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与周霸霹在火车站道别那日,原本晴空万里,突然响起一阵轰隆声巨大的惊雷。
当时谁都没怎么在意,可据周霸霹回忆,他从月台上下来后脑袋就开始昏昏沉沉,再清醒时自己趴在被雷劈中的树堆旁,白烟飘浮,四周的土地滚烫如热灶。
再然后,他就能看到鬼魂。
“你的意思是说,周霸霹他……”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来折磨他们的?
其实也不尽然。
指腹捏了捏她的下颌,蓦然发笑:“他也有可能是在赎罪。”
身上负着那么多条人命,任凭谁都不能毫发无伤而退。
谣迷石碎裂,琉璃移魂阵里的人都岌岌可危。他如果没记错,当年暴戾凶残的周霸霹留在杭州,成为了只手遮天的军阀头目。
可没想到他居然因为芰荷的几句话,放弃官运亨通的官场,一路北上,还极其谦虚跟在伏深身后,一段时间下来,居然小有收获。
这世上,委实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若是在阵法里,那么里头的一切也就说得通。
芰荷听明白了:“哥,你想好对策了吗?”
人被他从后抱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受到脖子上钻进来的温热气息:“今天是我生日。”
嗯,所以呢?
“不许想别的男人!”
“……”明明是你先提的。
她气不过,挣脱他,气呼呼坐下来,目光随着烧了一大半的蜡烛,吹灭。反正歌也唱过,愿也许过。
一个坏主意突然冒上脑海。
“哥。”
她朝他招了招手。
伏白看到她眼里的狡黠,却还是心甘情愿凑过去,啪地一下,半张脸被糊了蛋糕。
又一下,这次是是做左脸颊。
耳边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他没有抹掉,反而一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把她圈紧,脸色沉肃:“把《悯农》念一遍。”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芰荷蓦然心惊,不自觉浮现一个画面——形销骨立的小男孩,被高烧娘亲牵着,在冰天雪地里艰难的行走。铁蹄下的战火,荒凉皲裂,寸草不生,无食可觅,只能就地挖出微微松软一些的树根,勉强充饥……
心髣髴被尖刀狠狠刮了好几刀,遍体鳞伤,却不及他当年遭受的苦楚的万分之一:“哥,我知道错了……”
“知错就要改。”
伏白再次凑近一些,对她扬起了眉毛。俊荣上的蛋糕软软糯糯,有小半块掉了下来,被他接住,塞进她的嘴里。
刹那间,芰荷领会了他的意思,呆愣愣看着他,耳后根红得不像话。
回去的时候,雪小了很多,路面的积雪虽有些多,却还不至于堵路。
车子进了伏公馆,伏白打着方向盘,车子停稳,意味深长看向隔壁因害羞而沉默了一路的傻丫头:“落太太,外面的雪有落先生好看?”
自恋狂!
芰荷推开车门,不理会他的调侃。他似乎觉得这样挺好玩的,戏谑的兴致一来就喜欢喊她落太太。
交叠的双腿走得太快,没留意打滑的雪堆。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她急急忙忙喊了声哥,整个人朝后栽倒。
伏白动作快,长腿一迈就把人给抱住,帮她把衣服重新整理,怕受寒,忽而又笑:“重了些。”
“……”
他今天一直在找打。
属于他的气息温热又熟悉,髣髴落地有声的音乐,落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两下,三下……
路灯昏黄,迷幻了人的眼球。真好,能够再有一次相爱的机会。
他笑,背起他,还回头故意轻笑:“害羞了?”
明知故问!
扭过头不理他。
伏白太了解她了,手臂一用力,立马将她往上颠了颠,芰荷一时不察,惊叫两声,又立马捂住嘴,搂紧他的脖子,嗔怪瞪他一眼。
小荷包也随同她的动作翻出来,伏白眼眸一正,脸庞上拂过一阵细软的风,好似被白云轻柔爱抚过,像极了儿时娘亲的拥抱。
眼眶一热,有湿润的气息浮过。
娘,你看到了吗?怀中的这个女孩,是我永生之爱,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孤单一人。
娘,您可以放心了。
娘,要是您跟爹都在,就好了。
“滚——”
楼内忽然传出一阵彻骨挖心的尖叫。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心头登时一凛——周霸霹!
