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盟封赏定下,雒原便回到隐溪庐中,足不出户。每日休养真气,静思悟道,陪陪妹妹,倒是一段悠闲的岁末时光。
除夕之夜,老头子忽然来了兴致,在玄元峰道观中大摆“家宴”——四样寒酸小菜,几坛浊酒,一众弟子根本无处下箸。
小小抱着冬师叔一会喊娘,一会又转头喊爹爹,更让雒原不忍直视,只能抱着酒坛扯住大师兄,灌了个一塌糊涂。
囫囵一觉醒来,身边居然静悄悄的。
元月初一,雒原终于“十六岁”,长大成人了——又或者,在无声流逝的光阴背后,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早该明晰世事,了然不惑。
可今日这“成年”的滋味,却是酸涩茫然,只想眺望远空,自得静闲……
只可惜,在静谧的晨光中,沉思慵懒的雒原却迎来了新年第一位访客。
“师弟,好悠闲啊!”风扬步履轻快,面色红润,倒颇有新年的喜庆之象。
“风师兄,新年好……”雒原起身见礼——仙盟办事效率如此之高,倒让人意外。
“仙盟的赏赐发下来了,来来来,师弟赶紧收好……”风扬掏出一件件“仙盟赏赐”,如年货般摆成一排。
两块映影石板,两枚玉简,雒原小心收于袖中。而那“特旨上赏”,却是一方玉盒。
雒原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盒,感受着上面印刻的法阵灵力——温和圆润,密而不宣,当是阻止清灵之气外泄的手段。
打开玉盒,只见一枚金光灿灿的灵丹,映出朝日般的辉光,的确比他吃下那枚卖相好上许多——但此时此刻,他对这“特品”筑基丹的兴趣,还不如那玉盒法阵。
“这是四样拓本,趁着峰主们都在,师弟赶紧去给各峰送去吧。”
雒原本就有些懒得动,又醉心于玉盒法阵,随口道:“我连门都不认得,还是师兄代劳吧……”
风扬哈哈一笑,拍了拍雒原的肩膀,道:“师弟啊,我那傻师弟呦——这种好事,哪有让人代劳的?”
“你是不知道,仙盟这次颁下的宗门赏赐,已经让掌门笑歪了嘴——整个宗门吭吭哧哧经营一年,也搞不到那么多紧俏仙材。”
“难得玄元峰也有让别人欠我们人情的时候,你还不去露个脸?别管这拓本他们看不看得上,总要领你的情,又是大年初一,长辈们好意思让你空手回来?”
风扬笑着把四份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拓本”塞到雒原手里,“两份功诀归主峰藏书馆,丹方炼图归丹桐青凝二峰,快去吧……”
雒原一听,倒也是那么回事。有好处不拿白不拿,只能谢了风师兄的金玉良言,收拾行头,出门“送礼”。
…………
落云六峰,如竖起的六根手指,各向一方,却又彼此不离。宗门中比往日还要冷清,雒原一路上了丹桐峰,穿过林间小径,来到白栅林园之前。
虽是寒冬之月,可峰顶绿盖叠翠,园内春意不减,若不是门檐上些许风雪,直让人忘了时节。
雒原轻扣园门,等了一会,来开门的竟是程玄素。
或许受风师兄影响,雒原对这位师姐也有点怵,恭谨地见了礼,说明了来意。
玄素师姐却亲昵地上前一扯他的臂弯,笑道:“大功臣,来得正是时候。师父和冬师叔正在煮茶谈心,见你了肯定欢喜……”
雒原不得不巧施步法,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与玄素师姐并肩进到一间雅致的草堂,只见冬师叔喜笑颜开,与一个长姐般的女子正对坐饮茶。
丹桐峰峰主叶桐枫,雒原还是第一次见到。虽是长辈,但见其韶光不改,姿态雍容,不施粉黛,不佩珠玉,唯一身素衣片尘不染。
雒原上前拜年见礼,说明来意,叶峰主尚未开口,倒是冬师叔先应道:“昨日见你醉得厉害,没想到今日倒醒得早——快来坐吧,尝尝叶姐姐亲手调制的‘夜流仙’,这茶金贵,可不是轻易能喝到的。”
“师侄果然一表人才,不愧少年英才之名,宗门能过个好年,也多亏了你——快坐吧……”
叶桐枫笑着招呼雒原坐下,又转向冬儿,手指轻点,“瞧你说的,你成天东奔西走的,我这茶就算想给你送去,又到哪去寻你?”
