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路老弟,”夏蜉蝣捏着鼻烟壶,一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口吻,“恕我多嘴,你平日里也太纵容这帮手下了,不然警方怎么会将你的老巢连锅端,逼不得已只能在我的名下分一杯羹呢?”
没想到何仙姑居然是警方的卧底,多年的心血一夜之间全毁了。
这笔账,还真是得好好找人清算。
路幽昧抵了抵后槽牙,笑里藏刀:“夏大哥提醒得有理。”
夏蜉蝣点到为止,跪在地上的男人被暴力拖出去,在一众欢声笑语中,消音手枪射出子弹,湖面逐渐平静。
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下两人。
“东茴的局势不错。”
他公开表示支持路幽昧,得到路幽昧‘爱心资助’的北汨买家自然也一边倒。
路幽昧扫了眼大理石桌上的醒酒器,双手环在胸前,嗜血一笑:“还差得远呢。”
他要让那些人,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夏蜉蝣被他的笑弄得浑身冷寒,他发现,自己对路幽昧的了解不过冰山一角,他的狠戾毒辣,比那些死刑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打算做什么?”
突然为刚才掉以轻心的口不择言懊恼,可话已经说出来,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无法脱身。
路幽昧在吧台处慢条斯理地挑选红酒,倒进醒酒器,猩红色的液体真是格外应景:“看过《人形的弱点》这本书吗?”
夏蜉蝣缄默不言。
“表面上越是无坚不摧的铠甲,实际上都有极易攻破的软肋。”
拐弯抹角的一句话,夏蜉蝣半晌才琢磨出他的意思:“你要对付谁?”
“为什么是我去对付?不是其他人来对付我呢?”
又把夏蜉蝣绕晕了。
灯影下的路幽昧,嘴角再次勾起邪魅的弧度,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瓶红酒不错,替我好好品尝。”
见他提步要走,立马喊住他:“都说红颜祸水,女人到处都有,何必留了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来给自己添堵?”
路幽昧偏转视线,瞳孔里的惊涛骇浪,髣髴挣脱实体的束缚,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从惊惧中回神,如梦初醒。目光挪到醒酒器里的液体,后知后觉的后怕。
叫醒他的保镖以为他想喝酒,便倒了杯给他。猩红的液体,髣髴血流成河的产物,再次侵蚀他的眼球。
神经错乱,厉声嘶吼:“滚——”
又是一年冬眠期。
帝居亲手将蒋苗裔送进第三进的那间密室,并安排秋兰妥善照顾。
从此刻起,到明年春日,草长莺飞,他全权接手帝氏茶庄。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寒冰宫的幻境中,蒋苗裔会说出那番话。她把所有冬眠的时间用来奉献给了他和帝氏茶庄,萤火虫的寿命因强行扭转,缩短了一半。
她怕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又怕他孤身一人,得不到妥帖的照顾,只好不顾他的反对,极力给他安排相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两人虽不是亲祖孙,却相互搀扶走了二十个年头,不似亲人,胜似亲人。
她的规划,永远以他为中心。
正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三位懂事,是她精挑细选后的心腹,安插在三个分区,二十年如一日地,尽心尽力为帝氏茶庄办事。
“情况我都了解了,你们先回去。”
三人面面相觑,千里迢迢赶来,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义愤填膺控诉夏蜉蝣和路幽昧的所作所为,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么一句平淡如水的回答。
一个说:“他们以茶庄掩耳,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毁的却是我们帝氏的招牌。”
另一个紧随其上:“掌权,您当初之所以婉拒国外众多邀约,一心一意回国,与警局合作破案,不就是因为厌恶那些损人不利己的黑幕交易吗?”
