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西天的霞光越来越淡,马盂山只剩下一道淡青色的影子了。军士们拿出腰间的牛皮扁壶,再从背袋里掏出一张烙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铳弹就放在眼前厢车扶手的隔板上,塔盾的凹槽里鸟铳也还放在那里。
刚开始的紧张和血腥已经渐渐淡下去了,这些兴州军的老兵们发现蒙古人也没有从前那么可怕,马快怎么了?马快能有铳快?
李英豪站在车厢上望着河岸对面小山上的那一簇簇蒙古人,他们安静的坐在那里,笼起的一堆堆火光映照着他们褐红色的脸,蒙古族特有的细长眼睛和椭圆面庞随着火苗的亮光明灭暗淡。
蒙古人到底想干什么?
看看身后,一里外的土路上也密密的排列着一圈红红的火光,就像举行锅庄舞会一般,他们是舞会的中心,而蒙古人就是将他们围了一圈儿的举着火把的舞伴儿。他有些自嘲的一笑,在蒙古人眼里,他们是即将被吃掉的羊群,而在兴洲军眼里,蒙古人怎么可能是锅庄舞的伙伴儿呢?
西天的霞光越来越暗淡,四野逐渐陷入一种青灰色的夜雾之中,有晚风不断的从身边吹过,李英豪的身体感到一种淡淡的凉意。
蒙古人笼起的火堆逐渐熄灭,夜色越来越暗,连对面的人脸也看的不大清楚,这个时候太阳降落,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候。
夜色里,时间一刻一刻过去,淡淡的牲畜的腥臭随着夜风吹过来,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动。
先是零碎的、缓慢的、轻微的“踢踏”声,紧接着就像暴雨击打窗棂一般的密集且迅猛的“踢踏”声。
“呯”一声铳响传过去,远处传来“噗通、噗通”的混乱的跌倒声。
“敌袭!开火!”李英豪只觉的头皮像爆炸一般“嗡”了一下!
手里的新鸟铳迅速“呯呯呯呯”响起来。
他娘的,蒙古人!竟然将马蹄包起来,趁着夜色偷袭,真他妈奸诈!
“嘭嘭嘭”、“呯呯呯”密集的铳声响起来了。眼前黑魆魆的密集的影子越来越近,“哐”有弯刀砍在塔盾上的声音,“哐”“哐哐”······
“长枪兵!盲刺!”
“鸟铳兵!刺刀!”
其实不需要李英豪命令,堡垒内已经响起了密集的呐喊声,中间还夹杂着受伤以后的闷哼声和蒙古人翻进塔盾以后的虎吼声。
不断的有战马撞在厢车上,耳边是分不清的连续不断的鸟铳声,昏暗的夜色里有鸟铳兵大声吆喝“子弹!子弹!”的声音,也有惶急的咒骂长枪兵的声音“你他妈在哪里! 眼瞎啦!”
这个时候最忙的是长枪兵,搬弹药箱,送子弹,用长枪刺杀越过塔盾的敌人。
不对,实际上这个时候就没有不忙的人!只要眼前有一个灰絮絮的影子,鸟铳兵的纸包弹就轰的一声出去了,夜色中能看到微红的铳口冒出的连续不断的火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地逐渐明亮起来,黑黢黢的蒙古骑兵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清晰,因为月亮逐渐升起来了,就像刚刚感光以后的胶片,远处的马,马背上的蒙古骑兵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李英豪照着远处的蒙古马开了两铳,眼看着马背上的两个蒙古人从马的警蹶中甩下来,他换了弹夹,再准备开铳的时候,蒙古人已经跑的看不见影子了。
他摸了一下脸上的慌汗,回头看了看厢车里的人。还好!有几处厢车被冲垮了,兴洲军的尸体和蒙古人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蒙古马的尸体压在厢车的背板上,厢车压塌了,车轮也已经横倒在地上了。
所幸冲进来的蒙古骑兵不多,被旁边的射手击退了,最大的幸运是月亮升起来,鸟铳的射速提高了不少,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往前一看,板背前两步远的地方就倒着一匹马,远一点的地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都是倒卧的蒙古马的尸体,被踩踏而死的蒙古人并不多,可是死状极为惨烈,坍塌的胸膛、扭曲的四肢,破碎的头颅,令人不忍卒睹!
月色很明亮,在凹凸不平的砂砾堆上,人和马的尸体在厢车前二十步的地方堆积成了一个扁圆形的尸堆,如果你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圈儿巨大的石堆儿。
一百步的地方就是虎视眈眈的蒙古人,他们手里提着弯刀,很不甘心的望着远处的车阵,并不怎么离开。
李英豪举起新鸟铳开了几枪,有一匹马倒下去,蒙古人的马蹄只是挪动了一下地方,又静静的站在那里。
“保持车阵。”口令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月光下,厢车里忙碌起来,损坏的厢车被拖出去,冲进来的战马和蒙古人的尸体被抛到阵前十步远的地方,再次堆积成一种天然的屏障。
受伤的兴州军士要赶紧包扎伤口。
说起“包扎”——这个最新流行的词语,就像每一总配一个卫生兵一样,这些时尚是只有兴洲军才有的。
兴州军都统刘景仁甚至亲自到每一个总教授“包扎伤口”的技术,当兵打仗是刀口舔血的事情,谁没有可能受伤呢?刚开始士兵们只把它当做一种笑话儿讲,可是到得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兴州之战受伤的有两千多边军,依照往常的惯例,这两千多边军大多是要回家荣养的,要他们再打仗是不可能的,在往后连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命运大多是死亡。
死亡的原因就是伤口腐烂,士兵们刀口舔血哪个不知道呢?如果能活下来,那都是上天的照应。
可能就是因为有了卫生兵,受伤以后涂上那种又烧又疼的酒精,再抹上消炎生肌的药,奇了怪了,两天以后,大部分士兵伤好了。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还敢在马虎呢?
有一些受伤重的晚上发了高烧,照惯例,上官们会把他们放到帐篷外,等着他们和阎王爷打官司——挣出一条命来,十个人能活下一个那也算是老天照应。
可是那一次,卫生兵们拿出黄铜琉璃的管子和一堆大大小小的瓷瓶,给每人屁股上来那么一针。
老天爷呀! 你知道怎么着?
第二天烧退了,几乎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那卫生兵就是救命的菩萨,他们的话比上官的话还管用,谁还敢糊弄呢?
卫生兵的包扎很快,月亮刚刚爬上一小截的时候,大地越加明亮,厢车里的兴州军士兵们把纸包弹整整齐齐的摆在车扶手的隔断里,眼睛盯着远处的蒙古人,不时用铳静静的瞄着,经过几次和蒙古人交手,他们的心情越来越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