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笑,指尖轻轻敲点杯壁,托着腮说:“我在思考,是该叫您婶婶还是姐姐呢?”
清初,千面阎罗与妖界一只有名的雌性蜘蛛交过手,雌蜘蛛败了后,爱上了他,一直追到民国初年,后来就不知去向。
千面阎罗喜欢无拘无束的黑长褂,雌蜘蛛为了迎合他的爱好,就特意让裁缝做了无数件女子劲装,每一件都是大红色。
万岁爷说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当假‘先生’出现,她有意无意往吾伯身上引,再偷瞄众人若有似无的微表情,心头就有了八九分的自信。
你若是惦记一个人,不论怎么瞒,都骗不过自己的心。尤其是在他人无意中的提及,那个烙印在骨髓里的名字会浮出来,拽动身体的敏感神经。
末栀刮了下她的鼻梁,笑着调侃:“他手底下出来的姑娘,还真是不一般。”
说着,又笑:“还是叫我栀姨吧。”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处于低谷的万岁爷闻到了希望的香气。
“栀姨,楚辞并非有意要对你的人出手。”
毕竟是伤了她的人,还是主动交代的好。
“我知道,”末栀笑着打断她,“要不是你通过了我设置的考验,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幕了。”
当她知道千面阎罗收了关门弟子,还是一个美得勾人心魂的女子时,真是疯狂嫉妒的。后来查到楚辞的身份,心里头也是感慨万千。
只是神与妖,真是难成眷属。
“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而来。”
末栀命人进来,吩咐几句。
伯庸大学那场不同寻常的凶杀案后,她料到楚辞会插手,便故意放出风声,让鸷垢去劫‘苗圃’,楚辞为了保护证人的安全,一定会想办法变成苗圃的样子。
一切正如她所料。
未几,羌蕊被带了进来。
万岁爷趁这个当口,去求末栀:“先生,鸷垢也是想要查父母惨死的原因,才会这么尽心尽力为您办事。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一听鸷垢有难,羌蕊当即显出本体,露出尖锐的鹿角,对末栀撕声咆哮。
“别添乱!”
楚辞招了招羌蕊过来,惩罚性弹了下它柔软的头部,“别听万岁爷瞎猜,鸷垢他们都没事。”
羌蕊半信半疑,可听到楚辞这么笃定的语气,也就没再说什么,变回人身,向末栀道歉。
末栀可有可无受着,却没理她,对楚辞笑:“都说爱屋及乌,我果然是喜欢你这个小丫头,聪明、大度,明事理。”
当然,这也是故意说给羌蕊听的。
楚辞趁她高兴,拐着弯儿替羌蕊求情:“心里装着一个人,自然是一切以他为中心。”
“你呀你。”
末栀笑着起身,出了里屋,让外头候着的人安排羌蕊和万岁爷,“自从我来到这里,还没人陪我轧过马路。”
楚辞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云朵托着水蕴晶亮的弯月,几颗微光在星空尽头闪烁。有风吹来,没了白日的溽热,倒有些阴凉。
说是去轧马路,末栀却带着她到了对面街口的一家面馆,点了两份招牌拉面,晕红着脸,像是个刚谈恋爱的小姑娘,说:“你吾伯当年可喜欢吃这家的拉面了。”
楚辞看着这家差不多二十多平米的地方,装修简单,老板脾气温和,空中里还飘着让人垂涎的高汤。
的确符合吾伯的审美。
好似这么久,从没见过他吃过哪家的拉面。
虽说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可她也能料到几分。吾伯是个长情之人,一旦对某件事执着起来,不论是谁也无法动摇的。
“好了,不说他了。”
末栀好似放下一个不相干的人,挑起另一个话题,“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的阵法中,你难道不好奇吗?”
面上来得很快,杂糅了乌骨鸡、海参、蹄髈等高汤的招牌面,香飘十里都不为过。
面雾在两人眼前飘,楚辞挑起一筷子,香气勾着她的味蕾:“栀姨。”
“嗯?”
“梼杌用了什么办法将你送进来?”
