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眼前海天一色,碧波无垠,终是回到了梦境。
仿佛只是临窗小憩了一会,雒原伸了个懒腰,一回头,却惊得差点滚下床来。
小木屋的另一侧,一个少女静坐在竹桌之前,执笔俯首,凝神缓书。
梦境之中,从无“客人”——雒原长大了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仙姿佚貌的娴静少女,忽然心有所感。
“萌萌?”雒原试探地问道。
少女转过来头,眉头微蹙,一如在乡间读书时被打扰的不耐。
“除了我,还有谁会来给你打扫收拾?”
这声音,语调,还有那一丝淡淡的嘲讽,果然分毫不差!
雒原呆若木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样貌迥异的妹妹,一步步走近。
“萌萌,真的是你?”
原大侠猛地飞身扑上,可萌萌抬手一拦,像是一道无形软墙挡在身前,将他这梦境之主规规矩矩地按住。
“少来,平日里也没见你想起我,这会装个什么?”
言辞犀利的妹妹师父,更是亲切熟悉。原大侠讪讪一笑,挠头道:“许久不见师父,确实想念得紧,只是——你怎么会在这?进到我的梦境里?”
“哼,你以为只有你有梦境洞天么?”妹妹声音一拖,顿时有了几分师父的架势,“我生来就继承了梦境,更有世上独一无二的梦宗真传——天下人的梦境,只有我找不到的,却没有我进不了的……”
雒原眼睛一亮,赶忙拍了几句马屁,正色道:“既如此,还请师父指点小徒一二……”
“不愧是你,三句话定不离修道……”萌萌撇了撇嘴,“指点你也不是不行,但你对梦道应该没什么天赋。”
“看看你的梦境,这么久了,还是放任自流,没半点气象……”
妹妹师父越是冷言贬损,雒原越是开心——这小丫头那点脾气秉性,原大侠早拿捏得稳稳的,赶紧躬身一礼道:“之前不知世上还有梦宗道法,不得其门。如今有了师父指点,自然不同——有没有天赋,不妨到时候再看……”
“——师父有什么要求,一二三的,尽管吩咐就是!”
原大侠这般“尊师重道”,听君差遣,倒让萌萌一时语塞。
“没想到,你倒是变聪明了……”
妹妹师父夸奖了一句,幽幽道,“你我的身世来历,你想必也听说了些吧……”
雒原点了点头,一笑道:“听冬师叔说了个七七八八,但到最后,也没人知道我到底是那天都之子,还是乡间夫妇的遗子……”
萌萌放下纸笔,柔声道:“既有白狐逆天改命,又有玄钟黄盘移魂化血,到底谁是真正的天都之子,转世谪仙,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萌萌凝望着阿原,道:“你既有幸能破除既定之命,何不彻底挣脱束缚,自由自在地过上一世……”
雒原收起笑容,也凝望着梦中寄语的妹妹,沉声道:“那你说说,究竟什么是命运?”
萌萌垂下目光,悠悠答道:“上古典籍中记述,命运,既宿命与时运。”
“命为定数,亦为终点。因人而异,不可更易。”
“而运为变数,因时因事而异,跌宕如波涛,将人生之轨迹归于宿命之终点……”
“就像哥哥你,不管怎样都将走出村子,踏上江湖。但无论你愿与不愿,你最终都会登上玄山,成为玄元峰的弟子——这就是命数所束的结果。”
“而你一路上那些奇遇,险死还生,求道得宝,皆是运数使然——既然你不该丧命于旅途之上,那即便有再多凶险,也定会化险为夷。这‘好运’会一直推动、引导着你,直至登上玄山,抵达命运指向之所。”
雒原听了这番话,忽一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岂不还是时刻被命运摆布?又何谈逆天改命?”
萌萌顿了一下,清声道:“天都之子的命运,是一个神智未开的婴童,就要成为天都上的祭品。乡间夫妇的孩子,是一出生即将夭折——他们都摆脱了既定之命,这就是逆天改命……”
“可是,命运永远不会是空白。人既活在世上,便与其他人命运交织,总会谱写出新的篇章——但终章已改,归宿已被抹去,逆天改命之人,总是有希望,能自己掌控命运,书写人生……”
雒原咀嚼着话中真意,默默点了点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那我现在的‘命运篇章’,到底由谁来书写?”
萌萌轻声答道:“一个人的命运,仿佛一段旅程,曲折多变,却总通向既定之终点。而众生之命运,如无数丝线交织,绣成一幅庞大而精巧的图画……”
“逆天改命之人,就像是这幅织画上烧出的一个洞,与他们命运交缠之人,也会乱了命数——就像天都之女,同样逃离了被献祭的命运。”
“而那空缺的‘洞’,则会由交缠的命运之丝填补、重画……或者,画笔掌握在凌绝众生的高人手中,自会依照他们的意愿去补画……”
雒原冷然一笑道:“说到底,还是逃不过……可是,那些高人的命运,乃至天下兴亡运数,又掌握在何人手中?”
“既定之命,又称‘天命’。世间生灵,无论神人妖魔,命运终掌握在‘天’的手中。”萌萌答道。
“那‘天’、又是谁?”雒原笑问道。
萌萌微微动容,熟思良久,终于缓缓道:“在我心门看来,万千世界,皆由心而生。”
“以人为例,神台浮于魂海之上,如长明之月。每绽放的一丝火花,一线光亮,就是人心最细小之波动,谓之一‘念’。”
“念,乃今时之心,一转即逝。光影一瞬,人心中可闪过千百念头,其中只有少许能留存延续——那些存于心中长久不散的念头,可谓之‘意’。”
“意,乃心中特有之弦,独奏之音,又名心音。意之所承,既是人心思欲意志,爱恨情仇,皆属此列。”
“意之存续,可长可短。可执着一生不变,也能顷刻间回心转意——唯那些铭刻于心底,历经洗炼,百转千回不改的,可谓之‘愿’。”
“愿,既心之本原,亦是大神赐予每一个生灵的,可塑造这世间一切的、‘神力’……”
妹妹师父婉言轻语,似乎离题千里,可雒原却听得竖起了耳朵,生怕漏下一个字——他知道,这正是一直苦寻不得的,心门大道。
只听萌萌沉声道:“天,既是万千世界之主宰。”
“天亦有心,只是有所残缺。”
“天有念,一念定人之一世。”
“天有意——天意,即是众生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