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位于利州的正南方,和二百多年前的营州左屯卫旧地龙山仅有五里多地,境内的山并不大,但坡势连绵,在一道一道交错的矮山之间是连绵的草场,草场内湿地分布,很是凶险,如果道路不熟,即使有向导领路,也随时有陷入泥淖的可能。
这个时候,在长岭通往龙山的矮坡上,那位女真将军正坐在一个山石上,满脸愁容。
夕阳快要落山了,西天红彤彤的晚霞铺满天际,霞光映照着满川的野草,无数像碎金一样的红光在草尖上跳跃。在红光之间,一种金黄色的野花东一片西一片的点缀着,和无数的霞光一道闪烁,恣意烂漫。
那位将军全神贯注的凝望着,好像忘记了自身凶险的处境。
她常年生活在赫图阿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草原。
望着望着,眼泪慢慢弥漫了眼眶,又从脸颊上缓缓流下来。
今天是她与刘景仁的第二次交手,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个凶悍的过分的男人。
他戴着一种圆形罩着绿点的头盔,身上也穿着深浅不同的绿色短衣,骑着白马,手里拿着一杆重柄木托的鸟铳,连续疯狂的射击,那么快的连续的射击,她根本没有见过的。
还有手中抛出的圆球,一次抛出可以炸倒十几个人,即使身穿三层棉甲、最勇敢的白牙喇也躲不过去的圆球!
她不知道玛法(满语祖父的叫法)有没有遇到过,不过她记得阿玛(满语父亲的叫法)征战半生,可是从来没有提到过。
这个像魔鬼一样勇敢的男人!
“和卓章京,明人已经进入利州城,把图达来已经带着他的族人从南门撤出来了,下一步请章京示下。”兀良哈的龙山台吉哈桑询问道。
这个叫和卓的将军吸了一下鼻子,把头盔下的轻纱在脸上按了按,沾去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说:“猎人被豺狼咬了一口,难道还不打猎了?告诉把图达来,利州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先到龙山安家,我就不信,刘景仁真敢趟过这五百里烂泥塘!”
“小主,大宁人谣传刘景仁是雷神转世,这一次利州西门北门两次遭遇雷击,明人瞬息之间就攻破城门,看来其中必有缘故,小主还应小心才是。”那个叫索财的汉人走到女真将军身边,给她披上披风,同时吩咐道。
“老师不必忧心,明人只不过占据了几个城池罢了,但是大地还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拥有大地,明国人迟早都要离开的。”女真将军站起来,边走边说:“只不过,现在我们要转到他的肚子里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他。”
索禄牵过五花马,女真将军踩在索财环抱的双手上,轻轻转身,上了马。
“出发!”
马队缓缓的出发了,和卓将军身穿银色战袍,头上一簇如火的红缨,银色的护耳垂在漆黑如墨的头发两侧,紧窄的腰身下是两片阔大的护腿,显得优美而坚定。
她的身前是迤逦的像长蛇一样蜿蜒的队伍,身周是绿色的像花毯一样广阔的草原。
从大宁到新城五百多里是苛可河套最肥沃的地界,这里沿着老哈姆林河两岸都是金黄色的谷田,现在正是秋收的季节,田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农人。
埋着头收割的肯定都是家里的壮劳力,捆扎的都是老人妇女,而最欢实的是一些半大孩子,他们是拾谷穗的主力,也是搬谷捆的能手,你看他们抱着半捆零散的谷穗,漓漓拉拉能掉到多半,可是他们依然像是得胜的将军,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骄傲和满足。
每一年秋收季节,最繁忙的明星从来都是他们。
可是今年不一样了,大人们凝视的眼光里最多的是那些新来的明军。
你看,几乎每一家的田地里都有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衣的明军,他们自带镰刀,来到田里,只说了一句,“老乡,辛苦了。今天我们给你搭把手。”就埋下头去割谷子了。
明军的这些动作“唬”的刚分到田地的农人一脸虚汗,他们忙放下镰刀,站到军士们身边问讯。
“天哪,该不会有啥祸事吧,老实巴脚当了半辈子蒙古人的农奴,今天,地里来了明国的军人,自己啥时候撞了祸事呢?”
看到身边像挨训的小学生一样的老乡,年轻的半大军士倒先着急了,他抱着老乡的胳膊,求恳到“老乡,别紧张,我们指挥使大人说了,我们是老百姓的子弟兵,你们就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帮助你们是应该的。”
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你看,我们大人也在帮老乡收谷子,就在那边的田地里。”
小伙子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谷地里的确有几个穿着绿军装的人在割谷子,只是围着看的农户多,遮住了看不清。
只能看到几位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军人在虚拦着那些围观的老乡。
刘景仁就在河边的谷地里,他手里拿着镰刀,弯下身子只是埋头收割,身边围着的看稀罕的一些乡邻早已被他拉到了身后,他有找到了小时候收谷子的感觉。
在他的观念里,劳动从来是最美好的事情。
自从坐进衙门以后,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认认真真的劳动过了。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快生锈了。
从昨天开始,连续半个月,是边军的“军民一家亲”时间,各级部队,大小官署一律下到田间地头,帮助乡亲们收割播种,若有紧急公务,要求在田间地头办公。
刘景仁的官署就搬到了老哈姆林河旁的谷田里,军士们一边劳作一边警戒,帮助乡亲们收割谷子,同时防备蒙古人烧粮抢粮。
第一天收割的时候,他全身酸痛,满头大汗,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虚弱。身后那些围观的乡邻跟着看着,他既没有驱赶也没有劝说。
因为他知道,是绣花枕头假把式,还是真材实料真功夫,农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坚持了下来。
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收完一垄谷子,略喘一口气,接着开始第二垄了。
看到他埋着头一垄接一垄的收割,农人们自动散去了。
因为他们知道,身边的这一位,不仅是一位合格的农人,也是一位合格的官员。
一直收割到太阳落山,刘景仁才跟着临到的这家五口人回大宁去。这是他今天帮忙的第二家,第一家河边的地已经收完了。
农活苦,这种苦水也浇灌了农人们厚重的感情。
农人们一但认可了你的真心,他们用起你来不客套,热络起来也不虚伪。
哈姆林河旁边的谷地地势比较低,从地里上到官道一路都是上坡。刘景仁的大白马在谷车前拉着辕,这一家的大儿子拉着车,二儿子和刘景仁跟在车后推车,连老母亲和小孙子有时候也要过来搭把手,一直推到坡顶的时候,刘景仁才能休息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到坡下正在拣谷穗的老太太和小孙子,又望见远处的田地里笼起的一团团火光,这是看秋的农人,他们一般是一家的家长。
白天劳作一天,晚上还要看一个晚上的庄稼,内地人很难想像漠南的农人怎么能把粮食金贵到这个程度。
秋粮一但泛黄,家家户户都会在地里看秋,一直到谷子收割结束。
因为没有了长城的庇护,蒙古人抢粮食烧粮食太方便了。
还是不安宁啊,刘景仁心里充满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