筷子上的面条因为滑溜的触感,重新掉回白色的瓷碗中,滚烫的汤汁溅上末栀的手。
“回答不了是吗?”
楚辞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那就聊聊鸷垢和羌蕊吧,毕竟他们才是这次阵法里的主角。”
末栀搅拌面条,再次夹起一筷子吃着,没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静静吃着面条,只是气氛却不如刚才热络。
潘玉儿离开前,其实跟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第二句,坦言自己是被梼杌‘送’过来,不止如此,还有一心为重塑女娲神躯的蝇蝗。
宽敞的包厢,清幽安静,只有她们两个,为防隔墙有耳,末栀还凝了层结界。
末栀拿起一旁的陈醋,瓶盖有点紧,边倒边说:“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自己的男人。”
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加重的最后两个字。
“他用仙骨为你造出一个世界,梼杌耗尽上万年的妖力才只能改变路幽昧和蒋謇謇的命数,而你和他的相遇,有一种无人能抵挡的力量,冥冥中早已注定。
“梼杌因为擅闯,被你男人困在前世今生的回忆里,至今未醒。”
这里头,透露着两个讯息:第一,前世今生的回忆,是第十九层烈狱,它会将你心头最恐惧的事情不断重复上演。
第二,梼杌没醒,将末栀送进来的就不是他。
那还有谁呢?
“关于这件事,栀姨暂时不能告诉你。”
楚辞又递过来张纸巾,这次是用来擦嘴。
开始轧马路,两人吹着夜风,从热闹的人潮逐渐走到安静的树荫道。
“想知道鸷垢和羌蕊的事情,得先跟你讲讲齐家和楚家。”
楚辞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像是为了响应她颤了下的心跳,末栀下一句解释:“就是关于你的楚家。”
当年,齐家遭逢巨变,齐父被火烧死,整个家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债主先后上门讨债,紧接着像过街的老鼠,人人追打,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导致所有沉迷于股票的老百姓血本无归。
后来,楚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他们母子。齐母在齐父走后,身体大不如前,又因过度劳累,病倒了。
到了楚家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报仇,要像松柏一样坚韧不拔的活着。
母亲的遗愿,他自然遵从。
转折点发生在他留在楚家的第二年。
一次,他无意中听见楚父在打电话,那头的人态度极其恶劣,一向好脾气的楚父眉头紧皱,强压怒火,对他说:“万物到头终有报,人在做,天在看。”
没多久,楚父因血压骤然飙高而昏迷,被送进了医院,楚母从旁照顾,无暇分身。
书房的门敞开,满地散落的文件。一大堆的东西东倒西歪,维持着楚父走前的样子。
他犹豫片刻,进去帮忙收拾。偏这一收拾,收出了问题。楚父在查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伙人。
之前听过几次他们的名字,是来过家里的叔叔提到的,他当时没留心。如今回想,真是细思极恐。
难道他们与父亲的死有关?
楚辞脑海闪过一小段朦胧的画面,夜深人静的书房,明晃晃的光线投射在细小的身躯上,泪水斑驳的脸上尽是落寞的孤寂,还有那双隐忍不发的眼睛,藏着纷繁复杂的恨意。
山石与落雪从脑门刮过,轰隆隆作响。
后腰撑抵一股力,有人从后托住他,鸷垢回头一看,是面无表情的汤容长。
几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地里摸索,蔡斌突然失重,跌落山谷。
人没事,本打算用绳子将他拉上来,没想到他在下面嚷嚷着说可能找到了通往风流城的入口。
风流城即娘子军所在地,鸷垢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引娘领路,爬山涉水,又总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就进入了风流城。
可这次他们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引娘。天即将破晓,帝居做了个决定:登山!
也给其他人选择的机会。
蔡斌第一个颔首,只要是能救人,刀山火海照样闯。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破云而出时,恰好投落在山谷处。雪花下了一宿,仍旧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帝居抖落身上的雪花,揿亮手电筒。日光虽亮,却还不足以照遍这片山谷。
汤容长喊着蔡斌的名字,与此同时,帝居发现簇拥成小山包的冰凌里藏着个山洞,入口狭窄,不过一米上下。
蔡斌虽然脑袋不灵光,可没有指挥,断然不会擅自行动。关于他刚才说的入口,难不成就是这里?
