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里,洪承撰的姿态放得格外低。
兴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个事不太地道,毕竟黄台吉的死虽然不能说与云集辽西的十几万兵马毫无关系,但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既不是他们在战场上打死的,也不是因为他们在西线战场上取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胜利,然后把黄台吉气死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听说黄台吉死在沈阳了,多尔衮继位了,就忙不迭的把这个当成自己督师蓟辽、大军北上的功劳,实在有点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嫌疑。
尤其是此时当着杨振的面儿,说起这个他就有点忐忑和尴尬。
但是不说也不行,这个事是瞒不住的。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一脸惭愧的,解释了这么做的理由和目的。
理由是他们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标志性的战果了,不管这个战果具体是谁取得的,身为主帅洪承畴都有资格上报。
至于目的,除了大批将领想要获得朝廷的封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企图,就是堵住朝廷上催促决战的那帮人的嘴巴。
毕竟洪督师率军出关已经很久了,被迫兴师动众北上锦州坐镇也有好几个月了,总要有点战果来堵上催战者的嘴。
之前,洪督师用来堵朝廷言官嘴巴的说辞,是说等驱逐了侧翼的喀喇沁,重修好大军进兵的依托大凌河城,就进军广宁、辽沈,发起最后的决战。
但是现在大凌河城也修好了,喀喇沁部落也赶走了,出兵辽沈的障碍扫清得差不多了。
可从祖大帅到其他云集辽西的总兵大将们,除了个别的之外,多数不赞成向现在就进军辽沈。
他们在等什么,辽西的将领们多数心知肚明,不过是在等杨振这边再冲一冲看。
可是,他们这些总兵大将们等得起,身为蓟辽督师的洪承畴却等不起。
倒也不是洪承畴非要尽快进军辽沈,而是他被崇祯皇帝寄托了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厚望,迟迟没有大的战果,他内心惶恐不安。
尤其是在杨振那边不断有捷报传出的情况下,十几万精锐兵马云集辽西,日耗钱粮无数,却迟迟没有真正的捷报。
不仅在军中督战的张若麒、马绍愉之辈,整日在洪承畴面前喋喋不休,就连京师的言官们也是天天弹劾,都快把老洪家十八辈祖宗骂得一无是处罪孽深重了。
在这种情况下,洪承畴乍闻黄台吉已死、多尔衮夺位这么大的事情,简直是有如《琵琶行》唱的那样“如听仙乐耳暂明”了。
哪怕这个消息最初是从多尔衮派来的议和使者那里才听到的,他们也顾不得了。
所以一经确认,立刻就写了大军奏捷的塘报,叫人快马送往京师去了,多尔衮遣使议和的事情反而暂时放在了一边。
如果说报捷的事情赶早不赶晚,需要紧着办,他们顾不上通报给杨振,或者带上杨振联名,但是议和的事情,就不敢这么干了。
因为根本绕不开。
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毕竟,清虏那边发生了新旧更替,新的主事之人多尔衮已经遣使求和了。
这就意味着,原来套在洪承畴脖子上的那根越来越紧的套索,已经解除了。
若是把议和的事情大包大揽抓在自己一个人手里,那不等于又将新的套索主动套在自己脖子了吗?
所以,不论是洪承畴,还是祖大寿以及其他眼下身在辽西的总兵大将们,在这个事情上,是一定要拉着杨振一起搞的。
他们多数人,包括祖大寿、洪承畴私心里都是希望就此停战议和的,只是谁也不想担这个责任。
如果杨振同意议和,那太好了,杨振都同意,我们当然没意见。
如果杨振不同意议和,那也行,接下来进攻清虏坚城,可就非你杨振莫属了,毕竟是你主战的嘛。
“这么说来,这次多尔衮遣使议和的事情,洪督师和祖大帅那里,还没有定论?”
“尚无定论,就看都督您的意思了。”
这回轮到祖思说话了。
杨振见他开口,转而对他说道:
“你是了解清虏的,这一次多尔衮遣使议和,你认为清虏那边有多大诚意?”
祖思见这么问他,当下微微一笑,回答道:
“眼下黄台吉已死,清虏形势也大不如前,凡是识时务者自然要考虑后路,所以,在下的确有一些渠道。从在下掌握的情况看,多尔衮是有诚意的,若都督同意议和,在下相信辽东会有几年太平光景。”
“那么几年以后呢?”
“几年以后?”
面对杨振明显带有深意的继续询问,祖思笑了笑,反问一句,然后说道:
“我听说都督先前曾在天子尊前当面奏对,向天子进攘外必先安内之策,而今多尔衮遣使议和,辽东若有几年太平光景,都督岂不正好可以南下安内么?以都督麾下悍勇之征东军,若入关平乱,两年足矣。到时,就像都督当年设想的那样,再以关内平贼荡寇之精锐,出关灭虏,岂不两全其美?”
“不可!”
“胡说!”