“现在到了帝氏茶庄的危机时刻,”第三个人直接总结,“我们知道,您心里已经有了数,或许对我们还不太信任,但是日久见人心,我们会拿出自己的实力,让您放心。”
……
帝居坐在皮质长椅上,漆黑的眼瞳低垂,还是没说话。
气氛一度尴尬。
“打扰了。”
江蓠端了三杯茶进书房,礼貌又周到笑着说,“三位讲了这么久,一定口渴了,不妨先喝喝茶,润润嗓子。”
三人心里憋着气,不好当面发出,各自握着茶杯,被烫到,纷纷调转枪头,抱怨叠起,江蓠这个挡箭牌被骂得狗血淋头。
唉……都辞职了,还来这里挨骂,这算什么事?
要不是因为……江蓠目光愤愤看向帝居,这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怎么还不走?”
怒气未消者斜睨他。
也有察觉者与他平视:“你是什么身份?”
“赶紧坦白。”
该怎么回答?
说自己是帝居的前任助理,呵呵,光听到前面两个字,直接就会被赶出去。况且又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事不过三,再反悔,他不要面子的吗?
“我是......帝掌权的新助理。”
行吧,为了蒋薜荔,面子什么的都是可以抛弃的。
帝居饶有兴味看他表演,又毫不留情的揭穿他:“我没有新助理。”
“......”
大哥,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这下可好,面子里子都丢完了。
江蓠深吸一口气,丢了个质问的眼神过去:不是你让我进来给你解围的吗?
帝居慢悠悠喝着茶,回敬他:哦,是吗?你听错了。
真是......欺人太甚!
所以,现在闹的是哪一出?
三人get不到两人的点,有些茫然无措。
“江蓠,跟了我将近四年的老助理。”
一句简短的介绍,却让三个老董事彻悟。他这是在向他们表明自己的决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一向敬重老资历的员工,尤其是一直在背后为帝氏茶庄默默付出的无名者。有些漂亮话说出来,却无实际行动,只会惹人嘲笑。还不如等一切落实,才最为行之有效。
江蓠却不懂这些,脑海中就浮现一个字:老!
深呼吸,先忍忍,百忍能成刚。
“诸位,就你们刚才所说,我有一个疑问,关于夏蜉蝣和路幽昧的黑幕交易,你们有实际性的证据吗?”
“当然有。”
桌上摆着一堆跟踪拍到的照片和私下里的交易往来记录。
“不够。”
江蓠第一次这么胸有成竹,外头射进来的光打在他的头顶,白光闪闪,“要将他们定罪论处,这些还远远不够。”
“可我询问了我的律师,他说......”
“我们要的是让他永远不能出来祸害社会,”茶杯撞上办公桌,发出厚重的闷响声,如羌笛入耳,“而不仅仅只是关个三五十年。”
三人离开书房的时候,仍心有戚戚。
车都开出伯庸城,才有些缓和---
“难怪殷宗对这个新掌权赞不绝口,看样子还真是有原因的。”
“不过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既展现我们的实力,又能帮助到他?”
“不着急,慢慢等消息吧。”
既然知道他不会无所作为,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有些人只消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从心底里涌起敬佩。无关于年纪,无界乎疆域,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强大的震慑力。
好不容易摘下‘帝居助理’的牌子,如今又得重新戴上的江蓠,尽职尽责询问老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老板娘明天会外出一趟,你随行,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就知道自己不会过得那么安逸。
“那你呢?”
短短几日,关于提拔路幽昧为新一任区长的提议,南冉和东茴两区反馈回来的票数占据大多数。
北汨居中,总部这边也是一边倒。
关于这个猜测,舆论声也是居高不下。国内好几家大牌媒体为此时还特意撰写了关于路幽昧的生平以及为帝氏茶庄所做的贡献,简直是细无巨细,又一次吸了不少平民粉。
“这件事,你就打算这么拖着吗?”
“不,我会去一趟东茴。”
江蓠惊呼:“你疯了!”
这简直就是狼入虎口。
他们这么做,就是想请君入瓮,脱离了第三分局的保护,那群家伙还不直接把他生吞活剥了?