可他没进去,又如何断定这里就是风流城的入口?
“大家小心。”
帝居将口罩重新戴上,侧身,一米八八的个头,第一个钻进去,有雪花扑簌簌坠落。
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股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霉土腥味儿杂糅,满地水坑,悬挂在上头的冰凌好似千军万马,黑压压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倾覆下来。
负责断后的是尤光源,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像探雷仪般,投射出两束光,警惕观察周遭的变化。
绕过拐角的冰柱,有水雾弥漫。帝居顿下脚步,前方是用粗厚长冰搭建的冰桥,底下是尖锐锋利的冰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弯腰捡起一小冰块,抛进冰桥下,没有响声,一股热浪汹涌上翻,火红的光泽灼烧冰壁,焰火燎燎,又很快偃旗息鼓。
再俯瞰,冰凌恢复原貌,髣髴刚才火光冲天的画面只不过是虚晃一景,根本不存在。
汤容长走上前来,对比不发一言。
“扑哧——”
鸷垢斜靠在冰柱旁,意味深长笑出声。
尤光源龇着牙,恶狠狠瞪他:“笑笑笑,笑个屁!”
鸷垢耸耸肩:“没什么,想起一个故事而已。”
不只是他,帝居也忆起之前看《怪记杂谈》的时候,上头提及一个故事。
上百万年前,冰雪女王急功近利,在练法时魔性大发,冰冻人界三年,彼时,女娲之兄伏羲执掌六界,便派它的克星火神祝融前往镇压,没想到祝融被冰雪女王的美色所惑,不仅临阵倒戈,还与冰雪女王结为夫妻。
若是冰雪女王就此收手,还人界太平,本可以相安无事,可偏她贪心不足,误以为伏羲没惩罚她便是惧于她的法术,竟将手伸到了神界。
一朝战败,祝融牺牲自己,保全冰雪女王。可没想到冰雪女王抱着祝融留下的火神盾,用尽法力将自己撕裂成两半,这就是冰火两重天。
此后,六界再无她的踪迹。
汤容长不知何时已站上了冰桥,刚走没两步,桥下的冰凌化成熔浆,发出咆哮的怒吼。
滚烫的浓雾浮在冰桥两侧,像两头龇牙咧嘴的野兽,伸出尖锐的爪子,欲将汤容长撕成两半。
帝居眼疾手快,以长绳箍住汤容长的腰部,一个拽拉,将其拖回。
可熔浆像是被惊醒的狂躁厉鬼,四壁透着焰焰烈光,盘旋在每一节冰凌上,喷出猩红的戾气。
有水珠滴下,涤荡水坑,如滂沱大雨砸落般,越来越多。
“尤光源,带他们走!”
鱼肠刀上蜿蜒曲折的曲线高低起伏,白光一刃,透射出深海般的黑曜眼珠,凌目锐利。
熊熊火焰喷出焦红里透黑的怒火,将帝居吞噬在火鬼之中。
水杯从手中跌落,浸湿半边的裤脚。
楚辞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拦住门口的双丫髻小女孩:“风流城来新客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没听说。”
瞧见她还在滴着水的裤脚,好心建议:“客人需要换套衣服吗,翠翠这就给您准备。”
没等她说完,石阶上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一天一夜,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
不能再等了。
髣髴心有灵犀,羌蕊也急匆匆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叼了根油条的万岁爷,背上扛着个大塑料袋,眉头紧锁,像个笨重的大熊猫。
看这架势,昨夜没少扫荡杂物店。
三人穿着昨夜的防寒服,红黄蓝一字排开,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庭院,还没走多远,就被末栀派来的人拦住:“先生找你们,是急事。”
万岁爷仗着身量高,插在两人中间:“再急的事也比不上救人!”
那人没理他,偏头对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楚辞恭敬道:“三位如果想要知道风流雪山那几位客人的情况,最好还是跟我走一趟。”
三人本就复杂的心被这句话给牵住,就像是鱼儿吞了鱼钩,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