冬儿故意扭头不理,仰头豪饮了一大口,方道:“哼,喝人家的嘴短,风青萍那臭婆娘,我就不跟她计较了……”
叶桐枫笑道:“好好,看我面子,此事就当揭过——其实她这人本来性子不坏,就因为当年情变,又丢了女儿,才成了这副古怪易怒的脾气……”
雒原在旁耳朵一竖,插口道:“风、风道君?她、当年、丢了女儿?”
“三十四年前”差点脱口而出,雒原卡了一下,总算咽了回去。
叶桐枫看了雒原一眼,道:“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她那女儿,比冬儿还大好几岁呢……”
冬儿气得茶盏一摔,“叶姐姐!能不能别恶心人?”
“好好好,姐姐说错话了,冬儿莫恼……”叶桐枫连忙笑着赔罪,又陪冬儿骂了风青萍几句,这才把她安抚下来。
两个女人打开话匣子,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从风青萍年少时本是痴情女子,到遇见意中人一见钟情,再到情郎见异思迁——听得雒原瞠目结舌,连口中灵茶也没了滋味。
原来,风青萍那“情郎”、丢失的女儿之父,竟是仙盟牧守霍榣道君!
更离谱的是,让霍榣“见异思迁”的单恋对象,竟是在“仙音会”上初次登场便技惊四座的涵梦师叔!
——这都哪跟哪啊……
难怪风青萍见了临渊先生和冬师叔就跟见了仇人一样,堂堂金丹道君,竟也陷在这种街头巷尾流传的狗血纠葛里,当真叫人无语。
叶桐枫与风青萍交好,冬儿为涵梦师姐抱屈,俩人骂起霍榣道君,那才是笙箫和鸣,绵绵不绝……
听了一会,雒原实在忍不下去,寻个空隙起身道:“二位师叔,弟子还得去各峰递送拓本,就先告辞了——这份丹方,合该由丹桐峰保管……”
“定元丹胚丹?这个还真没有……”叶桐枫微愣了一下,收起拓本,转手取出一青瓷瓶,“初次见面,又受师侄厚礼,这三枚腾龙融血丹,就赠予师侄了……”
有“融血”二字,多半是疗伤的丹药,雒原略有些失望,还是道谢接下。
冬儿却接口道:“阿原,这灵丹不止能融血解毒,生血救命,也能激发潜能,突破极限,故名‘腾龙’——算是件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了。”
叶桐枫失笑道:“你倒是会说嘴!那你说说,你给的见面礼是什么好东西?”
“我、我那时哪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冬儿一愣,微露赧意,“阿原,要不你说一个,我下次给你带回来?”
雒原一时又能说出什么,只能一笑道:“师叔有空指点一下我对敌斗法时的诀窍就好……”
——冬师叔仅凭一双拳头就击退金丹道君的伟绩英姿,在雒原脑海中实在太深刻了。
“那好办、不过,我马上又要出门了,下次吧……”冬儿沉吟道,“要不我先找个人陪你练练?”
“你又要走?这才回山几天啊?”
“叶姐姐,是小小,她也到了该上学开蒙的年纪啦……”
“哦,那倒是要紧事——也是去梧桐书院么?要不咱俩一起去?”