帝居瞧了眼已能灵活甩动的左臂,面上无波无澜:“那得看他们有多大的口,能吞得下我。”
发梢落了白晕,玄色大衣在日光中更显挺拔。
江蓠顿时恍然,难怪这家伙又是送老太君去冬眠,又是答应楚辞外出办事,原来心里早就有了全盘的计划。
“秋兰照顾奶奶,我保护楚辞,谁来护你?”
他明显是多虑了。
尤其是在对上帝居乜斜而来的视线时,整个胸膛的血液如海浪般剧烈翻涌。落在他身后的书架案桌顿时化作狼烟烽火,万马齐喑究可哀,金光鎏闪的光泽山呼海啸的天穹中飞旋,拎着无数的天兵天将,振臂高呼,一把削铁如泥的鱼肠剑在欢呼的簇拥中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他阖上眼睛,梦中飞闪而过的场景与帝居的描述不谋而合。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相信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头拥有健美体姿却力大无穷的讹兽。
从人类过渡神兽的接受程度,如此艰难却又极其简单。
“爸爸?”
和芷将从昏睡中半睁开眼皮的和爸爸扶靠在墙上,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爸爸,你看得到我吗?”
和爸爸嗫嚅着唇角,发出有气无力的几个字,和芷凑过去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到几个音节。
她咬咬唇,抑制要掉下来的泪珠:“是我,爸爸,你没有在做梦。”
“这、这几个月......你......去了哪里......怎、怎么不回家......”
“......对不起......”
和芷一如儿时那般,埋在他的胸口,小声啜泣着。
那天,她和何正去找老中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打破了孟陬凝结的结界。
改变,就从那一刻开始。
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成为了令人憎恶的女魔头,开了无数家害人害己的俱乐部,可偏偏自己毫无觉悟,一而再的害人。
后来,被有过一面之缘的蒋家二女儿发现,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就不记得了。
从杂乱的世界归来,她就成了一把琵琶。被主人丢弃在荒山野岭中,身上枯树叶遍布,脏兮兮的,有腐烂的味道,还断了一根至关重要的弦。
起初她还不自知,可当她将视线往下挪动时,真是吓得不轻。
她明明是人,怎么会变成了一把琵琶呢?
难不成又是在做梦?
接下来一周,她睡了醒,醒了睡,就是想从这个梦境中解脱出来,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在做梦。
现在这个样子,压根没法回家。
还有她的邹老师。
那个始终对她隐瞒所有身份的孟陬,不知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东躲西藏回到和家,父母为了找自己,已经闹翻了警局,还私下里请了不少有特异功能的保镖来看家护院。
她实在太想他们了,尤其是看到父亲为了找自己已变得有些神志不清到癫狂,怕他出事,便跟了上去。
再反应过来时,父亲便被她带了回来。
中间的一大段仍是空白。
究竟基于何故,为什么那些记忆总是处于缺失的状态?
和爸爸又一次睡了过去。或许是女儿在身边的缘故,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和芷看着父亲疲惫的睡容,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刻的父亲,因意识混沌而无法进行思考,可并不代表他在清醒后就能接受女儿变成琵琶的事实。
可她是人,不能一直以琵琶的身份活着。
那该怎么办?
还有孟陬,她还要去找她的邹老师。
她连捂头的动作都做不到,脑海像是被暴风雨洗劫了一般,所过之处凌乱又萧索。
“总算找到你了。”
突然多出来的一道声音,和芷下意识挡在和爸爸的面前:“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伤害我父亲。”
千面阎罗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时间挪到了后半夜,天空突然落下白色的物体,接二连三,不绝如缕。伯庸城的第一场大雪,下得洋洋洒洒,霸道又蛮不讲理。隔日起来,世界都是银装素裹的。
天微微亮,帝居送楚辞上车时,指腹替她弹走发顶的雪花,又把一顶毛茸茸的帽子给她戴上:“注意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