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四周空荡荡的,落叶早已把上头遮得严严实实的。
随手一拨,哗啦啦的枯黄败叶迎风飞舞,显露出石头井盖儿的轮廓,俯下身朝缝隙里头探,一泓水汪汪的泉水清澈见底。
这里怎么会有一口井?
他把脑海里的记忆往回拨,蹙眉,并不记得楚辞提及山内有口井。
忽然间,水里传来低声的回荡,水花被拍打,无数层波纹涟漪发生了碰撞涤荡。
他又再一次俯身,眯着眼,这次,却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是……是谁……”
被困在水井里头的人察觉井口有晃动的迹象,声音暗沉了几分,又有略微低哑。
江蓠迫不及待开口:“是我是我,帝居,是你被困在里头了吗?”
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让他找到了帝居。他四下搜罗,找工具救他上来。
有了!
他拿起井口边的水桶,解开绑在上头的绳子,手搭在井盖的底部,努力往一旁推,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似铁块般的石头井盖纹丝不动。
里头的帝居开始给他出主意:“我被带过来之前,好像看到有机关……在一颗……歪脖子树上……”
“好,你撑着点,我现在就去找——”
歪脖子树!
哪里有歪脖子树?
他原地打转,像雷达探测仪般四处扫射。
太阳逐渐向西移动,满目疮痍的崦嵫山上多了一道疯狂飞奔而拖拽出来的长线。
看到了,就在前头约莫百米处。
他正欲提步迈过去,一个如同榔头敲打木鱼的念头从脑中闪过,脚步止住。
“你确定真有歪脖子树吗?我找了好久都没看到。”
“你再找找。”
语气里隐隐藏着不耐烦的情绪。
江蓠心里落下一个主意:“那你再等等,里头冷,你想办法保个暖之类的,我再去西边看看。”
里头没有声音。
拎起包,毫不犹豫走了。
如果他没有看错,崦嵫山上藏着好几只怨灵。它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他的天眼不是白开的。
仅仅一眼,足以证明井里头的‘帝居’不过是个枪手。
堪堪离开水井,地上掀起一股漫天沙尘。紧接着,地皮隆起状如山脉般的弧度,朝江蓠汹涌逼近。
他反应敏捷,旋身避开针对性的攻击。
井盖裂成两半,湿漉漉的水意迸射四周。但凡水花所溅之处,皆冒出滚滚灼热的狠戾泡沫。
像是霸陈千年的蛊毒,发出阴寒的噬雾。
光色在时间的推移中,静默无声暗了下去。
‘黑袍’站在井口,湿冷的黧黑袍子淌落满地的水渍,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阴笑声却是响彻天地:“既然你自投罗网,那就别怪本帝不客气了。”
江蓠脸色一凛:“你不是魔尊火麒麟?”
“他?”
仙帝抬起手,不屑一顾冷笑,“不值一提的生灵,早就被本帝碾碎成了齑粉了!”
江蓠不动声色往后挪,在他废话连篇的时候,疯狂朝后狂奔,脚下带起一连串的暴戾沙土。无数的枯叶在身后疯狂褪去,寒风刺痛耳廓,凛冽刮过,连带着粗重的喘息声。
地脉突然发生剧烈的震荡,光秃秃的枯树丫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挪移,江蓠被轰隆升起的陡峭山峦绊倒,像是垂直的升降梯,他连滚了好几个跟斗,好不容易抱住一块大石,上方一棵如同棋子般的枯树风风火火砸过来。
大石被枯树撞得支离破碎。
风声如海啸般猎猎横扫,如死神般尖锐抻出的枝丫上,江蓠攥住如钢铁般硬邦邦的枝角,看着枯树如滑冰般一路上下飞驰,要将他狠狠甩出去。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
枯树浑身罩满戾气,发了狂似的疯长枝条,条条都是带了刺的长鞭。长了刺的长枝鞭发狂的潜滋暗长,毫不留情朝江蓠‘打’过来。
江蓠左躲右闪,却也架不住长枝鞭的围追堵截,防寒服和灯芯绒长裤里的棉絮哗啦啦掉出来,手和脚都被割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
险峻的山峰越来越陡,咚声巨震,半个山脉呈垂直的九十度角。
什么蜿蜒如蜈蚣、或呈半环锅盖、又或者是陀螺旋转等等的地形,都已不复存在。
对于尽头处突然出现的沼泽地,他咬了咬后槽牙,往高空一跳,又跃过几块颇小的石头,继续往上攀爬。
