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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缩减都察院的事情被陈镒传了回去,整个都察院当即就炸了。

次日,都察院所有御史齐聚一堂,共同向朱祁钰上奏,请求皇帝陛下收回旨意,不要做出违背祖制的事情,若是皇帝不收回这道旨意,那都察院将联合其他衙门的所有官员一同罢朝。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除了和他们共称科道的六科郎,剩下的衙门有一个算一个,压根没人搭理他们。

开玩笑,这群御史平时没事就盯着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现在轮到他们有麻烦了,自己凭什么站出来支持他们?

况且皇帝收回的是都察院对于风纪方面的管辖,没了这群御史约束,自己岂不是更自由了一些吗?

这里面唯一可能不好的是京城的都察院手里只剩下查问贪腐之权,这些人想要立功,也就只能玩了命地查贪腐,到时候自己的风险肯定会高很多,不过这件事只会影响到三品以下的官员,三品以上的属于大佬,他们不需要亲自下场贪腐,都是下面官员孝敬的。

对于科道的反对,朱祁钰倒是没有意外,毕竟六科和都察院联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知道。

解决方法也很简单。

朱祁钰直接将这个难题丢给了胡濙来解决,胡濙当时还有些不愿意,但是朱祁钰一句话就把他逼得不得不接这个难题了。

朱祁钰说的是:“胡老爱卿手段了得,如今又是督管礼部,没有什么事情,您在朝中数十年,功劳卓着,威望颇高,去和科道分说一二,相信不是什么难事。”

内阁首辅王直也是劝他接手处理这件事,其他人站在王直一边,甚至自己的盟友高谷都不再言语,胡濙没办法,只得接下此事。

朱祁钰安排他去做这事儿,胡濙也心知肚明,自己在营救太上皇回京的事情上几次三番地和皇帝对着干,皇帝也因此而记恨上了自己,让自己去做这件事,其实就是希望自己去得罪整个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到时候这群喷子弹劾起来,皇帝才有机会彻底干掉自己。

不过胡濙是什么人?他可是在大明朝堂上混迹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中这种计谋。

没到两天,胡濙便将这件事完美解决了,看得朱祁钰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胡濙的能力是真的强,要不是他一直倾向于太上皇,自己绝对舍不得将他踢出朝堂。

胡濙先是去了六科,将六科给事中们集中起来,告诉他们,皇帝剥夺都察院的风纪之权,乃是为了加强整个科道,风纪之事本就影响不大,其实压根影响不到都察院核心的监察之权,监察御史现在这么闹,只会引起皇帝反感,如果六科给事中不再和都察院一起闹下去,朝廷其他衙门的官员都会对他们有好感,六科给事中不可能一直在六科混下去,必然要升迁到其他衙门做事,能够得到其他衙门的好感,对于他们今后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六科给事中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来了胡濙口中的威胁,毕竟胡濙如今是代表内阁来和他们谈话的,而内阁又督管着六部,要是内阁放个风声出去,他们这群六七品的给事中也不可能斗得过内阁里的大佬,事关自己的未来发展,胡濙的这个面子的确要给。

于是,六科给事中偃旗息鼓,胡濙接下来只要解决掉都察院就可以了。

对于都察院,胡濙可就没有对六科那么和蔼的态度了,直接警告他们,如果他们继续闹下去,那吏部的年终考核必然要针对整个都察院,吏部对于副都御使以上的人没办法,但是对副都御使一下的人可绝对不会手软,毕竟整个都察院里,除了都御史和副都御使,剩下即便是佥都御史的考评都握在吏部手里,也就是说,这些人的未来仕途都在吏部的一念之间,而原本的吏部尚书正是如今的内阁首辅王直,恰好他也是负责督管吏部,只要他一句话,今年整个都察院的年终考评绝对没办法看,日后升迁的难度也会加大许多。

最重要的是,这次他们得罪的是皇帝,朱祁钰这位皇帝可是和先帝朱祁镇不一样,他执行垂拱而治,深得天下人敬仰,又几次三番击败也先,身负天下人众望,如今已是不逊于太祖太宗的圣主,他将此事交给内阁处理,实际上也是在考验内阁的能力,如果都察院继续闹下去,他很可能将内阁阁员王文踢出去,甚至收回内阁理政的权力都有可能。

监察御史们也知道,胡濙这就是刺果果的威胁,要是因为他们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权力让皇帝改变垂拱而治的政策,那他们绝对会沦为天下文人口中的罪人,身为言官的他们可是极为了解风评的重要性,这可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啊!

