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医生,重症病房今天有五十四人过世。”
“空出的床位全部补满,还有上百危重伤病患者等待入住。”
“今天志愿者在废墟找到的应急药品已经用光,急需补充。”
“医院周围赶来的幸存者,今天大概增加了三四百人。”
“以及……”
“好的,我都知道了。”
年轻的主治医师摆摆手,阻止了护士长继续汇报。
仁和医院持续恶化的情况让他眉头紧皱。
摘下眼镜,揉揉额角,因为持续熬夜救治导致的头疼,并没有缓解。
“欧阳医生,你需要休息。”
护士长提醒,“你的眼睛充血严重,急需睡眠,再这样下去会……”
会猝死。
“你也一样。”
医师看向护士长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
大家都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
仁和医院一座急诊楼和住院楼侥幸挺过狂风,欧阳医生等部分幸存的医护人员,在灾后顶着重重困难维持医院运行。
附近街区的幸存者蜂拥而来。
医院很快人满为患。
楼里全是人,楼外全是人,周围街道上也全是人。
遍地伤患,遍地哀嚎。
为争抢病房床位,人群中不时发生斗殴事件,造成更大伤亡。
还有激动的人群冲击医护人员,导致多人受伤。
药品不够!食物不够!水不够!电只有两台小发电机提供,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原本只是个急诊科小医师,却在灾后成为团队主管的欧阳默,忙得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欧阳医生……”
护士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麻醉科的刘医生,一个小时前,走了……”
欧阳默一惊,“怎么不……”
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有什么用。
刘医生被冲击病房的人群打成重度昏迷,需要急诊手术,但仪器药品都不够,根本没法开颅。
仅靠少量药品维持生命体征,状态不稳,撑不住只在早晚。
“还有,小芸护士……自杀了。”护士长哽咽,“在住院部后面的一棵断树上,用腰带……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已经尸僵了。”
欧阳默闭了闭眼。
这是连日来,第五个自杀的同事。
有人因为至亲遇难,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不想活,自杀。
有人因为对世界感到绝望,没有力气活下去了,自杀。
还有人受不了日夜不停的救治,无穷无尽的伤患,地狱一样惨叫连连的病房,病患们不停的抱怨辱骂乃至殴打,自杀。
“欧阳医生,我,我想说——”
“说什么?”
护士长低头。
很久,终于含泪抬头。
脸上有一股凄厉的坚毅。
“我们走吧。”
“我想说,我们走吧……”
“这里已经撑不住了,没有吃的,没有药品,我们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觉了,会累死的!就算是累死,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你看看外面,看看满街等着住院的人!成百上千,一眼望不到头!”
“不会有官方后续支援,全世界都在受灾,没人管我们了,我们撑不住的。”
“而且我们为什么要撑?”
“听远处赶来的幸存者说,其它城区有的医院像这里一样没倒塌,但是里面的医护关门死守,根本不放人进去。如果不是接收了这么多伤病人,我们内部储存的食水药品完全够用,我们不用这么辛苦的,不会有人绝望自尽的!”
“欧阳医生,你醒醒吧,世界毁灭了,人人自顾不暇,为什么我们还要管其他人?”
“我的丈夫死在家里,我的女儿女婿失联在其他省,只有我在这里,因为刮风之前在这里值班,就一直在这里不停救人救人救人……”
“我救了他们,谁来救救我?谁能告诉我女儿女婿的消息啊,谁能让我丈夫起死回生呢?”
“没有人管我,没有人……”
护士长憋了很久的苦闷,一股脑倾泻而出,越说声音越大,声泪俱下,终于嚎啕大哭。
欧阳默定定看着同事。
原本有些富态的护士长阿姨,在连日又累又饿的煎熬中,不知何时已经瘦得颧骨突出,眼角细纹也变成了深纹。
她蹲下去,捧住脸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哆嗦。
“陈护士长。”
良久,欧阳默缓缓开口。
“为什么,我们自顾不暇,还要管其他人?因为,我是医生,你是护士,我们还活着。”
护士长大哭中突然大笑:“你仁心仁术,我白衣天使?哈哈哈哈哈!只是工作,真的只是工作!不要唱高调,不要说那么动听,哈哈哈!如果我读书时没有报考护理专科,我今天不会在这里!也许我会是个老师?会计师?超市收银员?开服装店的小店主?只是工作,不要道德绑架我,我不想管了,真的不想了……”
“欧阳医生,管他们,又有什么用?刘医生是怎么死的,被他们打死的!”
