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想到,道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禅子口诵四句佛偈,人们皆为之叹服,而接下来,二人的一番问答,则让许多人听得迷迷糊糊,不解其意。
直到齐平同样砸出佛偈,场内场外,无数人如遭棒喝。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眉毛花白的空寂禅师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脑海中只有这句话不断回荡。
昔日,他与齐平论禅,虽中途休止,心中却同样有所触动。
他明白,齐平所指,应是另外一条路,但却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大明白。
直到此刻,禅子与齐平的佛偈彼此对照,心中的雾,突然散了。
他当然听得懂,二人所说,已经不只局限于道战。
而是讲“悟道”的方法。
时时勤拂拭,便是苦修,这是禅宗秉持的道,禅子说,修行一路,须苦修辍。
可齐平说,错了,悟道应是回归本心,是“顿悟”的过程。
他自己在幻境中的教书,便是例子。
“开悟……顿悟……身是菩提……心如明镜……”净觉寺老僧喃喃自语,重复着。
其余诸僧,亦为之失神。
这一刻,便是道门众人,也是陷入沉思,鱼璇机咬着银牙,眸光发亮,听到身旁涂长老等人呢喃:
“顿悟么……”
鱼璇机撇嘴,低声说:“那小子忽悠大和尚呢,你们也信。”
哼,她自觉是对齐平了解的,一看这小子的模样,就感觉是在忽悠人。
典藏长老摇头,轻声说:“未必……”
正说着,忽而,响起惊呼声,几人收敛念头,忙抬头望去,尽皆变色。
只见,当齐平说出这番话,光幕中,禅子如遭棒喝,双眼恍惚,非但如此,他身周,开始有一枚枚金色的“卍”字飞出。
围绕着红衣僧人,盘旋飞舞。
“怎么回事?”庭院内,东方流云等人正品味佛偈意韵,突地看向他,愣了下。
意识到,禅子的状态有些不对。
“小心!”
突然,距离其最近的卫无忌脸色大变,拖着病体,朝后闪避。
一枚“卍”字划过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将空间割开一道漆黑的裂痕。
齐平一怔,心中大呼卧槽,因获取了部分“权柄”,他对幻境拥有了一定的掌控权限。
故而,感受尤为清晰。
此刻,禅子身周的幻境在崩塌。
他试图愈合,然而,却见裂口越发密集,禅子双眼迷茫,仿佛失神:“何处惹尘埃……何处惹尘埃……”
他身周,消失的佛光突兀燃起,宛若业火,烧灼空间。
众人暴退,惊疑不定。
齐平更是有点心慌,心说这是闹哪样,我就是嘴炮了几句……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禅子抱头,神情痛苦,面露挣扎。
外面。
空寂等人见状,先是一惊,继而,仿佛想到了什么:“难道说……”
道院、书院众人亦惊的起身,典藏长老拂尘中星光闪烁,随时准备出手。
“莫动!”空寂忽地大喝,苍老的脸盘上,满是激动:“禅子许是将要觉醒!”
传言中,禅子乃历代禅宗五境的转世身,会在恰当时候找回记忆,逐步恢复全盛力量。
空寂话音方落,仿佛印证他的话。
太虚幻境中的禅子双手抱头,似是极痛,一颗光头,忽而狠狠朝面前砸去。
“咔嚓!!”
碎裂声中,偌大光幕浮现裂纹,旋即崩解为无数碎片。
一道流光自天空坠落,没入鹿台之上,盘膝打坐的少年僧人眉心。
继而,天地之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玄妙弥漫开,天光中,有一枚枚虚幻的莲花飘落。
仿佛大雨。
在场修士,无论高深,亦或浅薄,皆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压力。
无人开口,这一刻,所有人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光雨中,禅子睁开双目,眼神中迷茫悉数散去,少年僧人起身,双手合十:
“我观观音观自在,我见真武见真我,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禅子声如天籁,传遍全城。
“今日,我为禅宗第六祖。”
……
……
道院。
今日虽有不少人前往鹿台,可古镇般的建筑群中,仍旧留下许多道人。
却大都心不在焉。
不时望向鹿台方向,焦急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忽地,天空中传来声浪,道院各处,一名名道人惊愕出屋。
“禅宗第六祖……”一名道人喃喃,忽而变色,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望向镜湖方向。
楼上,身披阴阳鱼道袍,黑白长发间杂的道门首座似在打盹,忽而惊醒,有些烦躁:“醒了便醒了,吵闹什么。”
竟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
皇城东门,伫立着一族恢弘庄严的建筑,那是太庙,即,历朝帝王牌位所在。
此刻,太庙黄色的琉璃瓦于阳光下反射着暖光。
附近的禁军照例轮岗,并未察觉任何异样,然而,就在换岗时候,太庙周遭忽有风起。
红艳树叶飞舞,披坚执锐的禁军们正诧异,便听城外,传来缥缈浩大的声音:
“……我见真武见真我……”
话落,在禁军未反应过来时,太庙琉璃瓦顶,忽而明亮起来,瓦片嗡鸣震动。
太庙内,摆放着历代先帝排位的桌案震动。
其中,最高处的一只令牌中溢出清气,于太庙上空,凝聚为一道青烟一般,极淡,却真实存在的虚幻人影。
隐约可见,其身披龙袍,头戴帝冕,一手持玺,一手拄剑,伫立于皇城上空,有百丈之高,虚幻的眸子,凝视鹿台方向。
“太祖……太祖灵牌……”
禁军首领一个激灵,五体投地,其余军卒,亦随之跪倒,口呼“太祖”。
凉国太祖,真武皇帝。
乾清宫,御书房外,当禅子声浪传来,本就无心政务的皇帝当即起身,快步奔至门外,脸色变幻。
“陛下……”
一众宦官、侍卫、宫女蜂拥赶来,神情惊惶,不知发生何事。
旋即,更望见皇城以东清气冲霄,一尊青烟般的虚影屹立,大惊失色,愈发震恐。
“太祖爷……”皇帝错愕。
身为帝王,他知晓太庙令牌享受供奉香火,亦是拱卫皇城的一道保障,只是,太祖灵牌应激而出,他在位十年,还是首次望见。
再想起空中飘来话语,陡然明悟:
“禅子觉醒了!”