于是,绝大多数监察御史都不吭声了,只有几个顽固分子还在坚持,不过这事儿也简单,胡濙和陈镒说了一声,将这几个人全都丢到了广西云贵那面去了,那里的官员因为战事一直处于缺额状态,调他们过去填补缺额也属正常。

反对的人没有了,朱祁钰增加两万两银子的事儿就这样过去了。

之后的日子平淡无奇,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

朱祁钰招来内阁首辅王直,打算问一问他这一年的成绩怎么样。

“王老爱卿啊,今年户部的结果统计得怎么样了?赋税大概有多少?”朱祁钰笑呵呵地问道。

王直恭敬道:“陛下,昨日户部刚刚将结果汇报给内阁,臣给您说说?”

“王老爱卿请讲。”朱祁钰伸手示意道。

王直从袖袋里拿出一封奏疏,摊开来念道:“据户部统计,景泰二年天下户九百五十万四千九百五十四户、五千三百四十三万三千八百三十田口,地四百一十五万六千三百七十五顷六十亩,田赋米麦二千三百三十二万七百八十石,绢一十九万一千七百四十五匹,丝六万四千三百八十五斤,绵十八万五千六百三十斤,布一十四万四千五百四十一匹,绵花四十六万一千三百七十一斤,折色钞一十六万一千七百九十八锭有奇,杂课钞九百五十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七锭有奇,米麦五万二千三百七十一石,铁七万四千五百八十三斤有奇,布一千七十四疋,盐课盐三百一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一引,折色钞一千一百四十九万一千八百四十五锭有奇,米六十三万七千三百三十石,布七百八十六疋,茶课茶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五十一斤,折色钞一十八万九千四百九十四贯,屯田子粒二百五十八万四百五十五石有奇,彩纳水银九百四十四斤,朱砂一百六十二斤,石绿三百五十五斤,雄黄三十斤有奇,漕运北京儧运过粮四百二十三万五千石,各处运纳粮三百五十七万四千四百九十七石。”

朱祁钰想了想,从桌子上翻出一本奏疏,打开来看,皱着眉问道:“王老爱卿,你这一年的成绩并不算好啊,去年年底户部统计,天下还有九百五十八万八千二百三十四户,怎么今年就变成九百五十万户了,怎么差了整整八万户啊?”

王直恭敬道:“陛下,这件事内阁也是讨论过,今年宣大打了一仗,许多人都沦为了佃户......”

没想到王直还没有说完,朱祁钰就打断道:“王老爱卿,你朕以为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宣化大同一共才多少人,怎么会一下子少了八万户,再说了,那面绝大多数是军户,田地基本上都是军屯,你和朕说他们沦为佃农?那好,朕这就派人下去,好好看看什么人敢一下子收下这么多军户当佃农。”

“陛下不可。”王直连忙劝阻道:“陛下莫急,老臣还没有说完,请陛下耐心听老臣解释。”

朱祁钰将手里的奏疏往桌子上一丢,吩咐道:“你说。”

王直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陛下,宣大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少了八万户,但是陛下莫不是忘记了,云贵那面也一样有人沦为佃户,麓川打了这么多年,许多农户早已逃亡,之前因为地方不宁,所以一直是按照正统元年的来统计,陛下登基之后,麓川也太平下来,户部命人调查才知道,整个麓川几乎千里无人烟,所以今年才会一下子少了八万户。”

“是吗?”朱祁钰冷声问道:“既然战事已经停止,那农户也应该回来了,毕竟土地才是他们的根本,为何还是少了这么多?”

“陛下,麓川那面打了整整十年啊,许多农户早已死在战乱之中,所以如今那面已经有了许多无主土地,内阁正在商议,看看将一部分河南山东无地之家迁徙过去填补人口。”王直解释道。

朱祁钰皱眉道:“为何是河南山东?那里人口稠密没错,但也是朝廷产粮之地,江浙人口一样稠密,为何不从江浙迁人过去?还有江西福建,都是山多田少之处,那里就没有佃户吗?”

