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娴捂着肚子，又喝下一杯热水。
手机震了震，弹出潘乔木的微信：“不舒服可以请假。”
请假？
一个想拿到同期最高评分的实习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请假。按照卓秀的考核办法，请假会影响实习评分的系数。
卓秀集团是她当下最好的机会。如果她想留在卓秀，就必须抓牢这个实习的机会，争取……
陈家娴顿住，看着自己打了很多字的对话框。
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潘乔木能理解吗？
这是她的人生、她的未来，她以为潘乔木的工作量有多么不饱和，能耐着性子听这些初级职场的想法？
陈家娴慢慢删掉这些话，最后礼貌地回复：“我还好，谢谢。”
加了个系统自带的表情。
……
很好。
她还在敷衍自己。
潘乔木冷笑一声，把手机丢在旁边，发誓自己再关心那个狼崽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
大、傻、逼。
……
潘乔木打开工作邮箱，显示有两封来自君子怡的新邮件，一封收件人是潘乔木，抄送关曦；另一封收件人是关曦，抄送潘乔木。
潘乔木先点进发给自己的邮件。
君子怡没有回复今早他对关曦的阴阳，仅仅回复了他提交的论文：“重新斟酌架构，配合关曦修改。”
潘乔木揉了揉眼睛。
这篇论文的作者可是越城大学的青年教师宋清许！怎么可能不通过？
潘乔木立刻把宋清许的论文找出来又读了一遍。这篇论文分明写得足够详实、仔细。
哪里需要斟酌了？
潘乔木关掉邮件，找出君子怡给关曦的回复邮件。
君子怡回复关曦：“很好。请你综合潘乔木提交的论文内容，中午下班之间发给我。”
噫？！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看着电脑屏幕。陈家娴写的那篇东西，这就通过了？还要他配合修改？
宋清许的不行，陈家娴的倒是可以？
这和用一碗泡面打败了米其林大厨有什么区别？
或者说，关曦上手替陈家娴重写了一篇，比宋清许写得还要好？
思绪万千，潘乔木迅速点进附件，扫了几眼内容。
他皱眉。
明明还是之前的内容，逻辑稀烂，行文牵强。
不，不对。
潘乔木抓了抓头发，眯起眼。内容当然没有太大的变化，有变化的是二级、三级标题——
“卓秀集团的长乐坊旧改尝试是文化地产的标杆”
“卓秀集团的长乐坊项目代表了行业设计最高水平”
“……”
如此种种。
潘乔木气得笑了。
这种标题，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关曦！
好你个马屁精！
……
“通过了？”陈家娴是真的吃惊。
她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行呢？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关曦把宋清许的论文发给她：“你的框架不错，内容稍欠，把这篇的内容整合进去。”
她面色轻松。
陈家娴问：“曦姐，您把工作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潘总会专门找人再写一篇，对吗？是因为你们在竞争，他不会放弃打击你的机会，对吗？”
关曦看着陈家娴，笑眯眯，没有说话。
陈家娴了然地点点头：“难怪您大张旗鼓地把这份工作交给我。”
原来是用她给潘乔木设套。
陈家娴心中的自卑再次悄悄露头。
论文的成功是关曦的成功，不是她的。深深的挫败感漫过陈家娴的内心——在这项工作中，她创造的价值在哪里？她的贡献又在哪里呢？卓秀只认结果，她真的交付出足够达标的结果了吗？
这个论文工作，几乎让她显出原形。如果不是关曦帮忙修改了标题框架，她此刻或许已经卷铺盖滚蛋了。
正想着，陈家娴听见关曦说：“不是。”
陈家娴猛地抬头。
她怎么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关曦看着陈家娴，又重复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直截了当地说：“陈家娴，我不可能让你占用一个实习生的职位预算，只是单纯地为了设套。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重要。”
更重要吗？
陈家娴迷茫地张了张嘴。她重要在哪里呢？这真的不是关曦的安慰吗？
但陈家娴知道，原住民起诉卓秀，关曦今天特别忙。于是她按捺住内心的失落，乖巧点头：
“好的。”
她准备离开。
关曦叫住她。
“你可以向我询问理由。”她说，“我是你的老板，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你要更自信一些、更‘不要脸’一些，才能更好地在职场生存。”关曦笑了笑，“当然，你敢和我谈判取代陈家豪的职位，还敢去撞潘乔木的车，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陈家娴想起周可说的：“——你太自卑了。”
是了，自卑。成功进入卓秀以后，她就一直有些自卑。
其实，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她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是吗？
于是陈家娴说：“请告诉我理由。”
关曦看了眼时间。
她真的很忙。她支开程文华，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这起舆情事故，但她依旧为陈家娴分出了时间。
时间在哪里，重视就在哪里。这是关曦的态度。
关曦说：“写论文这种工作，不是卓秀集团的核心工作，也不是长乐坊项目的核心工作，对吧？”
陈家娴点头。
关曦说：“这只是一份面子工作，论文本身并不重要。当然，我会帮你把好质量关。重要的是——通过承担写论文的工作任务，你找了多少端口的同事，帮忙提供数据和资料？”
还能这么理解吗？
陈家娴张大嘴巴，震惊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说：“基本每个端口都有涉及——所以，您是让我借着这篇论文的机会，迅速了解项目状况，和各个端口的同事熟悉起来？”
关曦看着陈家娴：“你猜对了。这项工作的意义就在这里。”
陈家娴“啊”了一声。
关曦点头：“你不是想拿实习生考核第一名吗？那你必须涉足核心业务。这项工作对你的意义，就是刷脸，展示你自己。”
刷脸？
陈家娴从没想过，这些日子以来，写论文带给她的挫败感和痛苦，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
好事可能变成坏事，坏事也可能是好事。
关曦说：“在职场中，工作不仅仅有‘完成‘这一个理解维度；同样的，你想要获得实习生第一名，选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工作质量，刷脸和社交，比你想象中更重要。”
陈家娴想了很久才能理解关曦话里的意思。
关曦歪了歪头，笑了，“这就是公关。公关，无处不在。”
陈家娴花了好几秒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
关曦已经把目光放回电脑屏幕上：“职场上不要说谢谢。我支持你，当然也期待你对我的支持，我们价值交换，这很公平。”
公平吗。
陈家娴涨红了脸：“我有什么价值，能和您交换呢。”
关曦说：“你很擅长获得别人的好感，这是你最大的价值。”
这不就是讨好吗？
陈家娴一瞬间头皮发麻。
起初是因为难堪。
其次是难以置信。
她从小在家里被呼来喝去，在糖水店迎来送往，做很多兼职养活自己，十几年与人打交道，小心翼翼、未语先笑、察言观色，几乎刻在她骨子里。
这么卑微、这么窘迫的原生家庭烙印。
这也可以成为优势吗？
关曦无视陈家娴因为窘迫而流下的眼泪：“擅长获别人的好感，就是擅长获得帮助。我们想完成一个目标，必须获得尽可能多的人的帮助。现在，你获得各个端口的帮助，来完成论文内容；未来，你有能力获得更多的端口、更多资源的帮助，来完成更大的项目。”
……
走回工位的路上，陈家娴用手抹掉脸上的眼泪。
透过朦胧的泪雾，她似乎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指向她明晰的未来。
或许她也不是一无所有。
或许有的也不会被夺走。
陈家娴张开五指，慢慢合拢，握住手心湿漉漉的眼泪，好像握住沉甸甸的黄金。
无论这个时代落在她头上的是一粒沙还是一座山；哪怕是原生家庭烙下的伤痕，也是独属于她的人生经验。
任谁都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