“他们不感谢我们日夜工作连觉都不睡,他们只会嫌我们治得慢,嫌我们累不死!”
“谁又知道,下一个死的,不是我?不是你?”
“欧阳医生,走吧,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你不走?那你尽管留下,我走。”
“我还要留着命去找我女儿女婿,我不能死在这里……”
护士长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往门口走。
却一个趔趄摔倒。
连日的劳累和饥饿,加上大哭的头晕,让她眼前发黑,一时竟站不起来。
“陈护士长!”
欧阳默离开堆满了伤患记录的办公桌,绕过来扶起她。
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咬牙。
“我也想去找我的亲人。”他说。
“我的爸妈,弟弟,妹妹,远在老家村子里。风灾第一晚视频通话,我亲眼看着家里房子倒塌,从那以后再也没能联系上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风一停我就想回老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交通中断,我走着回去也可以。一千多公里,我每天走20公里,两个月可以到家。”
“如果他们真的……不幸,我给他们收尸,建坟,我陪他们。”
欧阳默眼底泛起水光。
“可是伤患来了,一个又一个,断腿的,头破的,肋骨扎穿了肺的,那么多遇难者,那么惨,血淋淋在我眼前求助,我没办法见死不救啊!”
“救完这个我就走,救完那个我就走,一个两个许许多多个,我就这么走不了了。”
“我为什么拼命?为什么不睡觉?争分夺秒不肯歇息一会?因为我稍微歇一会儿,可能就有人要死。”
“我在这里拼命,只盼着上天能看到我的努力,眷顾我的家人。如果他们在老家受伤,我也希望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拼命的医生,争分夺秒救他们的性命!”
“两个月走回去……如果他们完好无损,我回去没什么用,如果他们遇险,两个月也来不及了,回去,真的只能收尸……”
“所以我留下了。”
“陈护士长,世界是毁掉了,可是我们还活着。”
“你不是老师会计收银员,你就是护士。”
“我不管别人如何,抢劫杀人也好,见死不救也好,我只想做我能做到的事,担起我的责任。”
“如果世上像我们这样努力的人多一些,毁掉的世界重新变好的速度就快一些。”
“医护人员去救人,电力员工去修复系统,交通部门去清理道路,管通讯的去恢复通讯……”
“我们拼命争分夺秒让世界快点变好,我们才能快点跟亲人见面。”
“这才是我们该做的。”
“而不是冲进废墟里,在茫茫人海中,在千百里外的远方,去寻找失联的亲友,那希望太渺茫了!”
欧阳默仰起头,把眼中水光逼回去。
他松开了握紧护士长的手。
“你要走,我不拦着。”
“楼下里间的休息室里,角落上锁的铁柜,还有一点我藏起的食物,你拿去,不要让别人看见。”
“祝你早日找到亲人。”
他转过身,回到了办公桌前。
堆积如山的病患记录和处置单,他拿起笔,一张一张记录修改。
护士长呆呆坐在地上。
没有动,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
一门之隔的走廊尽头,紧锁的大门也锁不住伤患们的嚎叫和怒骂,嘈杂的声音远远传来。
时间仿佛静止。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护士长茫然抬头,门不是锁着吗,她要找主管谈离开的事,锁了门,不想让外人进来。
可,轻易被人打开,难道是忘了锁?
她浑噩看向进屋的人。
一个胖胖的,矮墩墩的人,口罩,鸭舌帽,是男是女?
陌生人,不是医护同事,怎么通过紧锁的医护区大门进来的?
“我在外面听了很久。”
来者开口。
声音清越,是年轻的女孩子。
她摘下了帽子,口罩,露出一张白白嫩嫩胖乎乎的脸。
脸上带着笑。
医院里久违的,不合时宜的微笑。
“你们很好。”她说。
“陈护士长,别走了。和你们做个交易。”
“食物,干净饮用水,药品,基础医疗器械,乃至电力,我都能提供。”
“你们带足人手,跟我去救人。”
“我有同伴受伤,情况危急,你们去救,我就把刚说的物资提供给你们。”
“以及,或许可以联系远方,帮你们打探亲人消息。”
屋中两人同时震惊。
难以置信地,看住了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