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医仙狄梦放私心忖度,猜想此人大概必是天杀星秦天纵,然而自己走眼于前,若再大言不惭于后,岂不在安洁、司南誉晚辈前面失态,所以也只是沉思不言。
芳心欢畅,满怀高兴的只有吴安洁了,她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许心给司南誉了,那便不论他一生遭遇如何,自己都要与他终身厮守,可是他是这般虚怀若谷,身怀绝艺,实在使人衷心引以为荣。”
快乐是能够传染的,司南誉与安洁素手相握,安洁掌心传过来的暖意,使司南誉也胸怀渐畅,从十几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忧愁的回忆里挣扎而出,沉浸在似水柔情之中。
医仙见两人脸上一片欢容,一尘在旁也喜喜欢欢的看着他们,在为他们高兴。
江湖上眼力失误,也与输招相当,虽然司南誉的破绽,是自己看出来的,也有不是意思的感觉,幸得他养气功深,平生结恩重于结怨,与一尘是自小的知友,司南誉与安洁又是素常听钟爱的子弟,心中的不惬意,只得一笑而罢,暗想:“武学也毕竟是有时而穷的,‘玄门罡气’是武学绝顶的功夫,司南誉师徒都练成了,然而两人的性命都是自己所救,自己又何必为此而不悦?”
这时夕阳西下,映了湖水,有一扶余晖从窗棂里照进来,在每个人的身上添了一些金黄的颜色。
一尘见女儿女婿如此依恋,自然心怀大畅,说道:“你们且先去安置一下,就在梅林小筑多住几天,医仙要回张南,我也要回苏州,会短离长,趁此一会,大家多聚几天再分手。”
他是为小夫妻开路,让他们可以早早去婚前游憩之地,重温儿时美梦。
安洁用手抚摸她闺房帐前的银钩,妆台的铜镜,三日之别,有一丝奇异的震颤,溯手指而上,使心底有一丝甜甜的温暖,回身去看司南誉,见他站在一边似有迷茫之感,说道:“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从这里开始的,师父已经答应我,像这个样子,永远为我保存下来。”
司南誉笑道:“我有好些年没有来了,可是却有方才顷刻刚刚还来过的感觉,真是奇怪得很。”
安洁微羞深情的说道:“那是你小时我答应你的,一几一桌,都是原来的样子,若将灯火熄去,你闭了眼睛走,也不会绊跌。”
司南誉小时常来就医,晚了便宿在外间,小孩子晚上若睡不着,眼前飘来荡去的全是妖魔灵怪,偷偷摸进来向他的“大姐姐”,求救,被移动过的几凳,绊得一足摔得皮破血流,哇哇大哭,哭到天亮,大姐姐只得陪不是,说以后不再移动桌几,免得小弟弟再跌跤。
这是当年答应过他的诺言。
司南誉知道安洁当年不加移动,先是对她自己守信,后是对自己的深情。想到小时侯常哭泣,耍无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欢乐童年又有身边的素心人为伴,每当回忆,都心也甜甜,情也牵牵,甜密得很。
遂对安洁道:“安姊,当年小弟修习阴阳真气,只知是吐纳静坐的法子,不知是学武,后来知道了,又与安姊订了亲,来梅林小筑,安姊远远看见船过来,人便先躲起来,我求准了师父屡次想告诉安姊,总是无从开口。小弟可没有一点心思,要将这等重大之事瞒着安姊。”
安洁笑道:“新婚这三天又迷迷糊糊,忙忙碌碌,忘了说可是吗?”
司南誉点头,安洁笑道:“你练成这等绝艺,又去了自小的痼疾,我知道了只是为你高兴。”
稍停续道:“你祖父三年前临危遗人来求亲,我点头之后,师父便作主允了,可是跟着便将上面留下药材再练一炉‘小还丹’给你,这一回终南去看掌门人,也有顺便为你采药的意思,他说了几句,你不介意吧?”
司南誉见安洁时时为自己设想,深深感动,这时两人都坐在床边,他将安洁纤纤素手握了放在鼻尖轻嗅,脂粉余香,极其撩人,半晌方道:“师父和我的性命都是狄老师‘小还丹’救的,我很高兴狄老师说我,把我当作他自家的子弟。”
话是平平淡淡,然而感激之情,深蕴其中,安洁听了在不知不觉中溜了句口头禅出来,道:“唉!这才乖。”
司南誉“哗!”声大叫,一个跟斗翻上去,碰到帐顶却轻飘飘降下来,似若片羽鹅毛,安洁赶紧用手去将他接下来,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说道:“咦!刚说你乖,你怎么就发起疯来?”