“回禀陛下,江浙人口稠密没错,但那里乃是朝廷赋税重地,轻易动不得,江西福建人口本就不多,自然也无法迁徙,所以也就剩下了山东河南可以迁人过去了。”

王直继续道:“况且山东河南乃是黄河沿岸,正统十三年黄河改道,一分为二,虽然王永和王侍郎治水有方,但是毕竟刚刚完成,还要看明年黄河春汛的情况,臣等也是担心有失,所以想提前迁徙一部分人过去,免得灾民过多惹出事端来。”

朱祁钰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此事可以,灾民迁徙之事你们内阁可以尽快去办,银钱可还够用?”

“今年宣大除了也先那次,其他时候都还平稳,军费开支并不高,再加上和安南的互市,也是节省了一大笔银子,若是迁三万户过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王直答道。

“好,那你就尽快安排人迁过去。”朱祁钰吩咐道:“不过内阁要安排好,不能出什么问题,尤其是田地这块,必须分配合理,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来,朕只会问罪于你们内阁。”

“臣遵旨。”王直恭敬回答道。

“好,那继续说说那八万户的事儿吧。”朱祁钰突然道。

王直有点迷糊,怎么还没说完吗?刚刚自己解释得很清楚了啊,于是问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疑问。”

朱祁钰笑着道:“王老爱卿,其实朕还没有问完呢,朕记得去年大明是有四百二十五万顷土地吧,为何今年只剩下四百一十五万顷了,农户可以流离失所,但是这些土地不会也跟着跑了吧?”

虽然朱祁钰是笑着的,不过王直却不是轻松不起来,这个问题的确不好解释,农户会逃亡,土地可带不走,麓川山高林密,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十万顷。

王直沉吟了一下才道:“陛下,臣不敢欺瞒陛下,这十万顷里面有一部分是麓川等地的田地荒芜太久,需要重新开垦,另一部分是各地藩王借黄河改道,百姓受灾之时放贷,如今三年已到,百姓无力偿还,所以这部分土地如今在各地藩王手中,今年陛下又开了科举,录了数百名进士,他们都免除了赋税,所以还有一小部分的土地在他们手里。”

“大概是多少呢?”朱祁钰追问道。

王直立刻躬身道歉:“抱歉,这也只是臣依照各地情况推测出来的,但是实际情况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这整整十万顷田地,麓川和藩王占了一大半,剩下的才是新科进士的?”朱祁钰总结道。

王直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朱祁钰突然从案几上拿起一本奏疏丢给王直道:“王老爱卿,这是朕让各地锦衣卫报上来的,你看看吧。”

王直心中一惊,但还是几步上前,从地上捡起奏疏翻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奏疏上的内容果然让人震惊。

其实奏疏上也没写什么东西,只是各个新科进士家中的田地。

柯潜,福建兴化府莆田县人士,家中田产一百零七顷七百八十二亩。

刘升,江西吉安府永新县人士,家中田产二百七十八顷整。

王兴,直隶常州府武进县人士,家中田产四百九十六顷零五十四亩。

甚至新科进士中最为皇帝看重的王越也在,他家中的田产倒是不多,但是也有九十六顷二百八十九亩。

最多的是一个叫白良辅的进士,他的家里居然有两千多顷田地。

王直发现这些进士家里都至少有近百顷土地,几百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王直又在暗地里估算了一下,心中不禁有些发凉。

这些进士家中的田产,加起来居然达到了五万多顷。

这个数字已经远超他之前的估算,搞得他现在有些没办法和皇帝解释了。

朱祁钰看着脸色发白的王直,突然露出个笑容,问道:“王老爱卿,去年年底,朕和你说过吧,今年的税银要达到两千万两以上,不知王老爱卿做到了没有。”

见皇帝提起其他话题,王直连忙回答道:“回禀陛下,户部统计,今年的折色钞一十六万一千七百九十八锭有奇,杂课钞九百五十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七锭有奇,盐课售出盐引三百一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一引,折色钞一千一百四十九万一千八百四十五锭有奇,加起来达到两千一百二十三万三千五百一十锭,已经超过两千万了。”

朱祁钰点点头道:“很好,王老爱卿没有辜负朕的期望,不过......”