一楼大厅开了盏小灯,家具倒得横七竖八,几个仆人尚有气息,应该是被打晕的。深墨色的雕花扶手往上,幽黯阴冷,好似通往烈狱的关卡。
芰荷下意识攥紧伏白的手肘,他察觉了,拉下她的手握到掌中,严丝合缝牵紧,对她轻轻一笑:一切有我。
她也回以微笑,好似在说:哥,我相信你。
扶栏两侧横倒了两个人,再近一些,便是一缕微弱的光线,从周霸霹的房内散出来,像极了一道虚幻的光线。
“你当初做那些伤天害理事情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会有今日?”
“……你——滚——”
“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你认为我会如此轻易罢手吗?”
紧接着听到一个粗重沉闷的撞击声。
芰荷下意识朝伏白看了眼,微渺幽黯的光线下,映照出严峻的脸色。应该是周霸霹找寻各种方式,企图将附身在自己体内的魂魄撞出来。
这又跟当初梼杌和顾少君附身在松鼠精时情况不同,他们未死时就强行嵌入松鼠精体内,而如今,周霸霹却是被已死的厉鬼附身。
再这样下去,周霸霹的肉身必死无疑。
伏白当机立断,一把撞开房门,将正欲那刀自自伤的周霸霹擒住,压倒在地,随后对芰荷伸手:“钗子给我!”
泛着紫光的同心钗被他高高举起,尖锐的钗尖抵住厉鬼的后脑勺:“出来!”
周霸霹回过头,透过他阴戾赤红的眼色,拽扯出一个厉鬼的身影,面目错位中,一个面色惨白的女鬼面貌猛然跳了出来:“不关你们的事---”
钗尖划破女鬼的额头,带着凌厉的警告:“巧了,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浅暗的光线透过倾倒的台灯洒落到地板上,嵌在里头的灯泡时暗时亮。周霸霹身后,明黄色的窗帘在空中飘浮,好似暗潮汹涌的千军万马。
伏白把周霸霹搬回床上,又将紫钗放到他的枕头底下,以镇魂为主,驱鬼为辅。
芰荷落后几步,咬着唇,秀眉上带着一道深深的褶皱。刚才三人之间的对话尽数落如耳中,她如果没有猜错,这些厉鬼大多与周霸霹有仇,尤其是刚才那个女鬼......
循着这条线索往下探究,是否可以说,张苗也在纠缠周霸霹的厉鬼行列中?
可她又不希望这个猜测是对的。
秀秀是个好女孩,张苗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两人情投意合,她更希望他们能够进入轮回,来生有缘再做一对恩爱的夫妻。
像是料到她心中所想,伏白轻轻道出口:“张苗不在。”
芰荷的心在刹那间松了一口气。
伏白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可秀秀在。”
什么!
芰荷整个人有些惊诧,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秀秀跟他无冤无仇,怎么会......”
说到此,就不得不佩服那个的手段了。
鲜血染红了秀秀的衣裙,她到死,都记得‘周霸霹’握住伏深手里的枪,对他们两人出手的画面,尤其是张苗,他为了护她,惨死在了‘周霸霹’手中。
可她并不知道此‘周霸霹’非彼周霸霹。
怨怒冲天的刹那,她成为了一个无法进入轮回的厉鬼,穿着鲜艳的红裙子,寸步不离跟在周霸霹身后,逮住机会,就想法设法的折磨他。
刚才那个女鬼,就是她。
芰荷一个踉跄,被伏白紧紧搀住,她猛然攥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泪水就从眼底淌落,铺天盖地。
伏白心疼不已,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眼底的坚毅逐渐浮动。
心底有一个声音,像跳动的指针般不断提醒着他:没时间了,再等下去就真的会大乱。
俯身亲了亲她的鬓角,几缕秀发垂在耳朵旁,皂角的香气逐渐蔓延在鼻翼上。
将人带回房间,找来毛巾,大掌托起她的下颚,一点点擦拭她眼底的泪水和湿漉漉的后颈。
良久,她哭累了,倒在他的怀中小声抽泣:“只有这一个解决办法了,是吗?”