可惜天不遂人愿,枯树抽动着张牙舞爪的长枝鞭,并排齐列,震颤挪移,如轰鸣的发动机般再次朝他席卷而来。
江蓠临危不乱,目光清尘淡定,在枯树以横扫千军之势攻击而来的刹那,他突觉脖子一紧,整个人好似被操控的木偶,悬挂在空中。
脸上有刮骨彻心的寒风,场景一转,江蓠被甩撞尖锐的墙壁。
“上古讹兽,果然有两把刷子。”
居高临下的仙帝朝江蓠抽搐翻涌的腹部就是一脚,好似保龄球哐哐哐过境,接连断了数根粗厚的石柱。
关于讹兽的身份,帝居有跟他提到过。起初还以为这是玩笑话,可他冷静沉着的姿态里挑不出半点戏谑。
虽说他喜欢奥特曼、蜘蛛侠、超人……因为他们都是英雄,可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自己异于常人的特殊身份。
尤其是,他由兽转化成人、而且还是上古讹兽的灵怪,彼时的心境真的是……一言难尽。
仙帝一脚抵在江蓠的喉结上,威胁嗤笑:“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忠,我可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效忠于我,那么——”
“我呸!”
江蓠毫不犹豫啐了他满脸的唾沫星子,“我虽当不了英雄,却绝对不会助纣为虐!”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样的不开窍。”
仙帝一掌把他拍进了硬邦邦的石头缝里,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进行碾压,“太过于桀骜不驯的生灵,在本帝这里没有半点活路!”
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上古讹兽的避世居所。没有讹兽的缥缈踪影,却找到了一颗尚在孵化中的蛋。
他把蛋带回,路上也打好了如意算盘:以仙法温养,破壳后亲自驯化,让它成为自己的坐骑。
可这头该死的畜生,不仅狂悖傲慢,还不服管教。一次冲撞,害得他险些走火入魔,怒不可遏之下,他以烽陵火链禁锢,日日受雷霆万钧的劈砍之刑。
本打算以此来搓一搓它的锐气,没想到它遇强则强,没多久便挣脱了火链的掣肘,不知逃往何处。当时,他分身乏术,无暇他顾,且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可谁能知道,这畜生居然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外孙’的坐骑!
脖子再次被箍,尖锐的沙砾、滚烫的火炭、刮骨的刀刃……逐一从江蓠的身上碾过,他深觉肌肉如抽筋般的颤抖,还有分秒交织成丝线的痛楚,却更让他坚定活下来的勇气!
浓烈的夕阳落下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可杂物荒蔓成堆的崦嵫山,随处皆是伺机而动的怨灵。
“本帝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
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江蓠,在混混沌沌的视线中,看到芙蓉潭底被啃咬得连片肉都不剩的森寒白骨。
还有,机械右臂。
江蓠心口里的血一下子猛冲脑门:“你这个杀人狂魔,我要跟你拼了——”
“杀人狂魔?这个称呼本帝喜欢。”
江蓠还没扑过去,就被仙帝砸进潭底,到处都是干裂的河床,还有腥臭腐烂的沉消低糜,堪称死人堆里的折磨。
“就让本帝这个杀人狂魔看看,你是如何受尽苦楚而死!”
躲在暗处的生灵像是一团团黑不溜秋乌云,在芙蓉潭的水岸边汹涌汇聚,整个潭顶瞬间遮天蔽日,无数怨灵凝成了一把阴森森的长箭,在虚晃的弓弩下,划破呼嚎的猎风,狠狠刺向江蓠的喉头。
他的目光坚定有神,不避也不退。锋利的箭头三百六十度旋转,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狠戾。
一声炸响。
滔天浓雾从下方往上蹿动。
仙帝扬手一挥,浓密的黑雾瞬间消散。河床千疮百孔,裂痕斑驳。
他冷冰冰一笑,刚转身,罩落在头上的袍帽轻飘飘落地,沿着这个方向看过去,一头身形姣好、毛色雪白的上古讹兽,黑沉的眼睛里正带着一股冰冷的淡漠。
蒋薜荔走得脚都要断了,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这里不是刚刚走过了吗?”
