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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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琴音响起,伴着外面哗哗的河水,和殿中香炉里的袅袅青烟旋转,忧伤、无奈,又理所当然地归于平静,仿佛所有的人世纷争,最后都归于尘土。
他们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
这琴音,是响在他们心里的。
一如之前每晚,他温柔地弹给她听。
那时候,他们觉得已经在长相守。
在外面,在这田野里,远离黄家,远离昝水烟,他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相知,似乎这一刻他们中间没有隔阂了,任何言语都不用了。
最后他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
杜鹃也跟着走出去,送他。
他边走边说:“有空回去看看娘。她……很伤心。”
他的声音有些苦涩,因为他听见了娘对水烟的怨怼。
杜鹃点头道:“嗳。”
到外面,她对厨房的黄鹂道:“黄鹂,你跟哥哥一块回去吧,晚上我不用陪。”
黄鹂听了惊慌,想要说什么,被黄元用眼神制止。
他牵起小妹子的手,柔声道:“走吧,别烦你二姐。”
黄鹂收声,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杜鹃,“二姐姐,那我走了!”
杜鹃微笑,道:“走吧。”
跟在他们身后相送。
在门口,黄元回头,认真对她道:“这不是我选的。”
杜鹃一愣,轻轻笑道:“是。这是我选的。”
跟着又加上一句,“所以,我没怪你。”
她笑得淡淡的,若无其事,仿佛一切随风化去,未在她心上留任何痕迹。
黄元定定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忽然转身就走。
这次。他很决然,没再回头。
杜鹃望着两人走入薄暮深处,仿佛琴曲的尾音,袅袅散入旷野。杳然无踪,天地间唯有群山伫立、烟村朦朦。
怔怔地看着田野,想起前世李墩放下一切和她“私奔”,想起今生黄元曾经义无反顾地舍弃昝水烟,而选择她,忍不住双眼模糊……
清冷的秋夜,安静的庙宇内,少女独自用餐。
她吃得很香甜,昏黄的灯光照着她光洁无暇的面容,有浅笑浮现。那是在细品嘴里的菜蔬:蘑菇鲜美,小白菜爽脆甘甜,她觉得今晚味觉异乎寻常的敏锐。
她又想起前世,初次去到泉水村那天晚上,吃到地里现采的农家菜。那幸福满足的心情。她一直吃,舍不得住筷。最后吃了个肚儿圆,晚上和李墩在门口走了好久。
想着那情景,她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吃了饭,洗了碗,便听见院外有敲门声,伴着一声喊“杜鹃。是我。”
是林春来了。
杜鹃忙跑过去拉开门,一只毛茸茸的大家伙先窜了进来,是如风,跟着才是林春,笑问道:“吃过了?”
杜鹃道:“刚吃过。你这么快?”
一边让他进来,复又关上院门。
林春诧异道:“快么?我吃了饭还洗了澡才来的。”
杜鹃便端了灯。引他走入东厢房内,在桌边坐下来。
放下灯,忽发现桌上一摞书,最上面厚厚一本是《大靖风云录》,心下一转。便猜想是黄元带来的。
林春也看见了,将手中包裹放到桌上,道:“我也带了书来。”一面解开包袱,一样样往外拿东西:有笔墨纸砚,有书,有熏蚊虫的药草等等,摆满了一桌子。
杜鹃问道:“你没画图样?”
林春道:“我过来画给你看。这样容易改。”
杜鹃一听也是,就收拾桌面。
林春帮她将书收去床头放着,这里铺开纸,研墨后用鹅毛笔蘸水,迅速勾画起来,一边画一边告诉她房屋格局布置、排水引水等等。
杜鹃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插一句、问几声。
“还有个小阁楼?”
“就在右边书房上面加盖一间小木屋,很简单的。你平常可以站在上面看远景,夏天乘凉也好,睡在上面也好——安全,若有人进屋,上楼必定有响动,你就能听见了。中间是天井,站在阁楼走廊上,向下能看见厅堂情形。”
“好是好,是不是太费事了?还有这水路,不过是小小一间宅院而已,弄这么大工程,至于吗?”