皇帝恍惚了下,神情复杂,突然有些后悔,该去鹿台一趟的。
“陛下……”冯公公走来,试探呼唤。
皇帝回神,摆摆手,望着只存在了几个呼吸,便消失了的太祖虚影,说道:
“想来是禅子经历道战,找回记忆,此事自有道门应对,传令宫中,不必惊慌。”
冯公公点头:“是。”
皇帝迟疑了下,又道:“派人去鹿台看看,朕要知道具体。禅子觉醒,看来此次果然是禅宗胜了,也罢。”
早有预料,如今只是确凿而已。
好在,三轮比斗,一胜一平一负,勉强还算过得去。
“是。”冯公公听令离开。
……
……
鹿台。
阳光穿透云层,光线中,金色的莲花旋转飘落,禅子面容未改,只是眉心蓦然勾勒出一枚莲花印记。
“既见六祖,为何不拜?”短暂的沉寂后,老僧空寂高声呼喊。
身后,身材魁梧的武僧金刚风双手合十:“拜见六祖。”
净觉寺老僧浑身颤抖:“拜见六祖。”
一名名僧人,虔诚拜倒。
道院方向,典藏长老等人起身,亦是微微躬身,并非参拜,而是代表道门,对一位神圣领域应有的尊敬。
鱼璇机浑身不得劲,心中骂骂咧咧,心说怎么就觉醒了……因为齐平那几句话?
至于吗?
她觉得太浮夸了……等等。
女道人脑海中,突然回想到一副画面,那是很久前,她与首座的一次交谈,说起南方使团将要抵京。
她问禅子为何会来。
首座给出的答案是“入世”,当时,她满心以为,所谓的“入世”,是指参加问道大会。
可如今……她突然醒悟了。
如果说,禅宗以往秉持的苦修,是“出世”。
那齐平所主张的“蹈红尘”、“于平凡中见佛”、“顿悟”……岂非正对应着“入世”?
所以,这一代禅子,或者说……尚未觉醒的“禅祖”,本就有了“入世”的念头,而齐平的一番话,则恰好符合真意,加速了“禅祖”的复苏,故而,禅子才能觉醒?
“绝对是这样!”鱼璇机感觉自己懂了。
所以,首座那个老头子早就知道了?不,他不会知道齐平的举动,但应该猜到禅子可能觉醒。
一时间,女道人想到了很多。
而这时候,在整个广场,各国官员,紧张忐忑的时候,一道缥缈的声音,自道院方向传来:
“既已觉醒,便回你的南州去,记得,九州鉴物归原主。”
语气很不客气。
同样声传全城。
与此同时,异象消失,仿佛被抹去了。
禅子,或者说是六祖平静道:“本该如此。”
话落,天空中的古镜迅速缩小,重新恢复了一方巴掌大的法器,径直飞入典藏长老手中。
直到这时候,很多人才醒悟,原来,此次道战,禅宗是以另一半九州鉴为代价的。
破镜重圆……于道门而言,亦是多年期望。
典藏长老握着完整的镜子,有些失神。
旋即,少年僧人望向前方,盘膝坐在鹿台上,回到现实的齐平,眼神依旧澄净,只是其中,多了些沧桑意味,轻轻笑道:
“传吾法旨,待回南州,开坛讲法。”
下方,空寂禅师诧异问道:“敢问六祖,欲讲何法?”
少年僧人一笑,转身朝南方走去,身影迅速淡去,转眼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深秋的风里:
“顿悟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