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远买舟南下,仍旧从运河走定湖,再从荆楚入蜀。既然走了定湖,他当然要顺路回乡,一是探望一下亲友,二也是衣锦还乡。
先到省城,唐师偃出面接待,穆百万毫不吝啬请客,大醉三日方散。然后又到江州,顾表弟已经中了举人,又有一班当日的读书朋友一起做东,请他吃酒,叶行远又是大醉。
此后才回了归阳县,欧阳举人带着许多人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连新知县都出来迎接。
这新知县姓李,与叶行远同一科进士,口称年兄,甚是恭敬。叶行远本来对这位李知县并无什么印象,不过他既然做了家乡的父母官,当然也得亲近一二。
何况他还有个便宜姐夫在衙门当差,还得拜托李知县多加照顾。当然这种话不必宣之于口,只要彼此心知肚明便成了。
及至回到乡中,就见村里已经起了两座牌坊,一文一武,姐姐叶翠芝穿着诰命衣衫,眼泪汪汪的在村口迎接。叶行远感念姐姐养育之恩,上前便拜倒,吓得叶翠芝赶紧将他扶起。
柔声道:“你如今是文曲星下凡,膝下有黄金,哪能拜你姐姐?休要折我的寿。”
叶行远笑道:“什么黄金文曲星?便是太白金星下凡,我也是姐姐的亲弟弟,怎么拜不得了?若无姐姐从小养我,我早饿死山间,哪有机会有今日风光?”
他便高声讲些童年之时叶翠芝照顾他的事,乡中耆老听了,也都甚为敬佩,都赞道:“有姐若此,方能有这样的兄弟。也只有这样的兄弟,才对得起这样的姐姐!”
叶家如今光耀门楣,叶行远陆续给姐姐寄了不少银两,叶翠芝还担心他娶媳妇的事,早在乡间买了许多良田,又重建了祖宅,与往日的寒酸大不相同。
亲家刘公刘婆哆哆嗦嗦,想要来见礼,叶行远此时也不在意,便道:“你们可别忘了,我姐夫是招赘进来的,是姓叶的,你们也不过是寻常亲戚,休要打着叶家旗号招摇撞骗,若是不然,叫我知晓,定斩不饶!”
刘公刘婆哪里敢还嘴,只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又有叶行远的启蒙社学胡老师觍颜前来拜见,他自诩状元恩师,在乡中也骗了不少束修,今日再来事想将关系缓和。叶行远一见他便心头火起,心道当初你多方刁难,如今还敢打我的名头?
便厉声斥之,说明其劣迹,胡老师羞惭无地,远遁而去,从此不敢在归阳县露面,不知其所终。
叶行远在村里快意恩仇,有仇则斥,有恩则报,心中甚是快活,对姐姐道:“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知之也。”
叶翠芝笑道:“你也真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今都说你将来事要当宰相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不要再这般小气。”
叶行远不在乎道:“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可也。我不过是秉承圣人教诲,并不打紧。”
叶翠芝道:“圣人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那日听说你中了状元,原以为是要做驸马的,故而也未曾再帮你相看媳妇儿。
不想皇帝竟然没有招婿,想来是没有合适的公主,如今你既然返乡,不如找机会定个姑娘,早日生个白胖小子,继承我叶家香火。”
叶家香火是叶翠芝心心念念的大事,如今她丈夫虽是招赘,但这两三年间也并无再生,只有一个霞儿终究是女子,不能承继香火。
叶家既然发达了,当然要开枝散叶,这首先便着落在叶行远身上。
叶行远倒也不是不想娶亲,但他知道自己九世童身,若能得妙法交合,对求道大有帮助,便不想这么草率。支吾道:“姐姐莫急,我也看好了,只是如今年纪尚小,不便下聘,过两年待我从蜀中回来再说。”
叶翠芝喜道:“原来你已有了意中人,这倒是好事。不知是哪家小姐?”