“也没弄什么呀!山边上建屋,比不得平地上,春夏雨水多的时候,要防止山水下来,冲击大了,可是要坏事的。这个必须考虑周全。”
杜鹃驳不出话,只得点头。
林春继续说,等全部说完,才道“就是这样。”然后把目光投向杜鹃,似在问她满意不满意,若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杜鹃还能说什么?
她当然满意,就是觉得太过周全精细了。
可细想想,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这是林春的本行,林家也多的是木匠,哪怕杜鹃只要求盖一间小屋子,他也会投入全部心力专注进行,跟雕琢那屏风一样专注;要他随随便便搭一间棚子起来,他做不到。
于是杜鹃道:“就这样吧。再别弄复杂了。”
林春展开笑脸,道:“一点不复杂。”
杜鹃无奈地说道:“你当然觉得不复杂。”
林家现在的屋子,可是大气上档次的很,搁在她前世,那就是豪宅,还是原生态古色古香的、充满文化艺术特色的那种,非一般豪华阔气的宅邸可比。
她将图卷起来,道:“我再看看,要改动明天再告诉你。”
林春忙站起身,道:“那好。我先走了。你早些睡。明天用的米粮和肉菜,我一早挑过河,你直接空手去就成了。”
杜鹃忙道:“大姐和小姨都说要送去,你就别挑了。”
林春并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往外走去。
夜幕下,杜鹃送他到门口。
他转过头,轻声道:“早些睡。”
杜鹃点点头,道:“你回去,要是碰见我大姐来。就叫她回去,说我不用人陪。”
林春忙道:“忘了跟你说,雀儿姐姐托我带个信给你:说你不要她来,她就不来了。叫你一个人当心些,明天她过河去给你帮忙。”
杜鹃听了放心,道:“那我就闩门了。”
眼看着他走上田间小路,才关了门回来。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站在院子里,她仰望天空。
很好,今夜的星空很清朗,繁星点点,那一弯月亮也格外清晰,银辉倾泻,不比满月少。
她静静地感受天地间的一切。心头浮光掠影般晃过前世今生种种经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真的什么都不想!
已经选择了,就该放下;将来也安排好了,只管安心地往前走,她要含笑过每一天。
想多了。愁多了,那还是杜鹃吗?
于是她什么也不做,不看书、不吹箫、不出去走动,也不回房睡觉,就这么站在星空下,沐浴着月光,体会山野的寂静。夜晚的神秘!
……
外面,林春等杜鹃一关门,立即转头向河边走去。
在河边,他选了一棵树,坐了上去。
他也静静地仰望星空,什么都不做。
没有吹箫。他心头自回荡着箫声。
他以为,现在的杜鹃是需要安静的,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也不想听到天籁以外的任何声音。所以,他在她收起图样的时候。不等她开口,就主动告辞。不但今晚这样,以后也都是这样,将来五年都会这样。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沉静,并没有心愿达成的喜悦。
没有情窦初开时的渴盼、焦灼、思念和痛苦的甜蜜,只是静静的注视。经历前事后,他真正体会到杜鹃所说“若强求肯定会失败”的感觉;眼看着杜鹃痛苦、煎熬,他也跟着痛苦煎熬,所受的一些儿不比她少。
这样的日子,他再不要过!
五年,等他修炼五年再来吧!
