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作死行为,年轻有为的吴克昂当然是不会干的。但心里明白,并不意味着他就脑子里想明白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别的不说,光是“你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隍”的判断就让吴克昂脑子嗡嗡的,咋……城隍这个职位完全不在乎童工是吧?
把这个问题先抛到一边,吴克昂最关注的内容还是“自我毁灭倾向”,吴大夫看着也不像是脑子不清楚的,这种聪明人能自寻死路?
“这种事情最近这些年确实是少了。”对于吴克昂的这个提问,黄奶奶的回答显得有些“后怕”,“每到朝代更替的时候,尤其是明末清初那阵子……那些个城隍们呐,就跟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所谓的“大病”,主要就集中体现在他们的行动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上。
城隍和妖族的关系并不是“势同水火,有你没我”这么尖锐。绝大部分时候,城隍们对于妖族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主动来找你们的麻烦,你们也别惦记着祸害城里的居民。
但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尤其是由明至清的几十年中,各地城隍几乎都像是疯了似的搞出了无数大动作。
被荡妖伤了根本的老胡家还没回过气来,然后在各个城池里生活的狐族就一起遭了殃。大批的城隍和三阴司的巡查们就像是疯了似的满大街游逛。凡是生活在城内的妖族,见一个杀一个。无论之前有没有作妖害人,只要被他们碰见,就地格杀。
城隍和三阴司巡查们格杀的妖族中不乏在城内老老实实生活了好几辈子的“老实妖”。更要命的是,在履行职责时……城隍和三阴司的巡查们都是普通人看不到的。
那些生活在城里,刚刚从“改朝换代”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艰难求生的人们就能发现,自己的邻居、熟人、朋友甚至是“远亲”,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走在大街上就突然掉了脑袋。
这种事情是会引发恐慌的。
城隍乃一城人气所化。在城内人望的增幅下,城隍们会先获得极大的增幅,随后由于制造的恐慌越来越多,开始被整座城池排斥。
最终,在他们造成的恐慌达到一个临界点后,他们的城隍之职会被突然剥夺。新选出的城隍上任之后第一要务,就是捉拿并且处死这些“前任”。
这事儿说起来就是这么奇怪,大概死前任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类似的事情发过好几回,我们认为这个应该就是‘毁灭倾向’的一种表现。”段秘书对吴克昂认真说道,“这里面的主要逻辑是,城隍不能直接伤害城市内的居民。但他们在处理这种‘冲突’甚至‘矛盾’场景的时候,会倾向于让自己被毁灭掉。”
“他们肯定知道,毫无遮掩的大规模袭杀妖族,对于自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毕竟城内的居民恐慌那是挡不住的。”黄奶奶叹了口气说道,“袭杀对人没有威胁的妖族,表面上仍然符合城隍的行事风格和规则,但本质上却是在自寻死路。”
“所以……”吴克昂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特意来找我,是为了通过我来判断一下吴医生病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他叫上我准备去大街上屠杀狐狸精,我就赶紧通知你们把他户口给扬了是吧?”
黄奶奶嘬牙花子嘟囔道,“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为啥你小子说话能说的这么……欠馊的?”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没啥必要。”吴克昂挠头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吴医生呢?不一定非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吧?”
“我们的工作目的就是为了降低宁远在这个领域所面临的风险。”段秘书摇头道,“总不能为了降低风险,去冒更大的风险。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把吴大夫的户籍给迁出去。”
“总之,你小子机灵着点。”黄奶奶用小爪子拍了拍吴克昂的脑袋说道,“之前处理相柳的时候你说了的吧?‘外力无法对我的记忆和性格造成影响’——除了你以外,其他的三阴司巡查司主们……我们都信不过。”
吴克昂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小段你先出去,我和我乖孙子聊聊。”黄奶奶甩了甩尾巴,她对段秘书说道,“等会聊完了我再去找你。”
“如果您还是打着之前那个主意,这次我可不能听您的。”段政清却一反常态,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黄奶奶的要求,“您必须明白一点……哪怕小吴有宿慧,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让他承担这种职责,这已经不是我们作为成年人负不负责的问题了——这是不人道的问题!”
黄奶奶看了一眼段秘书问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段秘书哑然。
“这是我孙子,他爸是我救回来的,他爷爷也是我一把一把喂大的——吴家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和我的血肉至亲没有区别。”黄奶奶瞪着自己的秘书逼问道,“但凡你们争点气,我能用这种招数?!我老黄鼠狼都能豁出去不要这张老脸了,你跟我说因为‘人道’问题所以不行……我像是在乎那玩意的人?”