她回想了一下,神神秘秘道:“当日欧阳举人家的小姐与你过从甚密。又有一位莫娘子,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过在我看来,莫娘子妖娆了些,可娶为妾室,那位欧阳小姐虽然凶了些,但到底是同乡,知根知底,选她没错。”
叶行远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衣锦还乡,首先还要被逼婚,只好含含糊糊推脱了一番,总算暂时稳住了叶翠芝,终身大事,暂且日后再说。
他在家中住了七八日,这才启程,叶翠芝含泪送别,又道:“你从蜀中回来都已经二十出头,那时可一定要定下人家,不然姐姐死都不瞑目。”
叶行远只能答应,这才离去,回到归阳县中,再乘舟西下,与李夫人和青妃汇合。
李夫人原本就是要与他同行的,而青妃已经被叶行远招入幕中,她虽为阴神之体,却无羁绊,天下哪里都去的,干脆就随同一起入蜀。
蜀地的春天甚为妖娆,有江南的烟柳,却也有塞北的春寒。他们沿着汉江逆流而上,等穿过蜀山,便觉得气候变化,山势险峻,几乎处处都是激流险滩。
叶行远叹道:“怪不得古人叹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青妃较真,便反问道:“这话是哪位古人说的,我怎么没有听过?”
叶行远没奈何,只能将一篇《蜀道难》做了出来,讪笑道:“这原是我自己的感慨,刚做了一首诗,假托古人,不想被青妃认了出来,便请品题一番。”
青妃略略一读,便觉得字句清俊,顿生华彩,忍不住叹道:“你果然不愧诗魔之称,当初你送我一句‘独留青冢向黄昏’,我已觉得是绝唱。
不想今日你这‘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勾连’真是写尽险峻之意,真不知道你如何有此才华。又有此才华,偏又不重于此,这才是最了不得之处。”
叶行远都不用干别的,只要凭着自己的诗才,便可在轩辕世界得享大名。但他偏偏古怪,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诗才,很多时候随手一笔,便是绝妙好辞,但真要他正经作诗,他偏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人家得一警句,不说得意一生,至少也要吹嘘三年。叶行远却随时随地乱放警句,让人都已经失去了惊喜。
这本来也是叶行远的心思,他便笑道:“诗词乃是小道,在这轩辕世界,圣道、天机、灵力才是根本,我今求圣道,已偏离圣人之意,只觉得举步维艰,哪里还有心这些小技?”
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在这人间便须得寻找五德之宝,凑齐之后换取圣人灵骨,然后一路升官到礼绝百僚的一品宰辅,再往后才是寻求飞升仙官,这已经是天才一辈子都未必能干完的事。
何况飞升之后,还有天地奥秘需要探索,还得追求圣贤之道,这才是叶行远的正事,诗词这种东西,他有一肚子加一屋子,根本不不放在心上,玩玩即可。
“当代诗家与你同代,真是不幸。”青妃感叹,也就不再与他探究诗词,只一起剖析蜀中的政治形势。
蜀中这两年贪腐的消息甚嚣尘上,一直说朝廷要对蜀中开刀,然则迟迟未有动静。如今的蜀中巡抚张勤理张大人多年为官,在蜀中根深叶茂,很难动得了他。
而蜀中最富的天州府亦是最深的一摊浑水,天州府知府童之贺同样在蜀中待了十年,关系极深。
蜀中的官员流动性明显要比其它地方低,一来也是因为这边地势险峻,一般人不愿入蜀,入蜀之后,又都不愿离去,久而久之,这里渐渐就有了独立王国的倾向。
尤其是这几年闹流民,蜀中富庶处还好,贫穷的山里尽被流民占据,不服王化,惹出许多事端,更有许多地方消息断绝。
蜀中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着朝廷也开始打马虎眼。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非蜀党,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蜀中为官,所以叶行远要占这个缺,倒没有太大的阻力,只是引起了一片狐疑。
叶行远道:“此次我是入按察使衙门,按察使王老大人听说刚正不阿,行事清廉,与蜀中这一批人格格不入,故而经常遭人排斥,倒是与我是同病相怜。”
青妃笑道:“王百龄乃是清流高官,他只应脾气太过耿介,才会被排挤出京,声望还是极高的,与你这无行浪子大不一样,只怕他老人家也会看你不顺眼。”
叶行远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原本就是入虎穴,顶头上司还不罩着我,在蜀中岂不是寸步难行?”
青妃咯咯娇笑道:“你手上还有锦衣卫的底牌,怕些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开始莫要太过心急,蜀中的情势要比西北复杂多了,无论如何,看清形势再动手。”
叶行远在琼关好歹是一把手,当然随便呼风唤雨,但是在蜀中只是一个普通的佥事,做任何事都要顾虑方方面面,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