她感觉自己就是架超负荷的大型机器,松垮垮的零件堆在一起,髣髴再工作一秒,就会碎成渣渣。
她停下来,抹掉嘴角的汗珠,给身体和脑子休憩的机会。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为什么始终走不出这个地界?难不成碰上了鬼打墙?还是说这里布下了结界?
不论是哪一种,都必须想办法破出去。
可问题是,怎么破?
看着眼前这荒凉之地,黄沙漫漫,心里真是哀从中来,触目惊心。
伸手拍了拍候君亭上的灰尘,旧时的记忆碎片从掌缝中滑过,缅怀的心境有些悲戚。
脑海中闪过一首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长姐又闭关了?”
正在驱动灵术打扫房间的灵均,眼色顿了下,随即点点头。
薜荔揪了揪藕粉色的荷包,商量着:“要不咱们再去一趟仙界?”
“上次被罚得还不够?”
神界圣女和仙界太子解除婚约一事,在整个五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扼腕叹息者:“如此佳偶天成的金玉良缘,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悲可叹。”
有位持中立者:“不过是他人之事,谁对谁错又与我们何干,倒不如畅饮杯中酒,明日事来明日愁。”
自然也有冷嘲热讽者:“早就听说神界众族仗着女娲娘娘对六界的恩德,肆意欺压他界中人。说不定这次解除婚约,也是那位圣女殿下一手主导,可怜那位威名赫赫的太子殿下,竟成为弃夫。”
......
尚未解除婚约,就已被落实孑然的身份。
当时,她极为长姐鸣不平,认为这些谣言的出处定然是仙界一手所为。
一时气不过,就瞒着众人独自前往天宫找他们理论。
刚到南天门就被拦下。
她又是个炮仗性格,一点就燃。这么吵吵嚷嚷,关于她未经允许就擅闯仙界的消息很快就惊动整个五界。
被押上大殿,众目睽睽之下,她据理力争,仙帝始终一言不发,反而是一旁那些笑面虎仙家,看起来慈眉善目,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字字珠玑,不断挖坑让她往里跳。
楚辞收到消息赶到时,她正被天兵天将押到离魂台,即将接受九天惊雷的处罚。而负责执行此处罚的人,正是与她有着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的仙界太子---筳簿!
那日,整个天宫风起云涌,一连串的刀光剑影劈下,死伤无数,着实惊心动魄。
自此之后,神仙两界交恶。
再无来往。
将她救回当日,楚辞闭关了。
数百年后出关,一番劳心劳力的设计,有了候君亭。
薜荔当时自以为是,就悄咪咪问灵均:“长姐是不是还没有忘记那位太子殿下?”
灵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圣女的心思,我也猜不透。”
蒋薜荔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观察候君亭的每一处,发现,每一根梁柱上雕琢出来的成品是不一样的。
位于前头的是盘踞在高空的九爪鎏玉金龙,另一侧则是涅盘重生的浴火灵凤,但是总感觉缺了什么。后头两个分别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火麒麟和朱雀。
左右观之,竟可大致揣摩出两者之间似是在......互为攻守,彼此缠斗!
彼此的眼睛镶嵌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瞳孔呈润泽的棕黄,火中有明艳艳的光焰。
蒋薜荔顿时就彻悟了。
她又跑到金龙和灵凤的跟前,两种灵物的确缺少了炯炯有神的眼睛,双手不断击打柱身,无果。又跑到柱后,数番尝试,还是没有能找到机括的揿入口在哪里。
焦灼的心好似被丢在油锅里煎,反复烹炸,都闻到那股子糊焦味了,还是一无所获。
天尽头处,余晖的尾巴悄无声息隐没,黑暗笼罩整个崦嵫山。
树影风魅开始咆哮,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她又开始急了,一脚踹上那条金龙。只听见咔哒一声,似乎锁孔插进了钥匙,左右一扭,机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