这之前,他只要守护她。
守护她,而不去打扰她,让她安静地过五年。
如风被他叮嘱守在庙外,因他没走,它便闲不住,不时来树下转一圈,又在田野里奔跑,撵逐什么。
河水哗哗声中,林春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他定睛朝田野里一看,从村子那边过来几个黑影。
正好如风跑回来了,他便“嘘”了一声,示意它安静,自己则望着那几个人影渐渐走近。
等近些了,他便听出是桂香和青荷的声音。
还有一人,他猜是槐花。
他想下去拦住她们,让她们回去。略一想,又改了主意,觉得还是让杜鹃自己打发她们的好。他不想露面,省得人又说闲话。还有,自从昨晚后,他已经察觉到槐花的心思,不想再见她。
想到昨晚,他忽然记起槐花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心神崩溃之下没留意的,“所以,她才老是跟昝姑娘闹这些疙瘩。”,还有“听说那些有妻妾的人家都这样的。”他猛然蹙眉,将手伸入怀中。
怀里,有三颗圆圆的鹅卵石。
今天傍晚,他到家后还在想着庙里的黄元,猜他去找杜鹃会怎样。想到他,就想到昨天发生的昝水烟落水事件,目光便不经意地扫向门前水池。这时,他心里忽然一动,朝那块石板走了过去。
他蹲下来,将石板抬起来又仔细察看了一番。
昨日石板滑落水中,留下几道辙痕,因石板上下两面都不是光滑如镜的,一是为安放稳当,一是为了搓衣裳,所以他只当是石板下滑带出来的,也就没在意。
现在,他却盯着那辙痕疑惑了。
若是轻抬石板,将圆圆的石头塞几颗到石板底部,那么,即使没将石板挪出凹槽,人站上去,也能造成石板下滑。石板滑入水中,将圆石也带下水,石头便在岸边留下辙痕了。
想毕,他果断脱去上衣和鞋子,下去水池,在靠近石板的水底摸了起来。
手探入水底,那水立即淹没了他的口鼻。
当初挖这水池时,为了保持池水清澈,杜鹃她们捡了许多石子铺在池底,防止泥沙泛起。现在,林春一个个摸索那些石头,凭感觉排查。摸一会,抬头离开水面喘口气,接着再摸。摸到大小形状跟想象差不多的,就拿起来放在岸边。
总共摸了十几颗,他才爬上来。
然后,他又抬起石板,将那些石头一个个跟辙痕对比。最后挑出三颗圆滚滚的鹅卵石,确定是它们了。
正忙着,忽听见有人声,是黄元和黄鹂回来了。
他急忙抓起衣裳和鞋子,匆匆跑回家。
他不知道,黄元也一直在想这事。当晚也是灵光一闪,第二天喊黄鹂和小顺把沟又堵了,将水池舀干,满池寻找,也没找到和辙痕相吻合的石子,百思不得其解。
且说林春回家后,一直想谁会干这事,只想不出。
但无疑的,嫌疑人范围扩大了。
因为若只是将石头塞入石板底部,便很容易了,当时好些人都能做到。
那时想不出,现在看见槐花,想起她昨晚说的话,心思微动,灵光乍现,只是串不起来,形不成完整的思路,因而紧皱眉头——
他要好好想一想、理一理!
那边,桂香三人已来到庙前拍门。
杜鹃听见后,并不开门,叫她们走,说自己想清静。
桂香她们无法,隔着门叮嘱了两句,才走了。
林春便无声微笑起来。
杜鹃总是这样,从不为了情面而委婉。
若她客气说不用她们陪,肯定又要扯半天。
待桂香她们走后,河边才真正安静下来。
在这群山环绕的山谷,在谷中田野的河边,他和她,一个庙里,一个庙外,同看一片星空,同听一条河的水声。
他默默期待,五年后的爱情。
她静静祈祷,五年后的重生。
不要穿越,这是她穿越后的总结!
修炼今生,这是他失恋后的心得!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晨光时,河边已经杳无人踪。杜鹃打开庙门,回身又锁好,然后朝河埂跑来。沿着河埂,她奔向西山,奔上山头,渐渐由慢到快,最后提气激射。如风不知从哪钻出来,人来疯似的跟她比赛。
杜鹃盯着如风,把它当成了目标,奋起直追。
一人一虎跃上山顶,冲入丛林深处。
接下来的日子,南山脚下的工地便热火朝天起来。
等地基平整后,房屋各项规划安置妥当,一块块大青石条板、一根根古老的树木在数人合力下搬运来,杜鹃终于觉出那天晚上的不对在哪里了——
这还是盖木屋吗?
怎么看着跟盖宫殿似的!
她匆匆找到林春,质问道:“你想‘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