司南誉哈哈笑个不停,直是摇手,笑停了言道:“等我算算清楚才说。”
言时拿右手去搬左手的手指,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
手指只有五个,从大姆指搬到这第五个小指可没得搬了,安洁将手伸在他面前,笑道:“来,我助你一臂之力。”
司南誉将她的大姆指也搬下来道:“六。整整六年了,安姊不会讲我乖过。”
见安洁不答,稍停方确确实实,说道:“自从小弟十二岁那年规规矩矩的穿了长袍马卦,给安姊来拜年,安姊就不肯说我乖了。”
司南誉自小不曾得过母爱,祖母又因痛子媳之丧,不久去世。只有比他长了九岁的安洁自他小时,便似长姊而照顾弱弟,司南誉所获的一点女性的温柔慈爱,全是慈心仙子吴安洁给他的,所以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司南誉头枕安洁腿上,脸是面天的,安洁玉颈微俯望着他,笑道:“你很抱怨吗?”
见司南誉不答,笑道:“你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比我还高,又穿得那般如临大礼似的,我一句‘你好乖!’已经到舌尖上,还是吞了回去,从那以后就叫不出了。”
司南誉想想十二、三岁学做小大人的怪样子,果然极其滑稽可笑。“嗤嗤”笑出声来道:“小云小倩的门牙那时也掉了,可是因为笑我笑掉的大门牙么?”
安洁笑道:“那倒不是,小云小倩那时正在九岁换牙的时候,门牙本来就很稀松,穿了师父的长袍,学你踱方步儿,袍长人短,脚脚都踩在前襟上,不当心多踩一脚,自己的脚就用劲将长衫前襟硬啃下去,人也向前扑在地下,跌上两来回,门牙就掉了三个。”
司南誉听了安洁的话,两人都嘻笑不已,安洁做结论,笑着道:“大门牙虽都是因为学你走路碰掉的,可不是笑掉的。”
两人都哈哈大笑,把新婚以来的拘束,忘得一丝不剩。
笑声未毕,只见门窗儿晃动,有个人影子一闪又退了回去。两人此时笑闹无忌,给别人看了这样子可不好意思,赶紧坐起身来。
安洁低声笑道:“是谁,你可看清楚了?”
司南誉也笑道:“看是没有看见,不过一定是小云,若是小倩一定一直走进来,顶多大家一齐脸红,不会再退出去。”
果然院中小云的声音道:“小姐姑爷,晚饭已经好啦,老爷叫我前来相请。”
说完径自去了,两人相视一笑,安洁替司南誉整理衣衫,司南誉也伸手相搀安洁,莲步轻移处,脚下如履轻云,缓缓往前庭走去。
父母、师徒、夫妻,一起也只有四人,围桌而坐,医仙自然是会在上首,小云在一边侍应斟酒。
医仙举杯,小云上来揭去碗盖,满碗乱跺乱跳的都是剪去头尾的大虾,这是西子湖上的名菜——“呛虾”,杭州人叫做“满台飞”。
是医仙最喜欢的下酒菜,兴箸相邀,口中对小夫妻道:“这一回想在梅林小筑再多留几天,只是想替安儿理一理旧学和终南绝艺,现在既有誉儿在旁切磋,自然无需了。”
安洁听了有点怯怯的问道:“师父不是生司南誉的气吧?”
医仙脸上充满了慈和,指了自己和一尘道:“你可记得你父亲和师父做过一件叫你伤心的事吗?”
安洁细细想去,两老实在从无一事不互护自己的,眼圈儿不由酸酸的红起来,微微摇头道:“没有。”
医仙道:“誉儿的痼疾全然好了,又练成了武林高手们梦寐求之的‘玄门罡气’,你心里高兴吗?”
安洁不语,只是点头。
医仙道:“那便是了。刚才我只是自己自负的眼力生气。”
他的意思是说慈心仙子既然高兴。他们两老也是高兴的,不会为她高兴的事反而不乐。
一尘低沉的说道:“梦放大哥,我,还有安儿的妈,从小一起从你外公启蒙念书,自少至长,始终是亲如兄弟姊姊的,你妈临去只是痛悔不该随俗请了缠足的高手替你缠足,害你痛得差点把眼睛哭瞎了,叮嘱我,又遗书给梦放大哥,要我们好好待你,让你这一生一世都高高兴兴,不再流眼泪伤心。她知道,我们都会尽心歇力做到这一点。”
安洁红红的眼圈,化出两串珍珠,滚滚的都落入司南誉手中的鲛绡。
医仙道:“不要翻老帐啦,我还有话叮嘱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