黄奶奶一顿抢白让段秘书闭上了嘴,与此同时,吴克昂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内容,“奶奶,您这是打算让我干啥去啊?段叔让你给吓得都不会说话了。”
“这是我想到的办法,不算安全,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和副作用……但是它比直接剥夺吴友谦的城隍之位安全。”黄奶奶从吴克昂的头顶游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认真说道,“对宁远更安全,对吴友谦也更安全……但你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吴克昂没有着急追问这个办法的细节,他沉默了一下之后问道,“让我来承担这个风险,是因为只有我能承担,还是因为……我来承担最好?”
这个问题有些怪,有些别扭。不过吴克昂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两者都有。”黄奶奶毫不犹豫的说道,“让其他人来执行这个计划,我们不放心执行者,也担心执行者的安全。”她在桌子上盘腿坐下,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吴友谦那儿情况确实不好,你来接青丘城隍的位置。”
吴克昂长大了嘴,“啥?”
“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了。”黄奶奶站起身来,朝着吴克昂抱拳作揖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安全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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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带燥意的风缓缓吹过,被夜晚摇摆的柳树附上了一丝清凉。路边喝夜酒的人也结束了最后的干杯——时间已然逼近凌晨两点,这些酒客们正好趁着酒意和这阵子似有似无的凉意睡下。
不少人刚刚回家躺在木头床上,就忽然觉着一阵寒意掠过——像是有一股子凉气吹过后脖颈似的。
喝的少的人还能翻个身继续睡觉,喝多了的压根就不管有没有凉气吹过早就睡死了过去。唯独那些喝的说多没醉,说少发晕的人浑身上下都觉着不自在。
还不如多喝两杯黄汤,直接醉过去算了。如今已经退休了的前机修厂工人葛安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背心,从床上磨磨蹭蹭的爬了起来。他一边嘴里小声骂骂咧咧,一边朝着窗户边走去。
明明是九月,但外面刮着的风就透着一股子邪性……这风怎么突然就这么凉了?这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冷库门口拿了个小蒲扇一下下扇着似的。
冷,但是不彻底冷。总结一句话就是……不舒服。
关上窗户算了。葛安小心翼翼的绕开躺在床上睡觉的老婆,然后准备伸手去拽窗户——老窗户开关的动静有点大,他得放慢动作才不至于把全家都吵醒。
手刚刚抓住窗户的把手,忽然一股更强烈的寒意扑面而来。葛安抬头一看,身上血管里所有的血都快冻住了
家住六楼的葛安,清晰看到自家窗户外面有一队人正在走着。
领头的是个小矮个,身上又黑又白。身后跟着一蓝一红两个穿着铠甲的大汉。
再往后,一个穿着古装电视剧里常见的官服的人跟在两位大汉身后,而他的身边则跟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四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么往前走着,然后……他们一起扭头看向了正准备关窗户的葛安。
哦,阎罗王也刚喝完夜酒,这是准备回家睡下了是吧?
老葛同志撒开攥住了窗户把手的右手,原地立正,然后眼睛往天灵盖上一翻,直接就晕了过去。
“你不是说咱们这个状态普通人看不见么?”站在半空中本来就觉着有点不稳当的吴克昂原地立正,然后摇摇晃晃的转头看向吴友谦问道,“这算咋回事?”
吴友谦摸了摸自己官帽后面上下摇晃的帽翅说道,“那就说明他不一般呗。”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晕倒在地上的葛安,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本来就有肝炎,还一天到晚熬夜喝酒,身上不舒服还要喝,能正常就有鬼了。”
“明儿你感觉感觉,说不定能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天地真气反馈。”吴克昂笑着说道,“经过咱们这么一吓,说不定这位从此以后就戒酒了呢。”
“那算是意外之喜。”吴友谦面带微笑,然后一指前方说道,“就是前面那个拉着窗帘的窗户,咱们直接进屋吧。”
吴克昂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两位将军,以及孤身一人跟在身后,自己还施法顶出四个幻象的吴友谦,犹豫片刻后建议道,“要不……您先收了神通?八个人往这小筒子楼里钻,到时候屋里那不得挤的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行啊。”吴友谦从善如流,“我这也就是想给你撑撑场面,好歹是第一次勾魂,这不是怕人手不齐显得你没面子嘛。”
“哥,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换来的。”吴克昂叹了口气,“地方也到了,你能不能先跟我说明一下……这人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一定得咱俩过来带他上路?”
吴有谦从自己宽大的官服袍袖里摸出一根玉牍来看了一眼,随后说道,“罪人刘宝国,男,1945年生人。无儿无女,贪财好色,尤喜虐猫杀狗以佐酒。二十年间,杀猫四百六十七只,毒狗一百七十二条。偷猫毒狗过程中,重伤两人误杀一人,罪大恶极。”
“懂了,人渣是吧。”吴克昂眉毛倒立,撸起袖子就往窗户里闯,“等会你们都别吭声啊,我好好和他交流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