势可猛了。听说右安门现在天天往外运人,那一片儿已经封起来不许通行了。”马会贤说。
看来还有一定的致死率,刘景仁想。
“不是不让你到堂屋来吗?桃花,快扶夫人到东屋去。”刘景仁看着妻子微鼓的肚子,赶忙吩咐道。
看着妻子不情不愿的和桃花一起到东房去,刘景仁才放下心来,他把桌子上的茶水喝干,慢慢踱了几步,回头对刘景智说:“去国手医馆请褚医生开个治疗时疫的方子,按二十人份的抓好药。”
“好!”“我也跟着他去吧,病情我说的清。”耿长青紧跟着站起来说。
“行。”刘景仁答应了一声,思忖着,看来得请个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