祖思话音刚落,吕品奇和袁进两个人立刻出声反对。
祖思见状,瞥了两人一眼,随即笑呵呵看着杨振,不说话了。
而杨振也转向吕品奇和袁进两个,示意他们说话。
于是吕品奇说道:
“一旦如此,辽东局面岂不是又回到了从前?辽事急切,调兵用于辽事,流寇势大,则调兵用于流寇。东西扑救,虏与贼却越发难制,唯独苦了无数边军。都督明察,切不可重蹈覆辙。”
吕品奇在杨振面前,很少就大的战略问题发言,此时兴许是受了刺激,急头白脸的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而坐在他一旁的袁进听了他说的话,立刻对杨振跟着说道:
“都督,吕总兵这些话,卑职完全赞同。自有辽事以来,二十多年兼,朝廷投入无数人力物力和财力,耗费无数,死伤无算。直到都督带着咱们移防金海镇,辽事方有转机,如今形势于咱们平辽正有利,岂能半途而废,转而以主力南下平贼?管他多尔衮是否有诚意,就算他是真议和,咱也不能真答应!”
说完这些话,袁进转而看向祖思,目光中满是冷意和鄙夷。
杨振见状,心里还是相当欣慰的。
让吕品奇和袁进说话,或者表态,其实也是想看看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想的。
关内官军拉胯,形势严峻,原时空出现的局面有可能再出现。
一旦到了必须二选一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
自己的抉择,会得到金海、登莱二镇各路总兵的坚定支持吗?
如今在杨振麾下的各路总兵之中,只要袁进、吕品奇他们这样有正经出身的总兵坚定支持自己,那其他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比如杨振麾下地位较高的其他总兵,张得贵、张臣、李禄几个自然不用说,都是铁杆。
俞亮泰虽然出身东江镇官军,但是当过了几年海盗,在对待朝廷的问题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幻想。
至于沈志祥一系的许天宠、吴朝佐两位,甚至包括杨振夫人的叔叔仇震海,更是投过清虏,做过二鞑子的,他们都只能支持自己。
剩下的祖克勇、徐昌永,以及松山总兵夏成德,杨振都不担心。
真到了必须选择北上还是南下的关键时刻,他们最多选择原地观望,他们有可能不会跟着自己北上打到底,但是绝不会主张分兵南下去平贼。
所以,主要还是看有南下条件的袁进和吕品奇他们了。
现在,杨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既然如此,那就按既定方针办了。
想到这里,杨振先是对吕品奇和袁进二人,摆摆手,说道:
“你们的意思,本都督岂有不知?且稍安勿躁!”
说完这些话,杨振随即转向祖思与洪承撰,说道: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随它去吧。圣上英明,必能知晓东线诸将功勋!”
“都督说的对——”
洪承撰听到杨振并没有揪住蓟辽督师府那边那黄台吉之死独自奏捷的事情不放,心中稍安,立刻点头附和。
他还想接着奉承杨振几句,但被杨振打断了。
“但是,对于多尔衮遣使议和的事情,蓟辽督师府也好,朝廷派出关外的监军文臣也好,绝不能拿我东线大军已经收回的土地作交易。”
说到这里,杨振语气严厉。
“东线将士的血不能白流,若是损害到东线金海镇将士的利益,这样的议和,我杨振绝不答应,金海、登莱二镇将士也绝不答应。”
“都督的意思是,金海镇同意议和?”
杨振话音一落,祖思马上注意到了杨振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抢在袁进和吕品奇两人前面开了口。
他这么一问,洪承撰、袁进、吕品奇三人立刻将目光聚焦到了杨振脸上,一个个屏住呼吸,等待杨振的回答。
“我杨振只是一介武夫,全面停战议和这样的大事,哪里轮得到我来说话?这是朝廷的事情,如果洪督师他们尚无定论,那就上报朝廷定夺,你们何必来问我?”
“哈哈,都督说笑了,都督是辽东南定海神针,接下来是否同意清虏的议和,以及怎样议和,都督的意见至关重要,议和能不能成,其实全在都督一念之间。”
祖思接着捧杨振。
然而杨振并不接招。
“呵呵,既然你们也认为本都督是辽东南定海神针,那么我就有一说一,朝廷若是开启议和,不论议和成不成,我金海镇兵马一兵一卒不能动,若要调兵入关平贼,必须辽西兵马先行。这就是我同意你们议和的第二个条件。”
杨振此言一出,祖思皱了皱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而这时,洪承撰突然说道:
“不得损害金海镇将士之利益,不调东线一兵一卒入关,好,此二条,我会如实禀报督师大人知道,那么,都督还有其他条件吗?”
“第三,若要议和,我希望督师大人坚持一条,清虏必须去除僭称之帝号,奉大明正朔。”
“这一条可难办——”
祖思已从刚刚的失神之中恢复过来,听见杨振所说第三条,立刻小声说了一句。
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意有所指。
但是杨振也没惯着他,当即回怼了一句:“难办?那就不要办了!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