正在替她修剪指甲的伏白顿了下,也不打算再瞒下去:“是。”
芰荷强撑虚晃的身体,对上他垂落下来的目光,痴恋的看着他,被泪水润过的眸子漂亮得不似真人:“哥,这辈子能够拥有你,我已心满意足。”
伏白别过脸,眉峰从骨缝里就钻心的发疼,不敢再与她对视。
“哥,你再多看看我,或许以后......”
他没让她再说下去,以唇封唇,截住了她余下之言。
对于人界的凡人来说,短短的几十年寿命已足以让他们开悟并珍惜。可对于生灵来说,漫长的万年却似乎还在起步的边缘,始终无法得到上一层的体悟。
这或许,也是无数前赴后继的生灵为何愿抛弃长生不老的寿命,换取与凡人在一起不过短暂的岁月。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却时常困扰着生灵,活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
窗外的雪停了,可雨却慢悠悠下了下来。
雨声夹杂着烈风,在伏公馆的四周落下一团团的雨幕,雨雪交融在浓郁的夜色中,九天惊雷劈闪,滂沱的气势恍若摧枯拉朽般,让人心生畏惧。
芰荷感受着被渥住的体温,头顶的光影在不停的虚晃。她轻抿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忆起了两人的初次。汗从额头上滑落,那日的天光拂晓美极了。
他知她疲倦,却还是将她抱起来,拉开窗帘对她说:“这将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贯穿我们的一生。”
有这句话,足够了。
指尖上是属于他的灵魂之魄,热融融的,时而深,时而浅,却都是为了她,只为了她。
芰荷幸福的阖上双眸,她知道,今晚过后,她将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也是前一世的她以魂飞魄散之名,换来这一世的短暂奢求。
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一双手,正朝她伸过来。
“谢谢你。”
手的主人在说话。
四周一片深白,好似进入了冰雪的天地之中,刺痛眼球。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对上,唇角都带着满足的笑意。她们手牵着手,在云朵被光线撕裂的刹那,两道纤细的长影合为一体,就这么随风飘散。
猎猎风声中,一帧帧的画面随即飘过来---
“从今天开始,芰荷又多了一个亲人。”
“呜呜呜呜......哥,我生病了,牙齿都掉光了......”
“哥,我拿到了剑桥的结业证书,替你完成了未了的心愿。”
“我此生,非伏白不嫁。”
“老天爷,我愿意魂飞魄散,来换取与他短暂相守的机会。”
......
哥,芰荷走了,愿你以后......
手被大掌握住,是熟悉又温热的指腹,霸道与她十指紧扣。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他清隽又宠溺的面孔:“我说了,这世上,谁都比不过你。”
她霎时泪流满满,抱着他,在夹缝之中被凌冽的日光灼烧,却再也感受不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余下的,都是盛满胸口的幸福。
哥,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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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你个小萝卜头,胆敢私自擅闯南极仙翁的仙府!”
小筳簿手背在身后,姿态老成,看向面前这个不过高自己半个头的小女童,还是礼貌作揖:“这位小仙娥,请问南极仙翁今日是否在家?”
“在是在,不过......”
“不过什么?”
“他吃酒吃醉了,现在正呼呼大睡着呢。”小楚辞漫不经心答了他,又觉不对,手里的藤条挥动两下,像个英姿飒爽的女英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小仙娥误会了,我并非故意擅闯,只是仙翁设下的仙障......”
话没得说完,就被她横空截了去,还满脸愤愤然:“很难对不对?我来的时候,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夫才将它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