朱祁钰话题一转,问道:“若是加上这近六万顷的田地,朝廷又能多收多少赋税呢?”

王直一愣,旋即大惊道:“陛下不可啊,朝廷向来是以士驭民,陛下切不可改了太祖祖制啊!”

和皇帝交锋了这么久,王直已经明白了皇帝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想对举人收取赋税,但是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虽然朱祁钰刚才没有提到举人,但是朱祁钰有多聪明,最近这两年王直是深刻体会到了,他相信,朱祁钰绝对不会做出向满朝文武收税的决定,毕竟他还要靠这些人治理江山,维护朱家社稷呢,但是,如果对举人收税,却是没有那么难了。

举人虽说已经过了乡试,属于大明的预备役官员,但预备役毕竟是预备役,还不算是正式的官员,以朱祁钰如今的威望,想要对他们下手,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种事情王直怎么可能答应,虽说举人不是大明在任官员,但是这些人可是遍布大明各地,绝大多数人都是身出地方大族,手里握着成千上万的佃农靠他们吃饭,关系网不知道会深入到什么地方去,出手对付他们,也就意味着朱祁钰将会迎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如果朱祁钰玩软的,和他们斗舆论,那朱祁钰只有一个人,面对的是天下万千士人的反对,即便朱祁钰再圣明,在他们嘴里也能成为一个昏君。

如果朱祁钰玩硬的,派兵收拾他们,那他们就敢立刻起兵,反抗朱明暴政,挽救天下百姓,到时候大明遍地烽火,朱祁钰压根没办法彻底扑灭,最后的结果肯定和随末十八路反王一样改朝换代。

朱祁钰也是一愣,旋即微笑道:“王老爱卿果然是朕的肱骨啊,朕这都没说出来呢,你就已经猜到了。”

“没错,朕的确是想让天下士人缴纳赋税。”

“陛下不可。”王直立刻劝谏道:“天下士人向来万众一心,此事事关他们切身利益,又有太祖祖制,陛下若是行此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朱祁钰不悦道:“太祖祖制有提到他们可以不缴纳赋税吗?”

一句话问得王直立刻哑口无言。

是的,太祖的祖制和后世人想的不一样,大明其实是分赋税和徭役的,统称为赋役。

洪武十年,太祖朱元璋为收天下士人之心,下旨免除士人徭役,而且免除的不是全部徭役,而只是其中的杂役。

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这其实是说,读书人是考上功名,就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了,有了士人的身份,可以不用去做给衙门端茶倒水,清理河道,给县老爷抬轿子之类这些有失体面的事情,这也是历朝历代对读书人的一种体恤。

但是朱元璋还强调了,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这实际上是在说,适用范围在朝廷官员,并且是已经缴纳了土地赋税之后才能享有的特权。

洪武十二年,朱元璋为了照顾致仕官员,又下旨,自今内外官致仕还乡者,复其家终身无所与,翻译过来就是,致仕官员归乡之后,也不用服徭役。

对于在学的学子,朱元璋就远没有这么大方了,他只是免除了在学的学子自己要服的徭役,并没有免除他们的赋税,只是在朱祁钰那位战神皇兄的时候,令监生家免差役二丁。

那么为什么这些人的赋税可以不缴纳呢?

根子还是在太祖朱元璋。

大明初创,经过蒙古人近百年的屠杀,华夏大地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大明治理天下还需要读书人,所以朱元璋特意下旨,只要考上秀才,可享免赋税田地二十亩,这其实就是在鼓励学子专心读书,不用为生计发愁,考上了举人可以免赋税田地五十亩,也是一样的道理。

朱元璋还特意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十三道御史分巡天下,监督政策的执行,探查各地官员的风纪,顺带盯着各地的赋税。

但问题就在这,即便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也都是读书人出身,家中自然享受着读书人身份带来的好处。

于是乎,一切都渐渐偏离了太祖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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