两个女人转头又聊起“孩子”、“上学”,雒原连忙把身一躬,说出最后一个来意,“叶师叔,弟子对炼丹之术很感兴趣,还望师叔日常能指点一二……”
叶桐枫略微一讶,看了看冬儿,笑道:“我平常也不在峰上,你想学的话,可以找我丹桐峰弟子——玄素精于丹鼎之术,回风堂的王静深谙药理,还有日常照料回春园的苗毓,熟知草药灵植的里质药性,随便你找谁,她们都不会藏私的……”
雒原得了准话,暗中记下“苗毓”的名字,赶紧道谢告辞。
出了回春园,玄素师姐贴身相送,耳边轻语,直让雒原有点吃不消,“师弟想学炼丹术,怎么不早说?师姐都可以教你的……”
一路下坡,雒原也一路加速,“小弟、只是有那么个念头,还是以修行为主。等有了空,我一定来向师姐请教……”
“那以后,可要多来找师姐玩啊……”程玄素眼波流转,似嗔似笑,总算放了雒原离去。
…………
等到了山脚,雒原抬头一看,日已近午,竟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想再耽误太多时辰,施展身法,飘然直上青凝峰。
这一次,无人再给脸色,雒原一路进了青殿内堂,见到了内室外的接引之人。
“雒师弟,里面请。”
纤姿轻盈,白衣胜雪,腰间挂着一柄青光剔透的法剑,面容秀嫩的少女,却故作老成之态。
宗门之中又见“活宝”,雒原心中一暖,不禁失笑道:“暮雪师妹,你应该没我大吧?”
卓暮雪眉尖一蹙,似是强忍下要脱口而出的话,泰然道:“我今年十六,与你同龄,又先你入门,唤你师弟,可有不妥?”
雒原吐了半截舌头,躬身道:“那就有劳卓师姐带路了,请……”
卓暮雪倏然转身,甩得青剑一扫,差点给了雒原大腿一下。
雒原憋着笑,随她进了内室,终于见到了青凝峰主,卓青凝。
头戴鹤冠,三缕长髯,面容枯瘦,鬓染霜色,目光炯炯扫来,果然一看就是个严厉古板的老头。
雒原绷紧身子,一板一眼地行全了礼数,端端正正地说明了来意。
“你这孩子,倒是不错。”没想到,卓青凝审视了雒原一番,开口竟是一句夸赞。
“但你那、师父……不管、不顾,就让你们一帮孩子深入险地,以命搏敌。真是——枉为人师!成何体统?”
——果不其然,风师兄说卓峰主刻板守旧,最爱说“成何体统”四字,还打赌说一场会面下来至少要说三次……
不过,他骂老头子,倒是让人心中舒坦。雒原含笑不语,躬身递上了小乾坤袋的炼方拓本。
“小乾坤袋?你拿这个有什么用?这炼方我早暗中打探过了,核心是天机阁的阵刻——做不出那个,根本赚不到钱。”
卓青凝眉头一皱,灼灼目光更是摄人,“你既有心,挑选仙盟赏赐之前何不找我青凝峰问问?结果选了这么个无用之物——思虑不周,行事散漫,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雒原嗓子一咸,心中暗骂,老子拼死拼活挣来的仙盟封赏,你白拿的还那么多屁话!
脖子一梗,虽没骂出声,但雒原的语气也生硬了不少,“弟子不通炼器之道,这才选了个没用的——卓峰主若责怪,以后我来青凝峰多学学就是了……”
卓青凝冷哼一声,沉声道:“你以后想学什么,想要什么,都来找暮雪好了,她自会为你安排……”
“师父!”卓暮雪吃了一惊,又斜瞥了雒原一眼。
雒原倒也有些意外,正想告辞,却见卓青凝取出一个小乾坤袋,直丢到他怀里。
看似轻飘飘的小乾坤袋,却足有上百斤重,像一块大金锭砸在怀里——若不是原大侠练过,还真差点接不住……
“这些灵石给你,宗门分下的封赏,你也可以随意支取——我青凝峰,不欠你人情!”
灵石二字,砸得原大侠有些头晕,他一手抱紧小乾坤袋,一手探进去一摸……
这哪是灵石?分明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青玉梨果!
青凝峰藏宝楼里那株青玉梨树,一年也结不了几颗果,估计全都在这了——这一颗青玉梨果,蕴藏的灵气足抵得上十块灵石,雒原哪舍得花?
——这是大补啊!
方才还冷面梗脖的原大侠霎时眉开眼笑,抱着小乾坤袋深鞠一躬,“卓峰主!——你们青凝峰,还收人么?”
卓暮雪红唇微张,秀目圆睁。卓青凝也不由得一愣,随即目光寒冽,长髯抖颤……
“些许外物,就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改换门庭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真是和你那师父一个样——懒散滑稽,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